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邵衡喝了药,路遥诊了一次脉,脉象平缓有力,又摸摸对方的脑袋,体温正常,目前为止无甚大碍,

    也可能是用药时间尚短,药效还没有显露出来,得等一晚,明早再探探情况。

    心里有了底,路遥放开邵衡的手,撑着榻沿想要站起来,眼前忽地一黑,耳边一阵嗡鸣,脑袋天旋地转找不回平衡,陡然的冲击之下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跌回榻上。

    “!”

    邵衡心中一惊,飞快接住少女倾倒的身影。

    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开,

    “我没事,你专心修养。”

    丢下一句冷硬近似命令的话语,白衣的少女翩然离去,

    邵衡愣了一下,缓缓攥紧了手指,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身上,带来一片冰冷的黏腻。

    他如今只是个药人,还给医师带来麻烦,今早还惹医师生了好大的气,如今的他,既无资格、也无立场干涉医师的任何事情,哪怕他只是出于担心。

    路遥回到灶房,虚脱地靠在桌子上,只觉得视野发黑,手脚发抖。是太长时间没休息,又没有按时吃饭引起的不适。

    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灶上煮着的白粥咕嘟咕嘟冒起气泡,路遥盛出满满一碗,边吹热气边给自己灌下去,效果立竿见影,眼部昏头不花,喝完还能咂么咂么嘴,遗憾地放下碗。

    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她的胃口就被养刁了,往常觉得尚且能下嘴的粥,这会儿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要是换成那人来做……还是算了,路遥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气还没消呢。

    掐着点给药房里的伤患送过晚饭,收拾干净灶台,再不走心地胡乱把自己洗刷干净,路遥摇摇晃晃倒在床上,阖上眼,在心里盘算着今后的安排,

    得再给邵衡枕一次脉,得等阿轩的消息,得提前准备些手段,免得着幽冥间真的杀、上……

    被压抑了整整一天的疲惫顷刻之间翻涌上来,她脑袋一歪,眨眼之间已睡得人事不知。

    今夜,清风朗月,无风无云,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蛮室寂静之中,于塌上沉眠的青年忽然睁开眼睛。

    惊醒的瞬间,邵衡一手按压住腹部,漆黑的眼中倒映着无光的黑夜,眼底一片清明。

    他快速检查自身,很快得出结论,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异变。

    体温在逐渐攀升,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出汗,呼吸困难,血液不正常的沸腾,在某一个时刻,心脏开始痉挛,不规则地收缩跳动,激烈得仿佛要破开胸腔从心口跳出来,

    邵衡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沉默地忍耐。

    在喝下苦涩的汤药之时,或是更早,在决心以身试药之时,他就已经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刻,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不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咬着牙,直至走到路的尽头。

    值得庆幸的是,他曾经的经历让他能够从容忍下这样的难受劲,还能分出些精力去想现在是什么时刻,去记住眼下身体的感受,去数清楚药效发作的时间,

    或许第二天医师来检查的时候会需要这些。

    但很快,他就维持不住这份游刃有余,腹部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把刀刺穿他的防线,又狠狠地在破碎的防线上用力一绞,

    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邵衡按压在腰腹的手用力收紧,掌心一片湿冷,

    隔着薄薄的衣物,趴在腹部的陈年伤依旧分外的明显。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长的,短的,有些是近来新添的伤,刚刚落了痂,新生的皮肤泛着粉,摸上去比别处更敏感,还有些则是陈年旧伤,早已愈合的伤口收束成肌肤上一道惨淡的凸起,在时间冲刷下淡去颜色,只剩下浅白。

    但唯有一道伤是不一样的,无论过去多久,他总觉得那伤口还在淋淋流着血,泛着疼,

    又或许,那不是他的错觉,

    邵衡蜷缩在榻上,把手臂塞进嘴里用力咬住,脸上的肌肉紧紧绷起,让他的表情格外狰狞。

    那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好不容易完成预备死士的全部考核,刚离开预备训练营的第一天,他和同一批成功出营的新晋死士在操场上列队,等待大人物的选拔,

    然后,他被选中了,和其他被选中的同伴一起被送到一个一身黑衣的枯瘦黑影手中,被送上了冰冷的石台。

    通过黑影的只言片语,他知道了,黑影是幽冥间费尽心思寻来的一位“神医”,

    而神医之所以愿意加入,是因为幽冥间承诺了提供不限量的药人来配合神医的“研究”,

    他和同样躺在他身边的几位同僚就是幽冥间兑现的承诺,

    邵衡那时才知道,原来已经身处炼狱的他还能坠落的更深。

    神医命他们褪下衣物,以内力附着指尖,划开皮肉,为他们做了全身的检查,

    之后、之后……

    榻上的青年瑟缩了一下,在疼痛折磨下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睛震颤,缓慢回神,

    突如其来的锐痛已经消失,只剩下余波还在侵袭他的身体,

    都,结束了吗,邵衡迟疑地从榻上爬起来,

    原本整洁的薄衾在他的挣扎下成了皱巴巴一团,他躺过的地方被汗洇出人形的轮廓,空气中浮动着苦涩的药味,半敞的木窗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窗外能看到银色的月光和月下婆娑的树影,

    种种细节映入眼帘,唤回沉溺在过去的噩梦中的思绪,

    是了,他已经逃出幽冥间,而那个胆敢和幽冥间“合作”的神医也早就成了被幽冥吞没的又一缕幽魂。

    想到这儿,邵衡抹去额头的汗,随手把被汗浸湿的碎发拢在身后,控制着反应迟缓的四肢一点一点把凌乱的被褥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然后对着无论如何都没法抚平的褶皱发了会儿呆,放弃了无用的努力,翻身重新板板正正地平躺在木榻上,

    仿佛之前突如其来的痛苦和挣扎都从未发生过。

    看天色,现在还是寅时,在天亮之前他还可以小憩一会儿。

    辰时,在清晨的阳光攀上床塌之前,路遥睁开了眼睛,

    昏睡一宿,消耗的精神得到充足的补充,她伸长胳膊舒展身体,感觉所有小毛病都已经消失,眼下的状态还挺不错。

    至于一睁眼就必须要面对的那些糟心事,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崭新一天的第一件事,去查看某个伤患的情况。

    洗漱之后,路遥看看大亮的天色,敲响了药房的门,被早有准备的青年迎进屋。

    两人见面的第一眼,路遥微微皱起了眉,这人虽然看着精神尚佳,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再一诊脉,果然和昨晚睡前的脉象有些微妙的不同,感觉活跃了过头。

    这才刚开始解毒,她调制的药方以固本培元为主,力求在不刺激潜藏之毒的情况下稳定伤患的身体状况,为后续一股作气拔除毒素做好准备,

    按照她的预想,药方起效之后的脉象绝不该是眼下这般模样,

    出问题了。

    路遥心中一沉,拧起眉头仔细感应青年的脉象,边冷声问道,“你昨天服药之后到今晨为止,感觉怎么样,跟我说说。”

    “是。”邵衡垂眸,任凭自己脉门受制,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客观详细地说出自己一整晚的经历,

    从午夜丑时突然惊醒,到寅时恢复正常。

    路遥认真听着,心里不断比对青年口述的症状和脉象,在脑海中把药方筛筛捡捡,排列组合,修改出最合适的一份,

    在听到对方说腹腔锐痛时,眼神扫过床铺上先前被她忽略的褶皱,心中恍然,

    夏日用的被褥质地轻薄透气但不耐揉搓,这些都是青年挣扎忍耐时留下的痕迹,她进门时却没有注意到。

    在月余疗伤的过程中,她已经知道,眼前的青年对疼痛有很强的忍耐力,哪怕是于常人而言足以昏厥的痛苦都能一脸平静牙都不咬的忍过去,

    那所谓的“锐痛”究竟得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这人拼命忍耐之后依旧留下这种痕迹?

    没能及时察觉到这些,是身为医师的她的失职。

    可依旧有地方说不通。

    望闻问切,她检查过这人的身体,也观察过这人的面色,诊过脉,问过症状,

    依照她的判断,幽冥间下在这人身上的应是名为“缠心”的毒,发作起来不会立刻致命,伴随持续的钝痛,嗅觉、味觉、听觉、触觉和视觉会逐渐丧失,最后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废物,失去除思考之外的一切能力,在绝望中迎来死亡,

    杀人诛心,是为缠心。

    这其中绝不包括腹部的锐痛。

    可要说是两种毒药混合的结果……

    路遥头疼地按压眉心,

    单只是一个缠心就已经足够难缠,若真的再加一种毒,哪怕她自傲于医术超群,也不得不在“能否成功解毒”这件事上打一个问号。

    再看看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自陈述症状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的青年,路遥第无数次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幽冥间,可真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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