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江南后,日子再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紧随而至不知何时就会突袭的追兵,没有危险和死亡,但生活在其中的路遥能够察觉到,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仅只是青轩画坊和幽冥间之间的争斗这么简单,自楚辞离去之后,整个青轩画坊都被动员起来,岛上的人成日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走在路上带起的风都要比从前快上许多,小茶姐姐更是一回岛就不见了踪影,后面更是成日见不到人。

    在离江南很远的地方,在整个王朝的中心正发生着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掀起的风暴以京城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无数的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被卷入其中,而青轩画坊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路遥有心帮忙,然而青轩画坊擅长的情报搜集并非她的专长,打打杀杀更是轮不到她下场,算计人心不是她的强项,医术才是。这次幽冥间之行,青轩画坊趁乱带出来一批藏得极深的药方,这些都需要她一一过目,尽可能借药材和用量推导药效,乃至研究针对性的解药。

    把药方一股脑塞给小姑娘后,红衣的女子连口水都不顾上喝就又消失不见,路遥相信小茶姐姐的能力,相信她能在风暴中乘风而起得偿心愿。幽冥间的反扑迫在眉睫,眼下时间紧迫,路遥转头就扑进那些一叠一叠难懂的药方里,毕竟,她早一日研究出解药,他们就能占据一点优势,小茶姐姐担负的压力就能少上一点,

    “穿心莲,罗汉果,辛夷,青黛……咦,这份药方……”

    至于邵衡,在跟着路遥看了几天药方,发现一条供药商的线索之后,他找上小茶,希望能和青轩画坊一起行动。

    “你是阿瑶看中的人,那就是我青轩画坊的贵客,”听过下属汇报的小茶顶着两只胭脂都遮不住的漆黑眼圈,抽空见了邵衡一面,喝着提神的浓茶,脸上挂着客套的微笑,把“阿瑶”两个字刻意咬得又重又慢,只差没有画个圈圈出重点,“你的请求请恕我无法答应。”

    “主人说过,穿心莲这一味药材喜热喜湿,忌低温寒冷,生长时须得光照充足,只有一个地方能满足穿心莲的生长条件,岭南。”面对青轩画坊头领的质疑,邵衡态度恭敬,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我曾经执行过一个任务,就是暗杀岭南一家药商的当家家主。”

    那次的暗杀很简单,最麻烦的地方反倒是在赶路上,任务时限十分紧迫,他接连奔波十余天,路上几乎没有睡觉休息的时间这才堪堪赶在时限之前完成任务赶回幽冥。任务的后续他并未关注,但结合现在的情报不难猜出这家药商如今必定和幽冥间及藏在幽冥间背后的势力脱不了干系,

    邵衡想的很清楚,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定能有所发现,为了能最大化的利用这条线索,参与行动的最合适人选亦非他莫属,

    小茶同样被说得十分心动,“很遗憾,请容许我拒绝。我青轩画坊还不至于缺人到让贵客亲自下场。”

    邵衡:“……”

    如此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为何会被拒绝?如果是担心他依旧心系幽冥暗地里给敌人通风报信,可对方即没有限制他在岛上的行动,也没有给他下达不允许离岛的禁令,和主人还有手下的沟通也没有避着他的意思。要说这位青轩画坊的负责人对他的说辞完全不感兴趣,那为何这拒绝的话里他怎么听都有股子言不由衷的味道?

    他不解地看了一眼小茶,却见对方往门的方向瞟了一眼,掩嘴轻咳一声,“你可是阿瑶带来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阿瑶不得和我拼命啊。”

    邵衡眼神放空了一瞬,方才后知后觉,在小茶的眼里,他已经不是脱离幽冥间之后孤身一人的死士亦或无足轻重的工具,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主人的烙印,主人是小茶关心有加的妹妹,是青轩画坊的贵客,于是小茶会以同样的地位看待他。

    为了不泄露出身,死士的身上没有特定的、表明身份的印记,他真正认主之时是在游船简陋的客房里,算得上仓促,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更不会有“刻下烙印”的环节,

    邵衡本不觉得有什么,哪怕没有这些,路遥亦是他心甘情愿追随的主人,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或许他该向主人讨要一枚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皮肉上,越深越好,最好能深入骨髓,好向他人彰显他的归属,好在这个时候能让他摸一摸烙印,叫他知道他不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总有一根剪不断的线将他和主人连在一起。

    他没有烙印,摩挲的手中只有空荡荡一片。

    邵衡抿唇压下心底突如其来的失落,垂眸道,“主人已经同意了。”

    他对主人说过不会再离开,此一诺他誓死不会违背。这一次当然是得到主人的首肯之后才向小茶提出的请求。

    “阿瑶同意了?”小茶垂死病中惊坐起,当即丢下难喝到能让舌头失灵的浓茶,“那还等什么?走走走赶紧走,这几天缺人缺到快忙死我了。你对幽冥间这么熟,肯出手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邵衡:“……”

    还沉浸在被拒绝的无措不解中的青年还没有转过思路,把心中的思量脱口而出,“您就不担心我暗地里给幽冥间传递消、”

    小茶用那种“孩子也没发高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的眼神看着邵衡,“说起来,我书桌左手边第三个抽屉最靠里的地方放着一把小纸条。”

    邵衡:“?”

    “都是阿轩从青石镇传来的消息。”小茶微微一笑,“阿瑶性情温和又心思单纯,我不可能把人放在青石镇而不做任何准备。倘若这么长时间的观察都不足以让我判断出你是什么样的人,那我这青轩画坊的掌门人也做不到现在。”

    阿瑶信任这个人,于是她愿意给邵衡一个机会,邵衡通过了她的考察,那她就不会吝啬自己的信任。

    “邵衡,你的确值得这些。”

    有了青年的加入,青轩画坊的行动进展顺利。而在路遥研制出针对那些药方的解药之后,不仅是小茶,就连远在天边许久不见的楚辞都专门给小茶寄来书信,洋洋洒洒一页纸,毫不吝惜对小姑娘的夸赞之辞。

    作为合作者,小茶知道要更多一点。听说幽冥间背后的那个大人物真的用这里面的一味药给人下毒,几年都没有被发现,眼看胜利在望,却被楚辞一系在最后关头摘了果子。她眼睛一转,把这些九转十八弯的考量扔到一边,摸摸少女柔软的长发,翘起来的嘴角从头到尾就没压下去过,“我们家阿瑶当然是最厉害的。”

    路遥不得不抱头躲避来自小茶姐姐的爱的摸摸头。

    小茶笑意不减,看向小姑娘的目光满满都是慈爱,“哎呀,不知不觉阿瑶也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

    路遥撇撇嘴,知道自己躲不过,又乖乖坐回小茶的身边,任人对着自己盘好的头发上下其手,过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小茶姐姐,我听阿衡说,找到了那些药方的出处……我是不是快能见到师姐了?”

    小茶愣了一下,在少女忐忑地目光中肯定地点头,“用不了多久,我保证。”

    跟着药材商的那条线,青轩画坊不仅查到负责给幽冥间提供药材的网络,还因此摸到了几个被楚辞认证的、对敌人来说十分重要的据点,再顺藤摸瓜,找到了她失踪多年的好友,药谷传人苏琪,

    多年的苦苦寻找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好友真的还活着,被困在了某个地方,一直在等待脱困的机会,却苦于看守严厉,找不到丝毫传递情报的机会,只能把消息藏进药谷之人最熟悉的药方里,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身在青轩画坊的她看到,

    因为只要她看到了,那同为药谷传人的路遥也一定会看到药方。

    眼下,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查清了守备的力量和哨岗位置,万事俱备,直待时机一到,必能把人救出,

    到那时,就是她们再相见的时候,所以,

    “不要心急,阿瑶,很快,一切都会结束。有我在呢,别担心。”

    “……嗯。”

    再后来,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路遥如往常一般泡在晦涩的药方堆里,外出执行任务的邵衡突然回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青轩画坊和楚辞的人手合力闯入京城的一处院子,成功找到了苏琪,把人了救出来,再过几天,小茶就要和苏琪一起回来了。

    路遥仰头望向邵衡,青年眼睛亮如明星,神情肃然,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可,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吗?真的能再见到师姐吗?师父……药谷……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药谷荒废成了什么样子,师父种的好多药草都被当初的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好长时间没见,师姐还能认出我来吗……

    会不会太轻易太快了?她是不是还在做梦?

    路遥只感觉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扭曲成虚幻的样子,没有一丝真实,“阿衡,我、我……”

    “主人,”青年牢牢支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视野,“您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这些都是真的。小茶大人传信,再有三天就能回岛。到时候您就能见到他们了。”

    “是吗……”路遥低低呢喃一句,忽然扔掉药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快快快,我得好好准备一下,最起码换身新衣服,这儿这么乱,可不能让师姐看到,不然又会被骂了,啊对了,我记得师姐喜欢吃桂花酥,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买到……”

    一边絮絮叨叨,她一边跨过脚边堆成山的废纸和木杵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跑,却被废纸堆下的木头拌了一个趔趄,好在邵衡及时搭了把手,才免去她脸着地的悲惨命运。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得让路遥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依旧数不到尽头,短得路遥东西还没准备好就已经一溜烟滑走。

    三日后,青轩画坊,码头。

    路遥早早地起床,换上新衣,梳妆打扮,在铜镜前左右打量,反复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出门,站在码头上翘首以盼。

    远远地,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艘乌蓬小舟疾行而来,船头的甲板上有两人并肩而立,时不时彼此交谈几句,其中一人红衣似火,另一人则白衣如仙。

    不等船在码头停稳,路遥三步并做一步急切上前,却在最后一点距离止步停了下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落在码头的白衣女子,仰起头,回想着自己从前的模样,小心地露出一个烂漫的笑容,“师姐。”

    然而世事篷转,时光不再,过往终究在她的身上刻下了痕迹,不复当初的天真,

    白衣的女子闻声抬首,看到的就是师妹忐忑不安的模样,她心中一酸,一步跨过两人间的距离,抬手狠狠把人揽入自己怀中,“阿瑶,真是好久不见。”

    “师姐”

    女子尚带寒意的怀抱是久违的熟悉,初时路遥还能克制住自己,可高飞的鸟儿纵使能独自穿越风暴,在亲人的面前却依旧是那只懵懂的雏鸟,眼泪不听话地漫出眼眶,不一会儿就将女子胸前的衣襟打湿一大片,

    “我、我才没有哭……都、都怪今天风、风太大了……”路遥抽抽噎噎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眼前的怀抱实在是太让人想念,很快,委屈、心酸、担忧的情绪如海潮般涌来,令她溃不成军,路遥忍了又忍,终是一头扎进女子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师姐,我好想你”

    “师姐知道”

    “师父不在了,药谷荒废了,我们的家也没有了”

    “师姐知道”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姐在这儿呢”

    ……

    等到路遥哭尽心中的委屈,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已不知过去多久,她不好意思地擦干净眼泪,如儿时那样攥紧女子的袖子,哑着嗓子不好意思地撇开眼,“师姐。”

    苏琪同样两眼通红,强自忍下泪水,等小师妹平静下来,轻轻揽着她的肩膀,望着少女的目光是怀念,是愧疚,是久别重逢后亮闪闪的喜悦和自豪,“好久不见,我们阿瑶也长大了啊。”

    路遥依偎在师姐的怀中,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再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好,在那些风暴和磨难之后,师姐还在,她还在,还有小茶姐姐、阿衡和阿轩,大家还能再相聚于阳光之下,他们还有无数的时间和明天,去慢慢抚平曾经的悲伤,与过去好好道别,

    再迈向新的未来。

    “师姐师姐,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路遥来到邵衡的身后,轻轻一推,把青年推到师姐的面前,随后从青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师姐你看,这是阿衡,我们有好多故事想要讲给师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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