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今棋坛水平最高、奖金最高的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之一,WGL因在奥运年举办且每四年一届,素有“围棋奥运会”之美誉,和以往各届不同的是,因为深受全球大流行病毒的影响,这一届的冠亚军决赛足足推迟了三年,并首次由五番棋改为三番棋。

    随着连续两次在世界大赛上惨败收场,喻岩的决赛前景并不被绝对看好,可无奈在推迟了整整三年之后,决赛对手的状态也日渐低迷,在广大棋迷眼中,按照两人如今在实力上的差距,喻岩无论如何不应把几乎要到手的奖杯再输出去。

    但与此同时,因着赛前几乎是一边倒的这份看好,加上WGL的决赛史上素来冷门惨案频发,喻岩不仅没有放松心神振奋些许,反而愈发地感到不安。

    具体表现在,他没有像过去一样轻装简从,而是更换了所有随队的工作人员,提前一周就来到决赛城市备战,将自己对此的重视程度展露无余。

    随他一同前去的人里除了领队和教练,当然也有早前亲自邀请的陪练助手。贺星九段作为现役排名第一的女棋手,实力和男子一流高手相比也并不逊色,在赛场上都是男女赛事双线作战,此番为了答应他的邀约,贺星特意退出了好几场比赛,也足以体现出对他的重视程度。

    “我听说贺九这次为了陪你去比WGL,可是推掉了不少奖金丰厚的比赛哎!”在临行前的饯行小聚上,原千达神神秘秘地附耳问道,话里行间满是促狭笑意,“她老人家不会是终于想开了,回头是岸,打算上你这一条贼船了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喻岩急忙把酒杯推回,试图去堵住竹马无所顾忌的大嘴,“贺星九段特意推掉比赛帮我备战,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感谢人家还来不及……”

    “对她来说确实挺不容易的,”原千达接过挚友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莫名叹了口气,继而也严肃了脸上的神情,“所以她是相信你一定会赢才做出这样的取舍,你也一定要相信你自己啊,阿岩。”

    昔年宿临九段在世赛半决赛上被女棋手杀到大失所态时是否道心破碎,外人不得而知,但喻岩却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在离最终的胜利咫尺之遥却最终失利时的崩溃心情,而心态上任何的幽微变化,都会一分不少地如实反映在棋盘上。

    畏惧撤退,处处缓手,想杀而不敢杀,棋风上差之毫厘的动摇,带来了其后连续不断的失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再矫情幼稚的文字于他而言竟也是鲜血淋漓的现实。自从三年前在北海七番棋决战中零封了当时的在位第一人岑之夜九段,顺利完成王权的交接后,他便注定要担负起历代前辈领军人物们的所有荣光,在遍路荆棘上踽踽前行,战至力竭也不能退让。

    至于贺星为什么会对他宛如空想般的邀约慷慨应允,对此喻岩也不得而知,但她作为目睹了这些年来全程经过的旁观者,喻岩心想,贺星或许也是因为在那夜看到了他身为第一人的艰难,才痛快答应同行陪伴的吧。

    按照惯例,WGL对决赛举办地的挑选非常慎重。决赛前夜,结束开幕式的酒宴后,喻岩和贺星没有急着回酒店备战,而是抛下教练和领队,一起结伴去了第二天的决赛地点打卡。

    人在异国他乡,这样的落单决定并不明智,若是传回国内恐怕又会被诟病,但喻岩态度坚决,贺星又精通当地语言,考虑到棋手的心理状态,两人还是被教练组愉快放行。

    说是踩点,其实也就是在晚宴上应酬累了,换个地方,透一口气而已。两人缓步走过一栋极具西式风情的白色洋房,在一扇半圆门洞前站定,脚下是洒落的一地清晖,见此情状喻岩长舒一口气,悄然开口,“一直忘了说,这次谢谢你陪我来比赛,贺星。”

    “好端端地,都还没有比,怎么就想起来说这种总结陈词的话,你要是真的想道谢,比完之后再来肯定我的贡献也不迟啊。”贺星闻言,只是露出灿然笑容,她抬起头,因为身材娇小,只堪堪到喻岩的肩膀,索性跳上两个台阶后再与之平齐视线,“喻岩九段,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赌注另说,但我敢赌你这次一定会赢,而且是直落两盘提前结束比赛。”

    喻岩并不知道同伴的自信笃定从何而来,或许她只是在鼓励自己。这两个月来,也是因为很多像这样的鼓励声,还有仍手握一个决赛权的现实,才没有让心灰意冷的他黯然选择中退竞技生涯。

    如命中注定般幸运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恰恰正中贺星九段的预料。

    首局比赛,对手在AI计算胜率占优的情况下走出缓着,被喻岩“偷家”成功围出一块实空,惨遭逆转。而隔天进行的第二局比赛,喻岩没有给对手留下同样的机会。全场比赛,他的胜率一直在50%以上,并在中后盘爬升到了80%至90%,并将优势保持到了中盘获胜。

    颁奖仪式结束时已是月挂枝头,不远千里而来,将自己的名字永久镌刻在冠军奖杯之上,也顺带了却了前辈的多年遗憾,将之带回故土,对此喻岩感到如释重负。若换作往常,他应该一如既往地回到酒店房间内打谱复盘,可也许是胜负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头顶悬挂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太久没有放松过片刻的心神,一朝夙愿得偿,骤然松懈带来的是再一次地平生幻觉。

    再一次地,身处异国他乡,不是在故乡的海港,也不是在久居的闹市,更不是闭关幽居时的山林旷野。

    数十年前,WGL创办伊始的第一届决赛中,赛前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棋坛第一代领军人廖旻昭九段上演了生死大逆转,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笑到最后。当时前去采访的记者,多年后在自传中披露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到的轶事,据他的描述,决赛加冕后的廖九段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酒店房间里,装着四十万美元的信封被随意搁置一旁,看到记者后,他只是喃喃自语道,“接下来,就要看阿汶的了。”

    而他的亲传弟子钟离汶九段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代接一代,或许从始至终,与获得的世冠数量相比,在每一代都能顺利完成棋坛第一人的传承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时光流转的三十年后,刚刚第九届WGL冠军奖杯的在位第一人,当他推开酒店的房门,在同样的昏暗光线中,也看到了一个静坐如初的背影,一室的静默漆黑如墨,他竟不知是否要开口打破,“贺星?”

    被打破的除了他的神思流离和一室的静默,还有另一个人似乎也陷入的漫长神游,女子猝然起身,扭头望向门外,脸上的肃然表情一时凝固,稍等片刻后才渐渐缓和,“这么晚了,还有事吗?”

    “我只是经过,发现你的房间没有关门,所以……”

    当清醒的意志重回识海,从小离群索居专注棋道的喻岩方才对于自己的失礼后知后觉,他本心纯粹,立身端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从始至终,自己的邀约对于贺星而言,都并不是太合适的行为,于是下一句话就变成了道歉,“对不起贺星,我……”

    “好了!如果输要道歉赢也要道歉,那可真是没天理了,”贺星失笑,抬手制止了喻岩所有的未竟之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喻岩,可以亲眼见证你把WGL的冠军带回来,是我的荣幸,谢谢你让我可以有这样的机会,而且我们之间的赌局,是我赢了哎!”

    说回赛前没有约定赌注的草率赌局,喻岩不由问出了缠绕心头多日来的疑问,“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一定能赢呢?真的不是纯粹在鼓励安慰我么?”

    “当然不是!”贺星抬高了声音,随即无奈摇头,“其实啊,欢迎晚宴上看到你坐在那里偷偷做死活题,但是你的对手却在和领导赞助商们敬酒social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这其实并不是多高明的推断,当年身为前前任第一人的迟飞焰九段在职业生涯末期和他一生一世的老对手约战十番棋表演赛时,类似的历史就已经上演过一次。

    只可惜,对于围棋这个高雅又小众的项目来说,慷慨解囊的赞助商和手握生杀大权的棋院们才是整盘棋的掌舵人,而他们棋手,都不过只是盘上被任意操纵的棋子而已。

    而上一位拒绝被随意摆弄的天才少年,虽然赢得了那场世人瞩目的十番棋胜利,却也因为和棋院经年累月的矛盾而断然宣布退役,从此连元老友谊赛都再不出席。

    “啊,那道死活题实在太难了,我做了一个月了还是解不出来,”都说领导讲话我发呆是职场大忌,喻岩好像小学生上课开小差被发现一样面露羞赧,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我做死活题的水平,还是比不上之夜哥,我记得之前有一次混双比赛前的死活题特别测试,有道压轴的死活题,最后只有你和之夜哥的组合在规定时间里答对了。”

    男女棋力客观上存在差距,所以当时全场其实只有岑之夜一个人答对了,“当然,之夜哥做死活题是很厉害的。”

    在喻岩看不到的地方,女子低声说着自己对于混双搭档的赞美,随后在一室的光线幽暗中垂下了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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