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素有了想法,准备诈那道士一番,起身扑打几下尘灰不染的裙摆,命绿桐守在门外,走到草料房前推开了门。

    草料房里内侧堆满了鱼鳞草叶,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海腥味,墙角蜷缩着一个人,不知生死。

    沈明素不舒服地遮了遮鼻子,真不明白为什么赤灵马只能吃这些,一路上都让这草料车离自己远远的,没想到现在还是避不过。

    瞧这人手上的绳索还未解开,白天就已经破烂的衣服沾满了泥土草根,沈明素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家伙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难道认错人了?

    见那人也不理睬自己,沈明素清咳两下。

    那人本来脸朝墙壁,听到声音,露出一副悠悠转醒的模样,扭头抬眼望向来人,看清了人脸,揶揄轻松的神色又浮上面庞,继续转过头去,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沈明素。

    沈明素看他这种态度,顿觉不爽,本想开口责骂一番,定他几项罪,但是想到自己的来意,遂忍下不爽。

    沈明素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着,盘算怎么拿捏这人:“来了这儿歇息得可好?”

    道士不答,暗暗白了一眼,在这破地方被绑着能舒服吗。

    “妙光道长近来身体可好?”见他没有反应,沈明素继续说着。

    听到这句,小道士正经了神色,转过头来。

    呦呵,暴露身份了,连这小丫头都知道师父是谁了。

    沈明素瞥见小道士的反应,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嘴角,准备使出刚刚学到的话,停下脚步径直走到道士面前,说:“你来这儿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随着沈明素的走近,小道士的目光一寸一寸下垂,看到了沈明素花纹繁复的衣摆和鞋尖,而后缓缓仰头,目光直直地盯着沈明素的眼睛。沈明素也不露怯,就这样居高临下的回望着。

    “老头身子骨还能怎样?”乞丐嗤笑一声,移开了目光,眼睛看向沈明素身后的墙壁,“就这么耗着,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

    什么目的?小丫头怕不是偷听到了什么。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近身看护着,为何下山?”

    “老头说我该入世了,所以我就下山了。”

    沈明素思忖着现在的局面,发现自己并没有诈出来能够拿捏他的把柄,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开口。

    “我说你们姓沈的真有意思,动不动就绑人拿命。”小道士继续说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明素听见他的哀号,细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破皮的是绳索捆出来的红痕,那这脖颈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沈明素蹲了下来,一手把住乞丐的下颌扭向一侧,另一只手把玩着带来的风转果,眼睛盯着乞丐脖子上的新切出的豁口:“看来不用请你吃风转果了,有人已经先来一步了。”

    道士看到沈明素手上的风转果,一脸痛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刚才那沈承直接掂了醋坛子过来逼供,都不是好东西!

    果子无毒,可是,绿桐知道自家主子嗜酸,风转果的特性便是汁水鲜美,透骨酸心。妙光道人从前不是道门中人,他是数年前游历北海时遇见金羽乌,一刹顿悟,因缘得道,近乎成仙,做了半仙继续在人世游历。凡事得失守恒,鸟为祖师的代价便是食不得酸。

    见道士露出害怕的模样,沈明素撇开他的脑袋,起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小道士见沈明素起开,暗暗松了一口气,“江合,江合子。一龙潜江泽,天地生合和。”

    这诗讲的是上古时期潜江坠龙的传说。

    “江姓,城门口那卖货郎是你的把戏?”听到江合子的回答,沈明素想到了白天的幻影。

    “当然不是了,我姓江是因为老头在潜江边捡的我。”江合子露出鄙夷的表情:“我要是江家人,你们一个两个还敢这么对我?”

    “那把你松开放了好不好?”看见江合子的表情,沈明素起了逗弄的心思。

    听出来沈明素话里的戏弄,江合子哼的一声,不再答话。

    “我来这就是为了放开你啊,就像你说的天子脚下谁能横行霸道呢?白天那是演戏给官兵看。”说到这,沈明素顿了顿,继续问:“你的照身贴哪里去了?”

    江合子不自然的张了张嘴:“被偷了,行李都被偷了。我下山之前都没下过山,哪里知道江湖险恶,一路上坏人太多了啊!”

    听了这话,沈明素当即反驳:“胡说,你之前明明下过山。”

    被拆穿了谎话,江合子讪然道:“上回……不算,我都没逛逛……”

    这一讲,沈明素心里凝滞住一口气,恍惚间眼前这乞丐模样的道士与记忆中那一眼身形单薄的少年光影重叠起来,室内气氛骤降。

    喉间酸涩起来,沈明素也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又将话题转移到照身贴上来:“都是小事情,照身贴回头补一个就好了。”沈明素余光里留意着江合子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放了你也好,补办照身贴也好,我有一个条件,你要答应。”

    “什么条件?”总算说正题了,江合子心累地哀叹一句。

    “教我哉风步。”

    轻功御术之法世间繁多,哉风步当属天下第一。

    沈明素欢喜地说道:“我之前想拜妙光道长为师,但是他说虽然我命带灵根,但是命也注定他不会是我的师父。你城门口那两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妙光道长就是这般仙风道骨,一步登月。”

    妙光道长虽然半生游历人世,但是大梁都城只踏入过两回。

    第一回是惠阳公主同骠骑大将军的大婚之夜,彼时长公主下嫁,宫门出仪仗,冠盖满京华。灯火盛时,夜深人闹,所有人脸上堆着笑容,说着国泰家安的贺词,称赞着这场能定国安邦的婚姻。

    沈明素只记得那时贺家小姐觉着自家兄长的婚宴实在无聊,拉着她避开大人的耳目悄悄溜走。两人躲在廊下饮酒贪欢,被贺家祖母揪出来一通乱骂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老醉鬼,是个白胡子老道。

    老道一身白衫,头发也白,胡子也白,若不是一身酒气,真让人以为仙人下凡。老道喝醉了说话结结巴巴的:“…不是佳偶…不应该…不该嫁…”,惠阳公主一身娇纵长大,哪里容得下醉鬼在她的婚礼上一派胡言,正要命人将其当场拿下,老道便转身归去,留下那仲夏夜里一步登月的传说。

    等到后来贺家身陷囹圄,骠骑大将军战死疆场的时候,老道早已以妙光的名号美名天下。

    江合子不愿理会沈明素语气里的崇拜:“所以我师父不收你,你现在是想做他徒孙?”

    “你要是诚心肯教我,拜师未尝不可。”

    “那就把我松开。”江合子拿乔起来:“拿出诚意,好吃好喝伺候着。”

    沈明素听了这话,迅速行动起来,解开江合子身上的束缚:“我都说了,我来这就是为了放开你。”

    手指动作间,沈明素忽然停下了。

    “怎么啦,继续解啊?”

    “你和我大哥有什么猫腻,虽然绑你的人是我,但是显然,我大哥也有事情找你,还能放你吗?”沈明素脑袋灵光了一下。

    “不解开我,我怎么教你呢?在这臭地方怎么教?”

    沈明素蹙着眉头思索着。

    “我和你大哥之间没有事情啊,他和你一样,就是好奇我为什么下山。”

    “那你为什么下山?”

    江合子噎了一下,小丫头怎么拗性这么大呢:“为了给我师父报仇,行吗?”

    “对嘛,你早说不就好了吗,那你现在有想好计策吗?”沈明素兴致勃勃。

    “这事儿得细说,你继续松绑。”

    沈明素继续动作起来。

    “等会儿找个隐蔽安全的地方好好给我讲讲。”

    江合子无言地点了点头。

    驿站后厢房内,江合子囫囵吞枣吃着提子糕。

    “咳咳,咳”江合子伸手招呼绿桐,绿桐冷着脸倒了一杯茶。

    “你慢些,吃那么快都品不出来这提子糕绵长的口感。”沈明素坐着一旁,手里拿着一块糕点。

    另一边的江合子一连狂饮几杯,绿桐眼疾手快,茶杯也没空过。

    可算顺过来了,江合子大出一口气,差点命搭在这儿上了:“我都饿了一天了啊大小姐,饭怎么还没做好啊,我要吃油水!”

    “才吩咐下去一刻钟,且等着吧。”绿桐没好气地应了一句。脏兮兮臭烘烘的,换洗完那沐室难闻地都进不了人,绿桐满目嫌弃。

    江合子也不在意绿桐的恶意,嘴里继续吃着糕点。

    “现在你快些告诉我,你怎么打算的?”

    “为何想学哉风步?”江合子反问道。

    “打架打不过的时候能跑得更快。”

    “那老头跑掉了吗?”

    “妙光道长是不想跑。”

    “他亲口告诉你他不想跑的?”

    沈明素哑口无言。

    “你不想想,老头光风霁月仙人下凡,这样的人能养出来我这种东西?”江合子吃完了盘里的最后一块糕点,继续说道:“现在啊,我是小小江合子,等我老了也要做个白胡子老道扮演天上仙人。”

    哪个仙人长两只提溜提溜乱转的狐狸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明素不禁腹诽。

    “那你是什么意思?妙光道长想逃没逃掉?”

    糕点已经一扫而光,江合子只得继续喝茶。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报仇都是小事。”

    “你怀疑当年的事另有猫腻?”

    一番对话又引得沈明素回想起三年前的纳敦节,不由得情绪低落起来。那之后变故不断,父亲死遁,兄妹俩随母亲避走故国。过往一切美好回忆破开的瞬间才迎来真实的世界。

    妙光道长第二回入新安城,惠阳公主已经寡居公主府两年。那日琉璃宫殿上祥云驻留,文汉台前聚集各家僧道,皆是为妙光道长在此坐坛论道而来。

    当妙光道长谈及“食气却谷,驱策神鬼。积火不焚,行水不没。”之说时,一和尚与其辩斗:“皆是道家妄言。”在场人心中各有看法,惠阳公主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垂视众人,准许二人一试较虚实。

    父亲出言劝阻,并没有止住长公主殿下的执意孤行,但那时应该就引得公主不悦,为沈家蒙冤埋下祸根。

    银月如盘,点点素辉流淌在花与楼阁之间,在文汉台上倾洒下半缕纷扰的阴影。这一夜,和尚燃指供佛,道士于业火间尽失真气。

    妙光道长引身证法,没有料到对手修的邪佛道,半步成仙之际竟然遭遇如此大劫,世人都这样说。

    沈明素却想着,他料到了的。论法前夕自己央着他做老师,他说他以后的命里收不了新徒弟了。是了,他的命只剩了一口气,最后被一个身形单薄长着狐狸眼的少年带走残躯。

    说话间,房间外人影绰绰,似有骚乱。房间内三人对望,沈明素正欲起身开门,江合子立即拦下,神色也正经起来。

    夜幕已降临,江合子贴在房门后细听片刻,发觉外面行动的人步伐乱中有齐,应该是驿站的驻守官兵,遂略微放下心来,将房门微开一条缝,示意沈明素走近。

    沈明素看到外面的士兵都在向着一个方向跑动,在门口随手拦了一个赶路的小兵,问:“出什么事了?这么多人都要往哪里去?”

    “听说是半夜来了辆马车,里面装了个死人。驿丞担心有人作乱,把咱们歇班的都调回来增加人手。”

    “哪里来的马车?谁死了?”

    “不知道啊。”小兵说话还带着稚嫩。

    “你且先去吧。”见问不出有用的信息,沈明素摆了摆手,转头看向江合子:“人是你杀的?”

    “你这小丫头怎么张口就来!”江合子一跳三丈远,生怕撇不清干系。

    “你说要报仇的啊。”

    “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见人便杀吗?想知道怎么回事,跟上去看看不就好了。”江合子略有迟疑,说完就大开房门,与官兵一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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