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有预料少女会有这么一问,但当问题真的如他所想般摊开来摆在眼前,邵衡仍旧免不了心脏漏跳一拍。

    医师,真的是个很敏锐的人,往往在他心里转着连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念头时就已经洞悉他的想法,或沉默或放纵,又或者在他本人付诸实践之前就直白地找上门来,直言不讳,或是任他施为,然后在事情失控之前拉住他即将坠落的性命,

    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青石镇山林间,在他和白影生死相搏之时,医师就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将月色下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全副精力都拿去对付白影,无从得知医师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到底看去多少,但想必从那时起,医师就已经猜出来,他和前来追杀他的娃娃脸死士关系匪浅,

    但那时的医师什么都没有说,所有的疑问也只不过在马车上借玩闹般的牌戏浅浅问过一次,

    彼此之间维持着心知肚明的默契,故作不知地将那一夜的月光和鲜血都埋在心底。

    然而存在的问题从来都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就兀自消失,它只会在自欺欺人中成为一颗不定时的炸药,不知何时就会将牵涉其中的人炸得鲜血淋漓,

    “……我们的交易依旧有效,统领大人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落入下风的幽冥间死士踩着细长的船舷,隔着黑夜看了他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于是邵衡知道,这就是来自昔日同僚的最后通牒,

    更有甚者,眼下经历的这一场袭击,少女被利剑指着脖颈的性命之危或许都是因他而起。

    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邵衡支起膝盖,改坐姿为跪,向等待回应的少女低垂下头颅,低声给出一个不会被听错的回答,“是。”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即将奔赴矇昧的前途,现在就是他坦白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白影,是我曾经的下属,是在我、离开幽冥间之后新一任的影司四大统领之一,是接过我的追杀令的人,”邵衡死盯着木质的甲板粗砺的线条,努力抽离自身的情感,以最冷静客观的口吻向医师说明几次追杀而来的娃娃脸死士,就像他过去无数次汇报任务时那样,

    “也是我,还有玄廿的,朋友。”

    然而他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算不上名字的名字同瓷白的骨盅一起埋葬在清明风月的崖下,几个月前,他亲眼看着名字的主人气息渐弱,直至虚无,

    过去熟悉的面容,如今再度想起时已经褪去色彩,只剩黑白,

    短短几个月之后的现在,在玄廿尸骨未寒的时候,曾经互相依偎着汲取暖意的同伴再次相见时,彼此之间的情谊已经扭曲成了恨不得他去死的杀意。

    “朋友”二字路遥并不陌生,行走江湖,最最少不了的就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但以青年的身份,这两个字于他而言该是最不可能说出口的两个字,

    而玄廿,耳熟的名字让路遥微微一愣,在记忆中翻找片刻才回想起二人初遇之时,青年在山崖下珍而重之埋葬的瓷瓶,还有这人随后卑微又毫无保留奉上的、任她处置的身体和性命,

    过往的记忆随之在眼前一一浮现,

    重伤的躯体以纯白的纱布层层包裹,脱力的四肢一圈一圈缠绕上冰冷细长的铁链,身负枷锁的青年仰躺在她的面前,乖顺地敞开柔软的腰腹任她施为,

    曾经视而不见只当寻常的画面,此刻回想起来却好像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让路遥一时失神,心脏重重一跳,只觉得呼吸间微凉的空气忽然变得灼热起来,

    想要看更多,

    想要触碰更多,

    想要听到青年唤她“主人”,

    想要、

    路遥闪烁的目光落在屈膝跪在她面前的青年身上,看到了他一如初见,不曾改变的驯服。

    狭窄的甲板很小,没有多少容人的空间,于是两个人被迫靠得很近,比同乘马车时更近,近到裸露的肌肤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近到能轻易听清彼此的呼吸,近到她只需要轻轻抬手就能触碰到青年的肩膀,

    可路遥的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不安,仿佛只要一不小心错开视线,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就会化作黑夜里无法触碰的风,从她的指尖溜走。

    “……这次白影虽然暂时离开,但他不会放弃的。按照幽冥间的规矩,任务没有成功,他还会再来。”

    青年总结性的陈述唤回路遥开着小差的思绪,“这么说来,只要你还活着,白影就一直不会放弃?”

    “是。”邵衡平静地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怎么可能,既然都是四大统领之一了,每天任务都忙不过来,哪儿来的时间一直耗在这儿?”路遥不解道,“幽冥间的统领有这么闲?”

    这个还真不是,邵衡心想,白影不需要一直和他耗着,按理来说,只需要等到他缠心发作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白影自然能不会吹飞之力地把他的脑袋带回幽冥间交差,

    但在医师的高超医术之下,他缠心已解,白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一旦把时间拖得足够长,他总能等到幽冥间召回白影的时候,

    前提是,他没有被白影抓到死穴。

    他出身死士,却也曾扮演过书生墨客,学了些清贵书生的礼义廉耻,学得多了,就逐渐分不清这些东西到底是逢场作戏刻意做出的假面,还是重复太多次已经融入骨髓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

    邵衡唯一知道的是,猪狗牲畜尚且有感恩之心,他承医师大恩在先,暗自认主在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医师暴露在幽冥间眼下,

    哪怕医师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把幽冥间、把可能的性命之危放在心上。

    “别担心,阿衡,”

    温热的手掌轻轻贴在他的脸颊,引导他抬起头,

    “有我在呢。”

    邵衡不自觉地偏过脑袋追逐着不属于他的温度,随后抬眸望去,

    在星芒闪烁的夜幕下,身形纤长的少女正站在他的面前,俯身凝望着他,漆黑的瞳孔映照着江面的粼粼微光,亦映照出了他的身影,几经变故后略微散乱的长发因着少女的动作滑落下来,浅翠的发带随风而动,带着清浅的、熟悉的药香拂过他的脸庞,

    邵衡失神地望着少女的脸庞,望着少女的眼中映出的自己,

    或许是不久前的骚乱带出的恐惧犹自回荡在他的心头,又或许是矇昧的夜色可以包容所有隐秘疯长的不堪,

    被冷漠的理智死死锁在心底最深处的妄念裂开了一条缝隙,其中翻涌不息的情感悄悄冒出尖芽,

    渴望留下,渴望靠近,

    渴望少女投下的阴影能将他完全吞没,

    渴望脸侧浅尝辄止的温热能更加炽热、更加狂暴,哪怕会令他受伤让他疼痛把他烧成灰烬都无所谓,

    然而漫漫长夜总有终结的时候,

    当崭新的太阳带着光和热无可阻挡地刺破黑夜,片刻的放纵后,他们终会迎来梦醒的时候。

    “路姐姐,路姐姐——啊,原来在这儿!”

    脚步匆忙的阿轩连蹦带跳避开船舱里七横八竖的阻碍,快速来到路遥的身边,他的胳膊上停留着一只信鸽,任兴奋的少年如何挥舞手臂它都岿然不动,兀自安详地埋头整理羽毛。

    信鸽的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制信筒,里面的信封已经被阿轩拆了出来,

    先被迷晕,后被唤醒,然后折腾了一晚的少年神采奕奕,半点不见疲色,兴奋地朝路遥挥动手中的小纸条,“路姐姐快看,小茶大人回信了。”

    路遥接过信纸,一目十行。

    青轩画坊已经知道了他们遇袭的消息,已经准备好了安置伤员所需的一应用具,一面分出人手来接应他们,一面派出人手查找袭击背后的蛛丝马迹。

    这时,阿轩手搭凉棚远远望见江面的行船,辨认片刻,高兴地回头,“路姐姐快看,是小茶大人派出的人到了。”

    不用谁来吩咐,撑船的船家已经一摆船桨,支着乌篷小船朝青轩画坊派来的人手而去。

    身后传来几声响动,是在船舱里休整的楚辞和玄武。

    昨夜光线太暗,直到此时路遥才看清楚两人的样子。

    玄武四肢和躯干上零零散散缠绕着布条,压迫伤口以止血,血液的流失让他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一双眸子暗藏精光,时刻戒备着周围的环境,

    楚辞身体无恙,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宽大的袖摆上有几点零星的血迹,大概是帮玄武包扎时不小心沾到的,在发现路遥的打量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念及这二人无辜被波及蒙受此难,路遥心里过意不去,主动出言相邀,“玄武侍卫伤得不轻,楚姑娘也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不如和我同去青轩画坊暂作休整,等玄武侍卫伤愈之后再做打算?”

    楚辞沉吟片刻,笑着朝路遥点了点头,“只能麻烦路姑娘了。”

    “哪里的话。”路遥连连摆手。

    几句客套的时间,两方人马会合,青轩画坊架起木板,在画坊游船和乌篷小舟之间搭出一座小小的木桥。

    待所有客人都上了船,负责人一扬手臂,画坊收起木板,船身轻颤,准备返航,路遥让阿轩上去帮忙,不必顾虑自己。

    楚辞数了数人数,又看了眼周围,委婉地提醒道,“似乎少了一人。”

    “阿衡啊,”路遥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大概是有事,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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