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清越,轻易就能刺穿无处不在的暗影,将笼罩山林的夜幕撕开一道口子,

    白影侧耳细听,握紧了原本属于邵衡的长剑,提高警惕,同时戒备着包围圈里的青年和林中可能出现的敌人,

    听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不对劲。

    单以音色而论,入耳的笛声音色统一出音干净,这无疑是一把上好的笛子,然而以曲调来讲,吹响这只笛子的人技艺生涩,连入门的新手都不如,吹出的调子只能勉强评一句“准确”,笛声中到处夹杂着破音和气声,叫人不禁惋惜,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这跟笛子。

    藏于暗处的人以笛音先声夺人,叫听者不自觉被滞涩的曲调引开注意,从而忽略了其下藏得极为隐蔽的,随笛声一同扩散全场的内力。

    不仅仅只是这样,

    腐叶残枝的气味中,忽然掺入了一丝奇异的草药清香,那味道和草木本身的气息极为接近,又十分淡薄,完美融入山林的气味中,在笛声的吸引下很难被察觉,

    而笛声,是从上风处传来的。

    不好!

    在意识到气味有变的瞬间,白影已经屏气收声,暂时封闭了嗅觉,同时给玄九打了个手势。

    原来如此,白影目光炯炯望向不断颤动的树影,借一缕清亮的月光,将那道自林中缓步而出的纯白身影清晰地收入眼中,

    看看倒了一地的临时打手,再看看空地上还在苦苦支撑的邵衡,最后重新把视线落回渐行渐近的少女,

    白影忍俊不禁,唇边泄出一丝愉悦的轻笑,他看着邵衡,一双眼睛完成月牙,看起来天真又美好,和他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

    “真不愧是统领大人,运气可真是好的让人嫉妒啊。”

    青石镇里,黑衣青年的消息不好查,白衣少女的传闻可不少。

    他来到镇上之后,念及青年身受重伤必定需要药物稳定伤情,于是第一个就找上了青石镇唯一的一家衣冠,然后花了几天时间,扮作来求药的病人,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找曾经在南山堂看诊的病人打听消息,

    面对和自己处境相同的、生了病担心能不能治好病的病人,普通人一般都不会有很强的戒心,白影顺利得到了想要的情报,甚至更多。

    南山堂几日前确实有位身着黑衣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青年,

    那青年似乎是小医仙带来的,和小医仙关系匪浅,

    你问小医仙是谁,就是那个一身白衣,医术很厉害的小姑娘,

    你问今天有没有来?应该没有,里面的大夫里没有小医仙,

    你问怎么看出来的?小医仙好认的很,总爱穿白色的衣服,头上戴着幕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光听声音,能听出来岁数不大,

    你说我很厉害能知道这么多消息?这些事儿随便问个人都知道,我跟你讲,我知道的可多着呢,我还知道小医仙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青石镇的,家就在城外的林子,没本事的人可不敢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

    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藏头藏尾,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若是普通人,怎么敢把身份来历皆成谜的邵衡捡回家,怎么能救得了重伤濒死的死士,怎么敢在看出死士身份之后依旧把人留在身边,又怎么敢在明知道杀人如麻的幽冥间马上就要杀上门的情况下还不害怕的缩起头来不敢露面?

    白影笑眯眯地朝来者点点头,友善地打个招呼,

    正是如此,少女会在他和邵衡两败俱伤之时横插一脚,

    他真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医仙对邵衡居然这么上心,不惜以身涉险,

    把快要死掉的死士救回来可以算是医者仁心不忍一条性命在眼前凋零,

    如今在他没有先下手招惹威胁、甚至略有避让的情况下反而主动送上门来,这其中的意味……

    白影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抹幽暗晦涩的光。

    闭气只是暂时的,终究会有极限,一旦他把不明药物吸进鼻子,那倒了满地生死不明的废物就是他的下场,状态欠佳的身体只会让他闭气的时间进一步缩短,

    自古医毒不分家,医师以逸待劳,占尽优势,又有效用不明的毒药傍身,而他这边只剩下一个玄九和受了重伤的他,想杀了邵衡无异于痴人说梦,

    甚至不想栽在这里的话,他必须立刻、马上和玄九一起离开。

    这次任务的失败已经无可逆转,但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眼睁睁看邵衡和医师团团圆圆大结局,

    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医师在逐渐逼近,白影随之一步步后退,缓缓撤入山林,同时鼓荡内力,将声音收束成线,把想说的话清晰准确地送入邵衡一个人的耳朵里,

    “觉得自己已经安全、已经逃出生天了吗?觉得自己又一次击退了幽冥间的追杀?

    是不是高兴从我的手里保护了小姑娘,庆幸没有连累你的救命恩人?看到小姑娘不顾危险来救你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这可是你认定的主人?”

    邵衡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抬起头,隔着遥远空旷的距离死死盯着半身融入阴影的死士,

    耳边,只有他能听到的,轻柔带笑的低语依旧在继续,

    “可惜,逃得了这一时,能逃得过一世吗?如果不是你,小姑娘恐怕就不会被我、被幽冥间盯上吧,幽冥间盯上的目标会有什么下场,你该比我更清楚。

    但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不是吗?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清剿叛逃的叛徒,小姑娘可不是我的目标,在幽冥间的目光真正落在小姑娘身上之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些什么呢,我的统领大人?”

    喃喃的低语犹如一条盘踞的毒蛇紧贴在耳侧嘶嘶作响,随白影遁入山林而如烟飘散,可邵衡依旧能听到它在耳旁无声的低喃,他看得到毒蛇的獠牙正对准自己,亦深知心中因这一番蛊惑人心的话而掀起怎样的惊涛。

    他的手抓着匕首,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的身体在颤抖,发自内心的冷让他错觉自己早已被寒冰掩埋,

    医师正向他走来,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

    但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在极力附和白影的话,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眼下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难道真的不清楚幽冥间为何而来吗?难道真的不晓得是谁只会给医师带来危险吗?

    是你是你是你,

    当然是你,

    当然只是你!

    只要医师还活着,幽冥间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髭狗一样追上来,不把猎物撕成碎片吞吃入腹就绝不会罢休!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邵衡眼睫轻轻颤了颤,垂落的眼帘掩盖住脑海中某个不能言说的念头,

    而现在,白影似乎还没有把少女的消息上报,幽冥间还不知道医师的存在,贪婪的髭狗还在搜寻着猎物,

    白影说愿意放过医师,只要他能付出足够的代价。

    邵衡指尖轻颤,忽然感觉一阵眩晕,湿重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本就在强撑的身体在骤然放松之后再也提不起力气,原地晃了两晃,在天旋地转中彻底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向地面,

    忽隐忽现的视野中,漆黑的树影和银白的月光搅和在一起,杂揉成无法分辨的样子,扭曲的呈现在眼前,让本就昏沉的脑子感到一阵恶心,几欲昏厥,

    然而伤口的疼痛如火焰在灼烧,随便一动就是剧烈的疼,尖锐蚀骨的痛楚拉扯他的意志,让他无法真正昏迷,

    邵衡感觉整个人被无限拉长,一侧是寒冰,一侧是赤焰,有谁拿着磨钝的锯齿架在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反复摩擦,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一场酷刑。

    自保的本能让他摒弃对外的一切感知,还残留的、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目之所及的那道人影上,

    他固执地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放弃去听,放弃去想,放弃去嗅,放弃去触碰,唯有眼前的景象流水般褪去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漆黑的天空闪着点点寒星,空旷的天际唯有一轮弯月高悬于空,

    他看到月光下纤长的人影朝他俯下身来,垂落的衣袖似薄纱拂过他的脸颊,仿佛在不久之前,这道身影也曾这样静静注视着他,轻盈柔和,美好的仿佛是一场幻梦,

    他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眸,眸中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原来,他现在是这个样子啊,邵衡呆呆地想,一身血污,看上去苍白又狼狈。

    在某个瞬间,眼前的景模糊成雪花,尖锐的鸣响几乎刺穿他的鼓膜,整个世界似乎罩上一层模糊的沙,声音在远离,月光在淡去,他漂浮在无法落地的虚空,抓握的手中是一片空白,他好像被驱逐到世界之外,连自身的存在都是虚无,

    可还不等他惊慌,构成世界的一切已经加倍归还于他,宁静的夜晚前所未有的热闹,云朵飘过天边,银色的月亮在云后若隐若现,风吹过树梢,带动垂落的树叶沙沙作响,清浅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入其中,

    他没有倒在地上,邵衡后知后觉,医师接住了他,

    医师正在注视着他。

    少女长发未束,散落的发柔顺地垂落下来,在月光下微微散发着清光,好似最轻柔名贵的绸缎,好看的眉轻轻颦起,低垂的眼眸自然而然透露一抹担忧,紧抿的唇泄露出主人的忍耐和克制,空余的五指紧贴在他的心口,莹白的指甲上染了他的血,一股暖流源源不断自心口渡入他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邵衡的目光依次落在少女的眉眼和唇角,他挪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吃力地向少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不起,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他没能清理干净幽冥间的追兵,没能保护好少女的存在不被发现,

    他暗自承诺过的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办到,甚至还要仰仗医师的力量才能脱困。

    很快邵衡发现,眼前的少女好像是被什么难处给困住了,输送给他的内力持续而稳定,但少女的心并不在此处,只是一双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他,良久,似乎忽然被他的话惊醒,眼眸眨动间目光重新灵动起来,漆黑的瞳孔中带着某种让他心悸的神色,朝他深深望了过来,

    寂静的夜风中,少女忽地张了张口,低沉的话语落在她的耳边,语调近乎叹息,

    “原来那个时候,你说的是这两个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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