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吗？”背对着舞台的灯光，四长老轻声问。
他腾出一只手来，把一缕碎发别到了她耳后，伊塔点点头。她从没拒绝过他，这大概就是四长老亲吻她的原因吧？一个温顺的，柔软的，怯弱的宠物，谁会不喜欢呢？
“真乖，我的紫罗兰。”
紫发男人吻完了，却不肯离开，他的嘴唇在她的额头上方流连，“今天的表演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紫发女孩的脸被舞台清透的灯光照亮，那光有水波的质感，浅得不真实，女孩也漂浮如同水中的幻影，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我知道。”伊塔回答。
踏出基地大约一小时后，她操控着留在牢房里的影，解开了飞坦的手环。
虽然他受了重伤，但杀光留守的人应该不成问题，伊塔思考着，需要多久呢？再加上追赶过来的时间，被折断的双腿能快得过轿车吗？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用手指在起雾的车玻璃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号。
“这是在画什么？”四长老抬头看了看。
“结局。”
“……结局？”四长老挑起眉，“什么的结局？”
“一个坏掉的电子游戏。”
伊塔瞧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心不在焉地说着，“是刚才看的一本漫画书啦，主角打赢过许许多多的游戏，但有一个，他永远也没能通关。”
窗玻璃上的叉号开始歪歪扭扭地向下渗水，一滴又一滴，像是泪水，或者细细的无声的血。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游戏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赢的。”
四长老托起腮，紫色卷发从肩上垂下，他问：“不是用来赢的游戏？真奇怪，这也算游戏吗？如果既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那该如何界定‘通关’呢？”
“是啊，”伊塔抹掉流下的水珠，“所以说，只是一个坏掉的电子游戏啦。”
“薇薇？”
有人在唤她。
伊塔从短暂的回忆中回神：“……嗯？”
“该上去了。”四长老温柔地说，抬起下巴，示意她走上那空旷的舞台。
上一次上台是为了展示新的以撒的降临，即她可以同化黑灵；而这一次则更进一步，她要把“黑灵”化为念力，并且从身上剥离出来，展示给他们看。
——因为她是祭品，祭品要有“奉献自我”的自觉。
以撒从来都是祭品，是为上帝献上的燔祭，他的血肉会被吞吃殆尽，换取一群蛆虫的狂欢。
伊塔踩着台阶走了上去。
明亮的灯光从头上倾泻而下，台上和台下被分割为两个世界。台下的一切都模糊淡去了，只有台上的时间在慢慢拉长。
仿佛回到了斯德纳尔圣学院的话剧舞台，伊塔深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了斯德纳尔的平原的味道，远处的山林，夜里的雾，地下室的潮湿闷气，发酵的死血，约书亚·莫罗一抬头，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鸦羽似的黑发上似乎有巧克力和棒棒糖的甜味。
“晚上好，伊塔。”他说。
“晚上好，以撒。”伊塔也说。
舞台上，紫发女孩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她把话筒摆正，轻轻拍了拍，“嗡”的一声，沙沙地盖过整个大厅的谈话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到来。”
女孩微笑着说。
她深绿色的眼睛没有落点，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聚光灯的粼粼水波在她的眼底流淌，“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它的荣光来源于你们，也终将归于你们。”
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伊尔迷·揍敌客松开了手里的尸体，仰起头，凝视着舞台上遥远的灯光，许久，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垂了下来。他抬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拔出脸上的钉子。
“这些狂暴的欢愉，终将以狂暴为结局。”
“我是这场盛宴的尾声。”
“我是……复仇之神。”
……
基地到第七区是一段漫长的路，在车上，伊塔早已构想过无数遍这场复仇的全部细节。
【首先，把无关的侍者拉出去。】
【其次，堵上所有逃生的路。】
无尽的黑暗从站在舞台上的女孩身后蔓延而出——那是活的，活的黑色怪物，它们如血管交错，沿着阴影向远处飞快地爬动，扭曲着攀满了三面苍白的墙。
“……影！是以撒的影！”有人惊惧地喊出声。
他曾亲眼见过长老团的浩劫，那是一场血腥的噩梦。
如今，噩梦重现了。
他跨过倒在地下的女伴，向着不远处的甬道冲去。女人身上缠上了影，已经无药可救。
那甬道的门是闭合的，但门缝里透着细细的光。他用念轰开沿路的所有障碍，一刻都未曾停顿，手指几乎要碰到门了——太好了，一步之遥，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此刻，门缝里的细光忽然消失了。
男人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猛然睁大。
是影，影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带着活生生的烧灼的痛苦，温柔地包裹住了他。他惨叫，哭嚎，仿佛刚出生婴儿，要从黑暗的羊水中回归死亡。
【第三，立刻进入里世界。】
伊塔坐在寂静的舞台边缘，小腿搭在外面，轻轻晃动。
虽然她自觉进入得够快了，大厅还是乱了，毕竟是流星街人。地上满是碎玻璃碴，闪着孤独的银光，凳子翻倒了一片，酒液顺着桌子一滴一滴落下。
滴答。
一起落下的还有她的鼻血。
她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剧痛，内脏正在被挤压，每一次呼吸都要费尽力气。自从吃了地牢里的黑灵，影变大了一倍不止，消耗起她的生命也快得很，不到五分钟就得更新一次身体。
五分钟，应该够了。
伊塔抹掉脸上的血，闭上眼睛。
“影”有一个奇异的特性。
它可以穿梭于两层世界之间，里世界和现实世界，这是上次救下以撒时发现的——换句话说，即使她本人呆在里世界，它也完全可以独立存活于现实世界中。
而且，她可以依靠“触觉”来操控它的行为。
和往外逃跑的人潮不同，索恩瞬间就跳上了舞台。
“约书亚！”他张开没有双唇的嘴，惨白的牙齿闪着可怖的光，“约书亚·莫罗！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哈，哈哈哈，他们都说你死了，可笑！你怎么可能会死！你怎么会死！我一直在等着今天——”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舞台上没有活人，只剩一具女孩的尸体。
即使下面纷乱如麻，他也能听出台上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索恩用手抓住女孩的头，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发现影居然是从她身上溢出的——可她明明已经死了！
“……什么……”
几缕细细的影碰到了他的手指，仿佛某种活的生命体，立刻就有庞大的黑色触手从天花板垂下，试图吞掉他。
索恩几步后跳，不忘把女孩的头捏爆，脑浆和血染脏了他的胳膊。他把无头的尸体往外一扔，但是影还在，它们追得如此之快，所过之处爆开猎猎的风声。
一种恐惧忽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约书亚！”他嘶声大喊，“约书亚，你在哪？出来！你绝对没死，我知道的，我还没杀了你，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
影追上了他。
他的拳头挥出去，却使不出力，疼痛感从指尖传入。影在吞吃他，但索恩不理不顾，他开始一拳一拳地砸舞台的地板，墙面，扩音器，砸碎一切能看见的东西，试图找到某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约书亚·莫罗！”
他的嗓音在发抖，带着恨意和空泛的茫然，“……约书亚！你出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
索恩倒在了黑色的液体里。
“……我知道你在，”他破碎的脸露了出来，齿间吐出诅咒的誓言，“懦夫！你居然不敢出来！你个懦夫！我在地狱等——”
汹涌而来的黑色液体淹没了舞台的空地，淹没了被他砸碎的木板，淹没了天花板上稀薄银白的光线，也淹没了这个他仇恨的世界。
【第四，杀了四长老，避免他发动能力。】
伊塔失败了。
她没能找到四长老。
她明明记得他站在舞台北侧的幕帘下，她在扔掉话筒前还对上了他骤然收缩的浅灰色眼睛——可现在，舞台的北侧空荡荡，四长老已然不见踪影。
跳下舞台，伊塔踩过里世界的一地狼藉，从这头走到那头，让影填满整个大厅。可是没有，她只“碰”到了零碎的尸块，到处都没有活人了。
怎么可能？
伊塔的心漏了一拍，后背浮出冷汗。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了，只追求一击必杀，不给四长老留任何反应的余地。她甚至没和他多废话，没告诉他自己被当成小宠物的恶心感，反正他活着时也听不懂，对尸体说也一样的——
可他究竟去哪了？
该死，只能回现实世界找他了吗？
伊塔咬住了牙。
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离开里世界。
因为和这群流星街人相比，她的体术太差了，万一被谁削去了脑袋就得死个整整二十分钟，这段时间都够四长老从西大陆逃到东大陆了。
忽地，肺部疼痛地收缩，伊塔一口气没上来，跪倒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中。
她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淋淋滴下，眼前一团团发黑。
……不行，五分钟快到了，她耗不起了。
世界一转。
膝下忽然出现了流动的血，伊塔跪在满地的尸体里，抬起头。
如果人世间有地狱，大概就是如此。
黑暗中的残躯、断肢、和烧焦的皮肉都保持着安静，那些滚落的眼球却在怨恨地瞪视，张大的嘴也在无声尖叫。伊塔慢慢地站直脊背，她不去回应那些目光，也无愧于那些质问——这是她创造的地狱，但围在桌前的人早已是魔鬼了。
她抬脚，踢开身侧焦黑的人头，开口：“出来吧，弗洛伦斯。”
无人回应。
伊塔忍不住笑了。
她从大厅的后侧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来回回荡的嗓音居然有些孤单，孤单得像是斯德纳尔平原上一阵阵的风声。
“我本想直接杀了你的，因为这样最安全。真是抱歉，我和你不一样 ，我没有那么强的倾诉欲。不过现在一想，你没死也算是件好事，有些话果然还是说出来才会圆满，才能变成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就像玩具屋里你送我的那一堆堆漫画……你没看过它们吧？当然了，你肯定没看过，你并不在意我，就像你不在意我身边的一切。”
“没有什么‘坏掉的电子游戏’，没有搭不出的积木城堡，也没有花园。”
伊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抬起头。
大厅高处有一块通风管道的阀门，铁质的，很窄，但只要把关节都卸下来，即使是成年男人也可以塞进去。
“谎言、谎言，还是谎言。”
伊塔伸出手，对准那一扇通风阀门：“你应该听得更仔细些的，可惜，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在四周的影把它淹没之前，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栅栏的缝隙中探出，攀住了阀门的下沿。
伊塔一怔。
那只手的动作是轻巧的，愉快的，不紧不慢的，它拧开四角的螺丝，把钉子扔下去，再向外推动栏杆，每一步都透着诡异的优雅，仿佛对应着幽幽的无人能听见的曲调。
门被它推掉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黑暗的甬道中，一张没有表情的人脸慢慢浮了上来。
伊塔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伊尔迷·揍敌客从他那阴暗的窄道里漫长地钻出，浑身的骨节扭动，旋转，咔咔作响，如同节肢类的昆虫爬出巢穴。他复原了全身的骨头，轻呼了口气，这才向上一升，攀住天花板，另一只手开始从通风管道里向外拖动什么。
“呲……呲……”——这是人体摩擦金属管道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拖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把那人拖出来了。
是四长老。
他四肢的关节都被卸了下来，又被管道的边沿磨得血痕累累，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红布条玩偶。
伊尔迷·揍敌客一松手，四长老立刻向下掉落，重重砸在地上，头上的几根钉子被这么一撞，尽数刺入了他的颅骨——虽然弗洛伦斯只是克制地闷哼了一声，但伊塔明白，那必然是地狱般的痛楚。
伊尔迷·揍敌客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
黑发男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从出来后就一直盯着她，一直。
他的肌肉不再挪动，眼球不再转动，眼皮也几乎不眨了。他只是看着她，长久地，静默地，仿佛她是个飘忽的幻象，是不可留的梦。
“……塔塔。”
伊尔迷·揍敌客说，呓语似的。
伊塔攥紧了拳头。
她的后颈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正被冰凉的嘴唇亲吻。
【那天上的人影坠落下来，要追逐她，直至死亡。】
不，没有这种事。
没有人是不可摆脱的，没有人永远无所不能。那些恐惧，只是对自己过于弱小的现实的抗拒，她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被关进赛因斯大学的女孩了，她不会再在夜里发抖，害怕得像是独自一人淹没在深海里。她要往前走。
往前走一步，伊塔告诉自己，朝他走一步，你不比他弱。
地上横着一只烧焦的断手，她缓慢地跨过去，踩中了一滩酒液，“啪”的一声——
“啪”。有什么幻觉里的泡泡被刺破了。
仿佛从一场长梦里惊醒，伊尔迷·揍敌客忽地眨了下眼睛——他不常有表情，或许是因为黑漆漆的眼睛太大了，大得挤走了他本就不多的情绪。但这一次，伊塔居然读出了伊尔迷·揍敌客的喜悦，那喜悦是诡异的，是一个崩坏的电视节目，一个扭曲的笑容，一帧，一帧，在他的脸上断断续续地重播。
“原来你在这里呀，塔塔。”
他说，“过来吧，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应该待在我身边才对。”
伊塔冷眼看他，沉默着，让影在墙根下流动。
伊尔迷·揍敌客却仰起了脸，仿佛冥冥之中得到了什么肯定，他煞有介事地点起了头：
“嗯，你说的没错，我们要订婚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手腕一翻，掌心里已然出现了两枚戒指。
距离有些远，伊塔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一个是纯黑的，一个是银色的，还镶嵌了蓝绿色的钻石，反射着细密的冷光。大厅昏暗郁郁，伊尔迷·揍敌客的瞳孔空如深洞，它是唯一的亮色。
“我带来了我们的戒指。”
“你的是绿色，我的是黑色，摆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我们正在对视，喜欢么？”
“花了我不少时间呢，因为那群设计师无法理解我们的爱，即使是优路比安大陆最好的工匠也不行，我告诉他们，我们的爱是永恒的，你和我，我和你，互为一体，密不可分，是两块长在一起的血肉——可他们根本听不懂，他们最多只会问我，‘是要给女方的绿钻上加一个黑钻的围镶吗？’”
伊尔迷·揍敌客踩着一地烧焦的残骸走过来，咯吱，咯吱，这是骨头断裂的轻响。
“真是个可笑的问题。”
“但我又有些高兴，果然，真正的爱是排他的。”
“只有我们才能明白我们之间的爱。”
“没办法，我只好亲手制作了。”
“看。”
伊塔立在原地，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的成品——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蓝绿的钻石内部居然有无数条黑色的细流正在互相交缠，扭曲，盘绕，首尾相连，已然把那浅透的绿色染得黑沉。
无论多么不愿承认，伊尔迷·揍敌客有一点说的是对的。
只有他们能理解彼此。
仅仅瞧了一眼，伊塔就明白了它的含义。
——伊尔迷·揍敌客曾生生地凿开过她，往里面塞入了黑暗的“爱”。
那爱在她的骨肉里扎根，随着痛觉神经四处游走，麻木了她的人生。它融入她每一个无法入梦的夜晚，每一条满手血腥的岔路口，每一滴流不出的眼泪里。
“一团死结，”她厌倦似地轻声说，“无始无终。”
“是我们的爱，”他纠正她的用词，“无穷无尽。”
注视着她，黑发男人张开了双臂，他是如此喜悦，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我爱你，塔塔。”
“无论生死，我的爱永远不会结束。”
“——你愿意和我结婚么？”
在伊尔迷·揍敌客向她求婚的一瞬间，影嘶叫着扑了上来。
不知道是谁疯了，自顾自求婚的他，还是一心要致他于死地的冷漠的伊塔——黑发男人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他跃过高高的天花板，影紧随其后，灼烧着沿途的防火喷淋头，“嗡”的一声，水花向下喷洒，和血混溶，在一具具残骸间流动，倒映着一闪一闪的灯管，有幽绿的暗光泠泠漂浮。
伊尔迷·揍敌客只是躲避，并不怎么反击。
雨水从天而降时，他停下了，用一条手臂换来了三句话的时间。
他说，现在灯光、音乐、证婚人，全都齐了，非常完美。
他还问她，需要不需要他单膝跪地？
他说他不介意再失去一条腿。
“你去死吧。”伊塔回答。
伊尔迷·揍敌客疯狂的笑声在雨水间回荡，如同胜者的高歌。他不再躲避了，影蜂拥而来，被四散的水花打湿，一缕一缕的白雾升腾，世界在火上燃烧。
“不可以哦，我还不能死，”他执着地说个不休，“还有一个人要抹去呢。”
“一个卑劣的、肮脏的、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小偷。”
“约书亚·莫罗。”
念出这个名字，伊尔迷·揍敌客的眼睛惊人的亮。
他拽着四长老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抓住他的小臂，让水洗去他胳膊上斑驳的血，露出了手腕缠绕的一圈黑色纹路。
“还记得这个吗，塔塔？”
滴下的水忽然冷入骨髓，伊塔心漏跳了一拍。
该死！是那个操作系能力！
这个能力不是在四长老身上的吗？他要做什么？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伊尔迷·揍敌客说话的声音如此之轻，仿佛被狂喜淹没，一出声就会打破一个虚幻的梦，“你太专注于杀我了，甚至忘记了他……你选了我。”
“你选了我。”
“是我。”
“只是我。”
“不是约书亚·莫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狂奔，拉起关节尽碎的四长老，硬拖着他跳起了华尔兹似的舞步。那黑纹也开始上下游动，像一尾细长的鱼，慢慢地，从紫发男人的手腕游到了他的腕间。
一阵灼痛骤然袭来，胸口的黑色纹路同时开始游动，生长，如同遍布尖刺的荆棘，不过几个呼吸，已然缠满伊塔的全身。
她的力气消失了。
影从天上坠落，纷纷扬扬，像黑色的雪，落地无声，重又化为阴影。
“多么盛大的仪式啊，你也这么觉得吧，弗洛伦斯·安可纳？你可是珍贵的证婚人，我还准备邀请你去枯枯戮山呢，坐在女方的亲友席上怎么样？只要一个头就够了，剩下的么，太脏了，从里到外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臭不可闻。”
伊尔迷·揍敌客的话语颠三倒四，他自言自语完了，转头又去虐待弗洛伦斯，逻辑混乱至极。
所谓的理性的杀手，此刻也不过一个疯子。
“哦，对了，你不会一直以为，命运偏偏眷顾了你，让你恰好遇到了这个操作系能力者吧？真是这样吗？哈哈哈，那也太蠢了，临近胜利的时候，失败者总会得意忘形，你也不过其中之一，废物，这就是你的本质。看看你的打扮，你以为自己是贵族吗？你以为自己能逃离这个垃圾场，你以为你不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赢家？让我告诉你——不，你不是，你注定只能烂在流星街里，这是你的命运。”
在这场宏大的仪式的末尾，黑发男人高声宣布：
“你输了，我赢了。”
在那一句一句的对话里，伊塔的视线逐渐模糊。她感觉自己在失温，手脚冰凉，低头一看，脚下的尸体慢慢地映出了三重影子。
这居然是伊尔迷·揍敌客布下的局。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这个能力的作用是什么？
伊尔迷说过，要“抹去约书亚·莫罗”——
它会让她忘记以撒吗？
冷静！冷静！她当时听到了什么来着？
“记忆”、“幻境”、“三次机会”。
如果这个能力真的能够篡改人的记忆，如此强大的作用必然有更为苛刻的条件，多少个呢？三个？四个？快想啊！……
啪嗒。
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冰冷的水里。
啪嗒，啪嗒，啪嗒。
有人踏水而来。
“……塔塔，塔塔，我的塔塔，”
伊尔迷·揍敌客跪在她的头颅边，弯下腰来，亲吻她的耳廓，眉毛，眼角，嘴唇冰凉，细细碎碎，低声呢喃，“母蜂诅咒了我，它说这里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包括你。”
黑发垂落下来，因为沾了水，黏在她的鼻尖上，又冷又痒。
“他还说，必然之所以是必然，因为过去已定下，没人可以回头。”
“……哧。”
“真是可笑。”
“他什么都不懂，一只虫子而已。”
“他不懂我们的爱。”
伊塔尝到了嘴边腥甜的水，她急促地呼吸着，却只能看见伊尔迷·揍敌客黑色的发丝，丝丝缕缕，遮蔽她的目光，边缘渐渐模糊了，泛起一阵暗沉的暖光。
它们像羽毛，像手掌，像牢笼，母鸟张开遮天蔽日的羽翼，把雏鸟藏在肚皮下，温暖的，无可逃脱的，悲哀的，一鼓一鼓的心跳，互相吞食，无法消化，人和人被畸形的爱缝在一起，却有衰竭的排异反应。
“睡吧，睡吧，我在过去等你，塔塔。”
他说着，抚过她的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
一片黑暗，伊塔能感觉自己在一个微微摇动的房间里。
像是轻微的地震，或者……某辆平稳行驶的轿车，于是她生无可恋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和城市的霓虹灯光。
伊塔从车后座上坐起，摇了摇昏沉的脑袋。
她似乎做了个漫长的梦，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遥远的光斑。
这是哪里？
她怎么了？
哦对，她想起来了，今天她刚刚入学赛因斯大学，还得到了噩耗，要和伊尔迷·揍敌客做好久的隔壁室友，然后他就带她来参加暗杀任务，倒霉催地碰上了飞坦！
啊啊啊啊啊啊那可是飞坦啊！太恐怖了吧！
黑色大猫到底靠不靠谱啊！
伊塔想到这儿，一脸谴责地抬头去看前座安静开车的黑发男人。
不成想，她和他在后视镜里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她的脊背上升起了一种巨大的，怪异的，连动都不敢动的惊惧。她茫然地发起抖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伊尔迷？”
“噢？”黑色大猫收回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异常。
对！一定只是幻觉！
伊塔安心了下来，摇摇头：“没什么，我睡得不太好——哦对了！飞坦，他走了吗？”
“走了，他没有和我多纠缠。”
“那就好。”伊塔舒了口气。
轿车陷入了寂静，只有细微的嗡嗡声。黑色大猫忽然问：“你很怕他？”
伊塔心里忽地一突。
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她不敢回答，似乎只要一错，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呢？
她抓紧了手下的绒毯，向外瞥去，看到车正在大桥上行驶，河水在路灯下波光粼粼。
“我……”
“不用怕，”黑色大猫接过话来，语气仍然淡淡的，“他不会出现了。”
“诶？”
“他不会出现了。”
他说得如此笃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幻影旅团虽然想找到你，但代价太大的话，他们也会权衡利弊。我会让他们放弃。”
黑色大猫那纤瘦的身影忽然伟岸了起来。
伊塔几乎要热泪盈眶。
“真的吗？”她激动得向前一跳，凑近了他，“飞坦不会再来找我了？还有库洛洛·鲁西鲁？太好了！你不知道，这群人根本就是疯子！一个比一个有病！”
“你太厉害了！伊尔迷！”伊塔竖起大拇指。
她本以为这样夸夸就够了，准备坐回去，手却被他握住了。
伊塔一愣。
黑色大猫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指，抬头看着公路，并不看她。他的侧脸被一道一道的街灯照出轮廓，流淌着橘色的辉光，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伊塔心说卧槽卧槽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黑色大猫之前不还是一脸高冷吗，怎么忽然就上手了？难道是她中了什么念能力，触发位置就在右手上？对！一定是这样！
“怎么了？”她忐忑地问。
“没事。”
没事？没事你倒是放开我啊啊啊！
他偏不，他和中了邪似的一路捏着不放，把车开出大桥后才松手。他把车停了下来，说要去买什么东西，让她留在车里。
伊塔不明所以，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去了挺久的，她缩在汽车的后座上，吹着暖风，昏昏欲睡。
“嘟嘟。”
敲击车窗的声音。
黑色大猫临走时没拔出钥匙，所以伊塔揉了揉眼睛，摇下车窗，看见一条蓝绿色的钻石项链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问：“……这是？”
“送你的礼物，”
伊尔迷·揍敌客垂下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歪了歪脸，“喜欢么？塔塔？”
伊塔张了张嘴：“啊？这也太贵了吧，我不能收——”
她的后半截话断在了他的目光里。
伊尔迷·揍敌客忽然笑了。
是的，他笑了，这个常年无表情的人居然笑了！
伊塔有点被吓到，差点就把车窗对着他的下巴摇了上去——他的笑明明充满了喜悦，却隐约让她觉得……扭曲异常。
“没关系呢，”他慢吞吞地说，“是塔塔的话，没关系。”
“因为我很喜欢塔塔，很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了。”
“看。”
他指了指项链的银色坠托。
伊塔的心里是拒绝的，动作是顺从的。人要识时务。
她颤巍巍地接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坠托的边沿看见了一行细小的刻字，夜晚的路灯明亮，那凹陷也被更深的阴影填满，非常清晰。
它刻的是：
“Our love never ends”。
我们的爱永远不会结束。
他腾出一只手来，把一缕碎发别到了她耳后，伊塔点点头。她从没拒绝过他，这大概就是四长老亲吻她的原因吧？一个温顺的，柔软的，怯弱的宠物，谁会不喜欢呢？
“真乖，我的紫罗兰。”
紫发男人吻完了，却不肯离开，他的嘴唇在她的额头上方流连，“今天的表演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紫发女孩的脸被舞台清透的灯光照亮，那光有水波的质感，浅得不真实，女孩也漂浮如同水中的幻影，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我知道。”伊塔回答。
踏出基地大约一小时后，她操控着留在牢房里的影，解开了飞坦的手环。
虽然他受了重伤，但杀光留守的人应该不成问题，伊塔思考着，需要多久呢？再加上追赶过来的时间，被折断的双腿能快得过轿车吗？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用手指在起雾的车玻璃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号。
“这是在画什么？”四长老抬头看了看。
“结局。”
“……结局？”四长老挑起眉，“什么的结局？”
“一个坏掉的电子游戏。”
伊塔瞧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心不在焉地说着，“是刚才看的一本漫画书啦，主角打赢过许许多多的游戏，但有一个，他永远也没能通关。”
窗玻璃上的叉号开始歪歪扭扭地向下渗水，一滴又一滴，像是泪水，或者细细的无声的血。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游戏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赢的。”
四长老托起腮，紫色卷发从肩上垂下，他问：“不是用来赢的游戏？真奇怪，这也算游戏吗？如果既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那该如何界定‘通关’呢？”
“是啊，”伊塔抹掉流下的水珠，“所以说，只是一个坏掉的电子游戏啦。”
“薇薇？”
有人在唤她。
伊塔从短暂的回忆中回神：“……嗯？”
“该上去了。”四长老温柔地说，抬起下巴，示意她走上那空旷的舞台。
上一次上台是为了展示新的以撒的降临，即她可以同化黑灵；而这一次则更进一步，她要把“黑灵”化为念力，并且从身上剥离出来，展示给他们看。
——因为她是祭品，祭品要有“奉献自我”的自觉。
以撒从来都是祭品，是为上帝献上的燔祭，他的血肉会被吞吃殆尽，换取一群蛆虫的狂欢。
伊塔踩着台阶走了上去。
明亮的灯光从头上倾泻而下，台上和台下被分割为两个世界。台下的一切都模糊淡去了，只有台上的时间在慢慢拉长。
仿佛回到了斯德纳尔圣学院的话剧舞台，伊塔深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了斯德纳尔的平原的味道，远处的山林，夜里的雾，地下室的潮湿闷气，发酵的死血，约书亚·莫罗一抬头，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鸦羽似的黑发上似乎有巧克力和棒棒糖的甜味。
“晚上好，伊塔。”他说。
“晚上好，以撒。”伊塔也说。
舞台上，紫发女孩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她把话筒摆正，轻轻拍了拍，“嗡”的一声，沙沙地盖过整个大厅的谈话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到来。”
女孩微笑着说。
她深绿色的眼睛没有落点，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聚光灯的粼粼水波在她的眼底流淌，“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它的荣光来源于你们，也终将归于你们。”
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伊尔迷·揍敌客松开了手里的尸体，仰起头，凝视着舞台上遥远的灯光，许久，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垂了下来。他抬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拔出脸上的钉子。
“这些狂暴的欢愉，终将以狂暴为结局。”
“我是这场盛宴的尾声。”
“我是……复仇之神。”
……
基地到第七区是一段漫长的路，在车上，伊塔早已构想过无数遍这场复仇的全部细节。
【首先，把无关的侍者拉出去。】
【其次，堵上所有逃生的路。】
无尽的黑暗从站在舞台上的女孩身后蔓延而出——那是活的，活的黑色怪物，它们如血管交错，沿着阴影向远处飞快地爬动，扭曲着攀满了三面苍白的墙。
“……影！是以撒的影！”有人惊惧地喊出声。
他曾亲眼见过长老团的浩劫，那是一场血腥的噩梦。
如今，噩梦重现了。
他跨过倒在地下的女伴，向着不远处的甬道冲去。女人身上缠上了影，已经无药可救。
那甬道的门是闭合的，但门缝里透着细细的光。他用念轰开沿路的所有障碍，一刻都未曾停顿，手指几乎要碰到门了——太好了，一步之遥，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此刻，门缝里的细光忽然消失了。
男人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猛然睁大。
是影，影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带着活生生的烧灼的痛苦，温柔地包裹住了他。他惨叫，哭嚎，仿佛刚出生婴儿，要从黑暗的羊水中回归死亡。
【第三，立刻进入里世界。】
伊塔坐在寂静的舞台边缘，小腿搭在外面，轻轻晃动。
虽然她自觉进入得够快了，大厅还是乱了，毕竟是流星街人。地上满是碎玻璃碴，闪着孤独的银光，凳子翻倒了一片，酒液顺着桌子一滴一滴落下。
滴答。
一起落下的还有她的鼻血。
她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剧痛，内脏正在被挤压，每一次呼吸都要费尽力气。自从吃了地牢里的黑灵，影变大了一倍不止，消耗起她的生命也快得很，不到五分钟就得更新一次身体。
五分钟，应该够了。
伊塔抹掉脸上的血，闭上眼睛。
“影”有一个奇异的特性。
它可以穿梭于两层世界之间，里世界和现实世界，这是上次救下以撒时发现的——换句话说，即使她本人呆在里世界，它也完全可以独立存活于现实世界中。
而且，她可以依靠“触觉”来操控它的行为。
和往外逃跑的人潮不同，索恩瞬间就跳上了舞台。
“约书亚！”他张开没有双唇的嘴，惨白的牙齿闪着可怖的光，“约书亚·莫罗！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哈，哈哈哈，他们都说你死了，可笑！你怎么可能会死！你怎么会死！我一直在等着今天——”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舞台上没有活人，只剩一具女孩的尸体。
即使下面纷乱如麻，他也能听出台上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索恩用手抓住女孩的头，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发现影居然是从她身上溢出的——可她明明已经死了！
“……什么……”
几缕细细的影碰到了他的手指，仿佛某种活的生命体，立刻就有庞大的黑色触手从天花板垂下，试图吞掉他。
索恩几步后跳，不忘把女孩的头捏爆，脑浆和血染脏了他的胳膊。他把无头的尸体往外一扔，但是影还在，它们追得如此之快，所过之处爆开猎猎的风声。
一种恐惧忽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约书亚！”他嘶声大喊，“约书亚，你在哪？出来！你绝对没死，我知道的，我还没杀了你，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
影追上了他。
他的拳头挥出去，却使不出力，疼痛感从指尖传入。影在吞吃他，但索恩不理不顾，他开始一拳一拳地砸舞台的地板，墙面，扩音器，砸碎一切能看见的东西，试图找到某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约书亚·莫罗！”
他的嗓音在发抖，带着恨意和空泛的茫然，“……约书亚！你出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
索恩倒在了黑色的液体里。
“……我知道你在，”他破碎的脸露了出来，齿间吐出诅咒的誓言，“懦夫！你居然不敢出来！你个懦夫！我在地狱等——”
汹涌而来的黑色液体淹没了舞台的空地，淹没了被他砸碎的木板，淹没了天花板上稀薄银白的光线，也淹没了这个他仇恨的世界。
【第四，杀了四长老，避免他发动能力。】
伊塔失败了。
她没能找到四长老。
她明明记得他站在舞台北侧的幕帘下，她在扔掉话筒前还对上了他骤然收缩的浅灰色眼睛——可现在，舞台的北侧空荡荡，四长老已然不见踪影。
跳下舞台，伊塔踩过里世界的一地狼藉，从这头走到那头，让影填满整个大厅。可是没有，她只“碰”到了零碎的尸块，到处都没有活人了。
怎么可能？
伊塔的心漏了一拍，后背浮出冷汗。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了，只追求一击必杀，不给四长老留任何反应的余地。她甚至没和他多废话，没告诉他自己被当成小宠物的恶心感，反正他活着时也听不懂，对尸体说也一样的——
可他究竟去哪了？
该死，只能回现实世界找他了吗？
伊塔咬住了牙。
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离开里世界。
因为和这群流星街人相比，她的体术太差了，万一被谁削去了脑袋就得死个整整二十分钟，这段时间都够四长老从西大陆逃到东大陆了。
忽地，肺部疼痛地收缩，伊塔一口气没上来，跪倒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中。
她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淋淋滴下，眼前一团团发黑。
……不行，五分钟快到了，她耗不起了。
世界一转。
膝下忽然出现了流动的血，伊塔跪在满地的尸体里，抬起头。
如果人世间有地狱，大概就是如此。
黑暗中的残躯、断肢、和烧焦的皮肉都保持着安静，那些滚落的眼球却在怨恨地瞪视，张大的嘴也在无声尖叫。伊塔慢慢地站直脊背，她不去回应那些目光，也无愧于那些质问——这是她创造的地狱，但围在桌前的人早已是魔鬼了。
她抬脚，踢开身侧焦黑的人头，开口：“出来吧，弗洛伦斯。”
无人回应。
伊塔忍不住笑了。
她从大厅的后侧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来回回荡的嗓音居然有些孤单，孤单得像是斯德纳尔平原上一阵阵的风声。
“我本想直接杀了你的，因为这样最安全。真是抱歉，我和你不一样 ，我没有那么强的倾诉欲。不过现在一想，你没死也算是件好事，有些话果然还是说出来才会圆满，才能变成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就像玩具屋里你送我的那一堆堆漫画……你没看过它们吧？当然了，你肯定没看过，你并不在意我，就像你不在意我身边的一切。”
“没有什么‘坏掉的电子游戏’，没有搭不出的积木城堡，也没有花园。”
伊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抬起头。
大厅高处有一块通风管道的阀门，铁质的，很窄，但只要把关节都卸下来，即使是成年男人也可以塞进去。
“谎言、谎言，还是谎言。”
伊塔伸出手，对准那一扇通风阀门：“你应该听得更仔细些的，可惜，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在四周的影把它淹没之前，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栅栏的缝隙中探出，攀住了阀门的下沿。
伊塔一怔。
那只手的动作是轻巧的，愉快的，不紧不慢的，它拧开四角的螺丝，把钉子扔下去，再向外推动栏杆，每一步都透着诡异的优雅，仿佛对应着幽幽的无人能听见的曲调。
门被它推掉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黑暗的甬道中，一张没有表情的人脸慢慢浮了上来。
伊塔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伊尔迷·揍敌客从他那阴暗的窄道里漫长地钻出，浑身的骨节扭动，旋转，咔咔作响，如同节肢类的昆虫爬出巢穴。他复原了全身的骨头，轻呼了口气，这才向上一升，攀住天花板，另一只手开始从通风管道里向外拖动什么。
“呲……呲……”——这是人体摩擦金属管道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拖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把那人拖出来了。
是四长老。
他四肢的关节都被卸了下来，又被管道的边沿磨得血痕累累，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红布条玩偶。
伊尔迷·揍敌客一松手，四长老立刻向下掉落，重重砸在地上，头上的几根钉子被这么一撞，尽数刺入了他的颅骨——虽然弗洛伦斯只是克制地闷哼了一声，但伊塔明白，那必然是地狱般的痛楚。
伊尔迷·揍敌客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
黑发男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从出来后就一直盯着她，一直。
他的肌肉不再挪动，眼球不再转动，眼皮也几乎不眨了。他只是看着她，长久地，静默地，仿佛她是个飘忽的幻象，是不可留的梦。
“……塔塔。”
伊尔迷·揍敌客说，呓语似的。
伊塔攥紧了拳头。
她的后颈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正被冰凉的嘴唇亲吻。
【那天上的人影坠落下来，要追逐她，直至死亡。】
不，没有这种事。
没有人是不可摆脱的，没有人永远无所不能。那些恐惧，只是对自己过于弱小的现实的抗拒，她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被关进赛因斯大学的女孩了，她不会再在夜里发抖，害怕得像是独自一人淹没在深海里。她要往前走。
往前走一步，伊塔告诉自己，朝他走一步，你不比他弱。
地上横着一只烧焦的断手，她缓慢地跨过去，踩中了一滩酒液，“啪”的一声——
“啪”。有什么幻觉里的泡泡被刺破了。
仿佛从一场长梦里惊醒，伊尔迷·揍敌客忽地眨了下眼睛——他不常有表情，或许是因为黑漆漆的眼睛太大了，大得挤走了他本就不多的情绪。但这一次，伊塔居然读出了伊尔迷·揍敌客的喜悦，那喜悦是诡异的，是一个崩坏的电视节目，一个扭曲的笑容，一帧，一帧，在他的脸上断断续续地重播。
“原来你在这里呀，塔塔。”
他说，“过来吧，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应该待在我身边才对。”
伊塔冷眼看他，沉默着，让影在墙根下流动。
伊尔迷·揍敌客却仰起了脸，仿佛冥冥之中得到了什么肯定，他煞有介事地点起了头：
“嗯，你说的没错，我们要订婚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手腕一翻，掌心里已然出现了两枚戒指。
距离有些远，伊塔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一个是纯黑的，一个是银色的，还镶嵌了蓝绿色的钻石，反射着细密的冷光。大厅昏暗郁郁，伊尔迷·揍敌客的瞳孔空如深洞，它是唯一的亮色。
“我带来了我们的戒指。”
“你的是绿色，我的是黑色，摆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我们正在对视，喜欢么？”
“花了我不少时间呢，因为那群设计师无法理解我们的爱，即使是优路比安大陆最好的工匠也不行，我告诉他们，我们的爱是永恒的，你和我，我和你，互为一体，密不可分，是两块长在一起的血肉——可他们根本听不懂，他们最多只会问我，‘是要给女方的绿钻上加一个黑钻的围镶吗？’”
伊尔迷·揍敌客踩着一地烧焦的残骸走过来，咯吱，咯吱，这是骨头断裂的轻响。
“真是个可笑的问题。”
“但我又有些高兴，果然，真正的爱是排他的。”
“只有我们才能明白我们之间的爱。”
“没办法，我只好亲手制作了。”
“看。”
伊塔立在原地，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的成品——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蓝绿的钻石内部居然有无数条黑色的细流正在互相交缠，扭曲，盘绕，首尾相连，已然把那浅透的绿色染得黑沉。
无论多么不愿承认，伊尔迷·揍敌客有一点说的是对的。
只有他们能理解彼此。
仅仅瞧了一眼，伊塔就明白了它的含义。
——伊尔迷·揍敌客曾生生地凿开过她，往里面塞入了黑暗的“爱”。
那爱在她的骨肉里扎根，随着痛觉神经四处游走，麻木了她的人生。它融入她每一个无法入梦的夜晚，每一条满手血腥的岔路口，每一滴流不出的眼泪里。
“一团死结，”她厌倦似地轻声说，“无始无终。”
“是我们的爱，”他纠正她的用词，“无穷无尽。”
注视着她，黑发男人张开了双臂，他是如此喜悦，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我爱你，塔塔。”
“无论生死，我的爱永远不会结束。”
“——你愿意和我结婚么？”
在伊尔迷·揍敌客向她求婚的一瞬间，影嘶叫着扑了上来。
不知道是谁疯了，自顾自求婚的他，还是一心要致他于死地的冷漠的伊塔——黑发男人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他跃过高高的天花板，影紧随其后，灼烧着沿途的防火喷淋头，“嗡”的一声，水花向下喷洒，和血混溶，在一具具残骸间流动，倒映着一闪一闪的灯管，有幽绿的暗光泠泠漂浮。
伊尔迷·揍敌客只是躲避，并不怎么反击。
雨水从天而降时，他停下了，用一条手臂换来了三句话的时间。
他说，现在灯光、音乐、证婚人，全都齐了，非常完美。
他还问她，需要不需要他单膝跪地？
他说他不介意再失去一条腿。
“你去死吧。”伊塔回答。
伊尔迷·揍敌客疯狂的笑声在雨水间回荡，如同胜者的高歌。他不再躲避了，影蜂拥而来，被四散的水花打湿，一缕一缕的白雾升腾，世界在火上燃烧。
“不可以哦，我还不能死，”他执着地说个不休，“还有一个人要抹去呢。”
“一个卑劣的、肮脏的、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小偷。”
“约书亚·莫罗。”
念出这个名字，伊尔迷·揍敌客的眼睛惊人的亮。
他拽着四长老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抓住他的小臂，让水洗去他胳膊上斑驳的血，露出了手腕缠绕的一圈黑色纹路。
“还记得这个吗，塔塔？”
滴下的水忽然冷入骨髓，伊塔心漏跳了一拍。
该死！是那个操作系能力！
这个能力不是在四长老身上的吗？他要做什么？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伊尔迷·揍敌客说话的声音如此之轻，仿佛被狂喜淹没，一出声就会打破一个虚幻的梦，“你太专注于杀我了，甚至忘记了他……你选了我。”
“你选了我。”
“是我。”
“只是我。”
“不是约书亚·莫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狂奔，拉起关节尽碎的四长老，硬拖着他跳起了华尔兹似的舞步。那黑纹也开始上下游动，像一尾细长的鱼，慢慢地，从紫发男人的手腕游到了他的腕间。
一阵灼痛骤然袭来，胸口的黑色纹路同时开始游动，生长，如同遍布尖刺的荆棘，不过几个呼吸，已然缠满伊塔的全身。
她的力气消失了。
影从天上坠落，纷纷扬扬，像黑色的雪，落地无声，重又化为阴影。
“多么盛大的仪式啊，你也这么觉得吧，弗洛伦斯·安可纳？你可是珍贵的证婚人，我还准备邀请你去枯枯戮山呢，坐在女方的亲友席上怎么样？只要一个头就够了，剩下的么，太脏了，从里到外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臭不可闻。”
伊尔迷·揍敌客的话语颠三倒四，他自言自语完了，转头又去虐待弗洛伦斯，逻辑混乱至极。
所谓的理性的杀手，此刻也不过一个疯子。
“哦，对了，你不会一直以为，命运偏偏眷顾了你，让你恰好遇到了这个操作系能力者吧？真是这样吗？哈哈哈，那也太蠢了，临近胜利的时候，失败者总会得意忘形，你也不过其中之一，废物，这就是你的本质。看看你的打扮，你以为自己是贵族吗？你以为自己能逃离这个垃圾场，你以为你不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赢家？让我告诉你——不，你不是，你注定只能烂在流星街里，这是你的命运。”
在这场宏大的仪式的末尾，黑发男人高声宣布：
“你输了，我赢了。”
在那一句一句的对话里，伊塔的视线逐渐模糊。她感觉自己在失温，手脚冰凉，低头一看，脚下的尸体慢慢地映出了三重影子。
这居然是伊尔迷·揍敌客布下的局。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这个能力的作用是什么？
伊尔迷说过，要“抹去约书亚·莫罗”——
它会让她忘记以撒吗？
冷静！冷静！她当时听到了什么来着？
“记忆”、“幻境”、“三次机会”。
如果这个能力真的能够篡改人的记忆，如此强大的作用必然有更为苛刻的条件，多少个呢？三个？四个？快想啊！……
啪嗒。
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冰冷的水里。
啪嗒，啪嗒，啪嗒。
有人踏水而来。
“……塔塔，塔塔，我的塔塔，”
伊尔迷·揍敌客跪在她的头颅边，弯下腰来，亲吻她的耳廓，眉毛，眼角，嘴唇冰凉，细细碎碎，低声呢喃，“母蜂诅咒了我，它说这里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包括你。”
黑发垂落下来，因为沾了水，黏在她的鼻尖上，又冷又痒。
“他还说，必然之所以是必然，因为过去已定下，没人可以回头。”
“……哧。”
“真是可笑。”
“他什么都不懂，一只虫子而已。”
“他不懂我们的爱。”
伊塔尝到了嘴边腥甜的水，她急促地呼吸着，却只能看见伊尔迷·揍敌客黑色的发丝，丝丝缕缕，遮蔽她的目光，边缘渐渐模糊了，泛起一阵暗沉的暖光。
它们像羽毛，像手掌，像牢笼，母鸟张开遮天蔽日的羽翼，把雏鸟藏在肚皮下，温暖的，无可逃脱的，悲哀的，一鼓一鼓的心跳，互相吞食，无法消化，人和人被畸形的爱缝在一起，却有衰竭的排异反应。
“睡吧，睡吧，我在过去等你，塔塔。”
他说着，抚过她的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
一片黑暗，伊塔能感觉自己在一个微微摇动的房间里。
像是轻微的地震，或者……某辆平稳行驶的轿车，于是她生无可恋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和城市的霓虹灯光。
伊塔从车后座上坐起，摇了摇昏沉的脑袋。
她似乎做了个漫长的梦，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遥远的光斑。
这是哪里？
她怎么了？
哦对，她想起来了，今天她刚刚入学赛因斯大学，还得到了噩耗，要和伊尔迷·揍敌客做好久的隔壁室友，然后他就带她来参加暗杀任务，倒霉催地碰上了飞坦！
啊啊啊啊啊啊那可是飞坦啊！太恐怖了吧！
黑色大猫到底靠不靠谱啊！
伊塔想到这儿，一脸谴责地抬头去看前座安静开车的黑发男人。
不成想，她和他在后视镜里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她的脊背上升起了一种巨大的，怪异的，连动都不敢动的惊惧。她茫然地发起抖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伊尔迷？”
“噢？”黑色大猫收回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异常。
对！一定只是幻觉！
伊塔安心了下来，摇摇头：“没什么，我睡得不太好——哦对了！飞坦，他走了吗？”
“走了，他没有和我多纠缠。”
“那就好。”伊塔舒了口气。
轿车陷入了寂静，只有细微的嗡嗡声。黑色大猫忽然问：“你很怕他？”
伊塔心里忽地一突。
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她不敢回答，似乎只要一错，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呢？
她抓紧了手下的绒毯，向外瞥去，看到车正在大桥上行驶，河水在路灯下波光粼粼。
“我……”
“不用怕，”黑色大猫接过话来，语气仍然淡淡的，“他不会出现了。”
“诶？”
“他不会出现了。”
他说得如此笃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幻影旅团虽然想找到你，但代价太大的话，他们也会权衡利弊。我会让他们放弃。”
黑色大猫那纤瘦的身影忽然伟岸了起来。
伊塔几乎要热泪盈眶。
“真的吗？”她激动得向前一跳，凑近了他，“飞坦不会再来找我了？还有库洛洛·鲁西鲁？太好了！你不知道，这群人根本就是疯子！一个比一个有病！”
“你太厉害了！伊尔迷！”伊塔竖起大拇指。
她本以为这样夸夸就够了，准备坐回去，手却被他握住了。
伊塔一愣。
黑色大猫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指，抬头看着公路，并不看她。他的侧脸被一道一道的街灯照出轮廓，流淌着橘色的辉光，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伊塔心说卧槽卧槽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黑色大猫之前不还是一脸高冷吗，怎么忽然就上手了？难道是她中了什么念能力，触发位置就在右手上？对！一定是这样！
“怎么了？”她忐忑地问。
“没事。”
没事？没事你倒是放开我啊啊啊！
他偏不，他和中了邪似的一路捏着不放，把车开出大桥后才松手。他把车停了下来，说要去买什么东西，让她留在车里。
伊塔不明所以，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去了挺久的，她缩在汽车的后座上，吹着暖风，昏昏欲睡。
“嘟嘟。”
敲击车窗的声音。
黑色大猫临走时没拔出钥匙，所以伊塔揉了揉眼睛，摇下车窗，看见一条蓝绿色的钻石项链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问：“……这是？”
“送你的礼物，”
伊尔迷·揍敌客垂下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歪了歪脸，“喜欢么？塔塔？”
伊塔张了张嘴：“啊？这也太贵了吧，我不能收——”
她的后半截话断在了他的目光里。
伊尔迷·揍敌客忽然笑了。
是的，他笑了，这个常年无表情的人居然笑了！
伊塔有点被吓到，差点就把车窗对着他的下巴摇了上去——他的笑明明充满了喜悦，却隐约让她觉得……扭曲异常。
“没关系呢，”他慢吞吞地说，“是塔塔的话，没关系。”
“因为我很喜欢塔塔，很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了。”
“看。”
他指了指项链的银色坠托。
伊塔的心里是拒绝的，动作是顺从的。人要识时务。
她颤巍巍地接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坠托的边沿看见了一行细小的刻字，夜晚的路灯明亮，那凹陷也被更深的阴影填满，非常清晰。
它刻的是：
“Our love never ends”。
我们的爱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