借着寻找家人踪迹的借口,沈莹华背着千代婆婆出去了好几回。千代婆婆虽有心阻止,到底腿脚不便拦不住她。

    只是每次回来,千代婆婆总会深意地看她一眼。

    铃鹿山。

    大江山。

    离岛。

    七角山。

    妖怪能做到许多事情,可荏苒时光,是谁也抵抗不了的天命。

    沈莹华去寻找记忆中或富丽或壮观或诡谲的大妖住所,入目皆是陌生的城镇,荒芜的山野,往昔友人竟然连一点儿痕迹也不曾留下。

    到底是这个世界如她所想,根本不是平安世界的未来;还是随着魑魅流离,神代隐没,无论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都没了传说呢。

    沈莹华站在所谓的荒川前。水域宽广,植被茂盛,却和她记忆中的地方一点儿也不一样。

    这里就是她拜访故人的最后一站了。

    沈莹华在荒川边站了好一会儿,从浴衣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轻轻拔开塞子,手一翻将里面的酒水倾倒在地上。

    “再见了。”

    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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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莹华的离开是在两天后的清晨。

    窗外的鸟叫吵醒了千代婆婆,她起来梳洗,却发现隔壁的被窝早已凉透了,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颤着手拿起被褥上的小钱袋,想起昨日入寝前沈莹华的轻声作别,叹了一口气道:“傻姑娘。”

    她并不伤感。人老了,见的离别多了,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匆匆过客。谁都要朝着前方活下去。

    至于她到底有没有信沈莹华的话,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贵族姑娘,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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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大妖而言,从东瀛到中原的路并不很远,俗话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沈莹华又不用知道对面是哪个州哪个县,只要线的尽头是中原就行了。

    她四散成绚丽的火焰,掠过海浪,刻意避开了渔船朝中原而去。

    海浪声和风声应和着她的心跳。嘭咚。嘭咚。越是靠近中原,她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份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近乡情更怯,她想,大明时期的中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穿过了茫茫的雾气。

    滩涂,砂石,海风卷起空荡茅屋上的几根稻草,陆地就在眼前。

    红焰聚成浮空的人影。沈莹华提起裙摆,裸足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地面是软的,湿凉泥泞,可她却觉得坚实无比,海风吹到颊上才后知后觉地摸摸泪珠。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啊?

    她激动了好一阵,瓷白的脸都生起了亢奋的红,足足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安静下来。

    那么,接下来是要去有人烟的地方了解消息。现下是哪个皇帝执政,有没有熟悉的大佬还活着,东瀛而来的西剑流对中原有没有造成大危害……等等,保险起见她是不是暂时得把浴衣换了?

    沈莹华:幸好我把这一茬给想起来了。总之针女戴上先,然后一路向北离开有你……哦不是,出发!

    沈莹华降落的地点比较偏僻,她从海边深入内陆,好不容易才找见了有人烟的地方。

    村子不大,各家都扎着些荆条竹篱,大路满是飞扬黄土,路边的草棚里坐着的都是粗衣短褐的老百姓,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只是面上有掩不住的风霜愁苦之色。

    “新鲜茶水,一钱一碗!人客有要歇脚的来喔!”茶棚里吆喝的少年瞥见一个女子往这边走,连忙招呼她道:“这位姊……姊……”

    那位姊姊转头朝他望了一眼,黑发如墨,金色的眼睛也像是漂亮的琥珀。

    她驻足一瞬,果然往茶棚而来。

    少年人烧红了脸结巴得连话也说不出,也没发现周围都安静了,见这姊姊在一张桌子前单独坐下,急忙打了一碗茶往她跟前送:“喝、喝茶!”

    “谢谢你。一钱一碗,对吗?”

    “啊?不收钱不收钱!”

    那姊姊低头微笑,把他眼睛都看直了。她瞧了瞧隔壁桌也直愣愣盯着她的人客,从袖中递出好几枚钱子给少年:“还是要给的。因为我有些事情想问询小哥你。”

    笑死,老百姓的钱可不能坑。

    少年嗫嚅了好几下才觉唇舌利索了点儿:“没问题啰!这四四方方走来的人都在我们这儿歇脚,姊姊你要问什么,尽管说啦!”他粗着嗓子拍拍胸脯,一瞪眼把来拉他的另一个伙计推开了。

    沈莹华看这男孩子眉眼很机灵,就道:“不知道东边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若没有,我想往东边去投奔亲戚。”

    投奔亲戚?东边?

    少年思索一番面露难色,朝她摇摇头:“姊姊你还是别去东边了吧,现在东边都是西剑流的人,中原人去那里可危险了。”

    沈莹华暗道果然。“这……此话怎讲?”

    少年这才把自己知道的讲给她听。“西剑流可猖狂了,东边和南边好多地方都给他们侵占了。咱们中原都没力量反抗,史君子在和藏镜人的对决里不知所踪,能对付西剑流的黑白郎君也不晓得上哪儿去了,唉。”

    “这些大侠啊,明明那么厉害却天天打架,根本不管百姓死活。”末了,他又添了一句:“除了史君子好点。”

    ……黑白郎君是个什么名儿啦?还有大侠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是找大侠能解决的吗?

    沈莹华忍不住问道:“朝廷难道不管吗?”

    “朝廷?哪有什么朝廷,你说的是前朝吧,老就早覆灭了,能拿西剑流怎么办?我们这么多年都是靠着正气山庄给我们主持公道,史君子一不在,我们也不知道找谁啊。”

    旁边一个伙计经过时插了句嘴:“那不是还有史君子的大儿子在?他手底不还有个什么门吗?”

    “去去去!那能和史君子一样么!”

    沈莹华:。

    沈莹华:完蛋。

    这是哪个平行世界啊?!

    少年看她面色不对,以为她是在为家人担心,劝慰道:“相信姊姊你的亲戚肯定能平安无事的,但是你还是别去了。就连我们这儿,也不知道西剑流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声惨叫响起。说话的人喘着粗气,显然是边跑边吼:

    “西剑流杀过来啦——!!!”

    沈莹华:“……”

    少年:“……”哇靠。

    茶棚立刻乱作一团,无论是妇人还是老汉都惊慌不已,连带着路上的贩夫走卒都吓得七零八落。少年也是脸色大变,匆忙拿了些东西要跑,犹豫着想问漂亮姊姊要不要回他家躲一阵(虽然他家也不是很安全)时,转头却看不见人了。

    “?姊姊!?姊姊?”

    他的呼喊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少年咬咬牙一跺脚,还是跑了。

    叫喊的人是从村口跑进来的。

    沈莹华赶到村口时,地上已经有不少刺眼的血迹。她看见檐下挤作一团的村民,看见了一个流着血泪的妇人,和她怀里一个小孩子的脑袋。

    她的步子突然就慢了。

    比起这边瑟瑟发抖的村民,对面的忍者显然更有杀伤力。人数众多,刀剑齐整,却暂时没有动作;领头人抓着个面相沧桑,穿着长袍的中年人,正把刀尖抵在他脖子上。

    “说出地部的联系地点。”

    忍者听声音是个青年人,蓝衣蒙脸,看中年人昂着头奋力挣扎,又把刀往前送了点儿。

    “你要是不说,你娘子可也保不住了。”

    “西剑流的王八蛋!”中年人怒目圆睁,一条流血的胳膊软软垂下。他光是骂人还不够,硬是吐了口唾沫:“嗬……呸!”

    “!”忍者提着他避之不及,被口水溅到身上。被同僚看了笑话,他骂了句东瀛语边举刀边道:“中原狗没实力,狗叫倒是挺在行的——”

    “要杀就杀!”/“やめて(住手)!”

    后一个声音很好听,柔美得令人心漾春水,像三重县的真珠落在软缎上,宛如翩飞的蝴蝶亲吻脊背,只是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火。

    听到熟悉的语言,忍者果真住了手,连带着檐下村民都去瞧这个从自己村子里走出来的女人。

    看到女人的脸,忍者们都屏息了一瞬。过了半天,领头那个吹了声口哨,用东瀛语问道:“你怎么会讲我们的话?你也是东瀛来的?”

    沈莹华蹙眉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跑到中原的地盘上来烧杀抢掠,胡作非为?这算什么?”

    忍者因为她的用词眉头一皱,但瞧在她东瀛语很好不像中原人的份上,还是好心地解释了一番。

    他语气中甚至全是理所当然:“什么胡作非为,我们西剑流有本事有能力,中原人无能,空有土地没有实力,给我们用有什么不对?”

    “不可理喻。”

    对面的女孩子垂下头,低低地道。她身后的村民因为听不懂两个人的交流,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后面一个男人没耐心了。“喂!我们看你是东瀛的才说这话,你这样难不成是和云十方一样的叛国贼?识相的就赶紧让开,还能放你一条命。”他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沈莹华身上扫了扫:“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你们的命就该留在这里了。”

    口出狂言的女人很平静。

    她再次抬头,忍者终于又瞧见了她的眼睛。

    瞳孔是鲜艳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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