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愚的魂魄好似被打散了的鸡蛋一般,大脑里的血肉此时也都搅在一起,停止了思考,在她和周遭之间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正在愣神儿时,方若愚猛地被身后的人推倒在地,她倒下时手掌与地面摩擦的瞬间,一种火辣辣的痛感灼烧着皮肤。方若愚出神地看着伤口,想来上天真是薄自己,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她。

    “叫你呢,你是聋了吗?快点儿走!”

    方若愚的破衣领子被人揪起来,还没站稳,与此同时绳套子受到拉力,忽地嵌入后脖颈子。方若愚吃痛低头,身体向前倾,为了保持平衡,她左脚跨出一大步,狠狠地踩在地上。放在平时,这力道不小,足以感到疼痛。现如今方若愚的脚上又添了血泡,一脚下去,结果可想而知。人贩子自然是对此场景视若不见,牵着方若愚快步走到 “人市” 。他们两人在“人市”的某处停下,挥着手,热络地和一个嗑瓜子的妇人打着招呼,待双方走近些,动作麻利地把手里的卖身契交给那婆子。

    “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方若愚没理她,低头碰了碰手掌上的伤口。好像也不是很疼,会不会是在做梦?方若愚接着把食指的指甲嵌进伤口,越来越深,可就是没有强烈的痛感。这让方若愚有些满意又有些苦恼,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话,那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感觉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虚幻的?

    “好姑娘,把头抬起来让老身看看呐。”

    方若愚感觉头发扯着头皮,把脑袋向上拔,但她怎么就是感觉不到疼呢?

    “长得挺标致的,但怎么就是不说话呀,我说你们俩可别砸我饭碗,跟我做买卖的都是大户人家,别卖个哑巴给人家啊。”

    “不会的,干娘。” 接下去的场景让方若愚感觉像是撞了鬼一样。那人贩子的眉眼立时先是在脸上融化散开,之后又重组凝结成另一幅夜叉面孔,恶狠狠地瞪着方若愚说:“你这小妮子,刚才不还说话呢吗,现在怎么跟断了气儿似的。”

    “大哥,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打一顿就都成了。”

    “打你妈的辣骚屁,把人打坏了, 是你去开交,还是老身去开交呀。”

    “那,依您老看……”

    那婆子自言自语道:“本来也是照顾他家少爷起居的,又不是纳妾,可没给我这么多银子,不会说话也不打紧。”

    婆子的瓜子儿皮儿正好吐到男人脚边,她抬眼一望,皱着眉,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你们还不把套子从她身上解开呀,一会儿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们也快走吧,人我就收下了,这是银子。”

    婆子抬头看了看方若愚,“这身衣服可不行,老身给你买一件,你穿上也体面点儿。”

    说罢,那婆子带方若愚去一家估衣铺买了一身二手的蓝色衬衣套上。

    良久,一个自称是管家的人和婆子打了照面后,就把方若愚领到了驴肉胡同。

    方若愚很想逃,每当她有应付不了的事情时,这种想法就会非常强烈。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只要自己跑的速度绝对快,就可以脱离困境,把它远远甩在身后。或者速度再快一点儿,别人就看不见自己的身影,那就意味着她有机会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虽然她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身体不允许想法独立出去。她饿得不行,急于吃上一口饭,只能像只疲惫的狗一样跟在管家身后。

    因为没有太阳,方若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整条巷子里很安静,不时的几声乌鸦叫显得很突兀。天空阴沉沉的,连片游云都看不见。寒风吹过,让人冷得刺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燃烧东西的味道。方若愚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些。

    一进宅院的大门,就有一种朽木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味道,方若愚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她闲暇时就愿意去逛古建筑,门里就是这种味道,闻得方若愚心慌难受。门后立着一块儿雁翅影壁,两侧磨砖对缝的影壁呈八字形内倾,在中间的影壁前面形成了一块儿局促的阴影,略显压抑。

    方若愚抬头看了看,天上空荡荡的,太干净了,什么也没有。正好有足够的空间能够容纳自己,可惜她逃不上去。

    一路上耳边不停传来风的呼啸声,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方若愚本就穿的单薄,现在风迎面刮来,雪花飘到身上,又融化成水,沾湿了她的衣服。寒风再次吹来,开始一点点地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她只能期盼快点走到一个更暖的地方。过了垂花门,就跨进了第二个院落。方若愚看向四周,她发现连接东厢房的抄手游廊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本来是看着前面出神,见有人经过,就本能地把目光转移到了方若愚身上,两人眼神相撞。那人面带忧伤,肤白如月辉,唇色柔顺如红裳。上半身斜倚在廊柱上,眉心微蹙,却不留痕记。眉头层层叠翠,衔露含珠,晕染至眉尾。眼神迷离似夜雾,同时也散射出碎星一样的凝光,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突然闯入的两人。方若愚看着他,那种飘散的孤独感勾起了她对自己的怜惜,眼睛一酸,感觉周围都虚化成了湖水。仿佛此时她自己就站在水里,在寒风落雪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水流逐渐推离她的视线,周身尽是寒凉之感。

    “ 唉,说起我们这大爷也够怪的,下雪的时候就爱出来呆呆地看什么雪景,谁劝都不理,照这样得腿早晚得冻出毛病来。”

    管家摇了摇头,一副愁容,接着说:“我还是先带你去见夫人吧。”

    方若愚被领进正房,温暖让她的身体暂时放松下来,但心情还是非常紧张。堂上,一个鹅蛋脸,含烟眉,垂眼尾的女人身体柔柔地向□□斜,小臂支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她,眸子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幅正在化为灰烬的“墨梅”。你可以感觉到她眼神的空洞,但同时也忘不了那股被迫“散场”的气韵。

    "这就是给哥儿买的仆人吗?"

    “是的,太太。”

    “挺好的,带去给哥儿瞧瞧,若是还满意,以后让她仔细照顾起居,银钱不会亏了她的,带她去东厢房吧。”

    退出正房,沿着游廊,就走到了东厢房, 九曲十弯,方若愚四下寻觅,却不见了刚刚的人影。

    “来,进来吧,姑娘。”

    方若愚迈过门槛,正对着一张乌黑色的书案,书案正中放着一樽石青色的鹅颈瓶,里面斜插着几枝紫色的玉兰花。瓶子两侧都放置了几本线装书,远一点的地方平铺着几幅字帖,最右侧放着砚台和笔架。书案后面还挂着一幅画儿。画上只有一个垂髫小儿,手里捏着一根树枝,逗弄着眼前的蟋蟀。画得可谓是生动逼真,画里最妙的是,小孩儿的眼睛却望向斜前方,而没有全神贯注地看着蟋蟀。

    很奇怪,方若愚不太喜欢这间书房的氛围,却又说不出不中意的地方。

    "两位哥儿都来啦,这是给您配的仆人。"

    方若愚转身,眼神停留在了那个年岁稍长的男孩儿身上。他身材中等,约莫有个十来岁的样子,面颊泛红,眉眼很像之前廊下的那个人。方若愚下意识观察起他的服饰,这男孩穿着一身月白色坎肩,里面是正红色的长袍,可她怎么也记不起廊下那个人的着装了。但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眉眼带着笑意,唇角微微上扬,似是一杯热酒,暖人心脾又令人回味,却不至乱人心智。立在他身侧的男孩比他稍矮一些,大约六七岁左右,眉目虽然锋利了些,但也是笑意盈盈的。

    年长一些的男孩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柔和地问道:“姐姐不必太过拘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方若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叫什么呢?”

    人在有了痛苦的记忆后,大脑会自动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方若愚觉得后背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只得从牙缝里挤出 “不知道” 三个字。

    “这……”

    “那哥儿给她起个名字吧。”

    “等一下!”

    在场的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方若愚,露出惊讶的表情。

    方若愚死死盯着管家,“他们都是人贩子,还把小孩剥皮做成‘狗熊’,有好几个孩子被卖到四川去了,还有一个女孩子中途逃走了,生死未卜,咱们得赶紧‘报警’。”

    “我说这位姑娘在这里瞎说些什么,价钱可是之前就谈好的,有凭据在我这儿,莫不是这个时候想反悔加价不成?”

    那年长的男孩敛去眼底的笑意,正颜厉色道:“姐姐,你是从云贵那里被拐的吗?”

    “对,就是云南。”

    男孩皱眉道:“那可能找不到他们了,那里诱拐猖獗,通常这些人都和官府有勾结,官府若是不帮着找,怕是没办法找到被拐的人,更别提涉及四川和云南两省,这一来一往耗时过多,往往不了了之。”

    “那怎么办,他们可能还会受折磨,而且那个逃跑的女孩也许还会遭遇不测。”

    男孩接着说:“姐姐放心,我不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人,再者,如果你真的是被拐卖,我知情不报,是要跟人贩同罪的,不用担心咱们可以京控,去步军统领衙门控诉。”

    “那……” 方若愚急得脸直发热。

    “先要写供词,然后劳烦把它背下来,到时候衙门要核实口头呈供和供词是否相同。”

    “多谢了。”

    男孩一脸担忧地问道:“他们有没有打你?”

    方若愚浑身一颤,没有接话。

    男孩转向管家,吩咐道:“刘叔,我去告诉额娘这件事,你去买些药给这位姑娘敷上。” 接着对方若愚说:“我家中女眷不多,后罩楼地方大,姐姐看可不可以先住在那里?”

    “我都行,那……那就多谢了。”

    男孩笑了笑,拉着弟弟出了东厢房。方若愚被管家领着,去了后罩楼。

    两个男孩来到正厅,堂上的女人见是他们目光柔和了许多。

    “哥儿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刚刚的婢女不称心意?”

    “给额娘请安,儿子来是想告诉您,那位婢女说自己被人贩子拐来的,此事非同小可,想来需要去步军统领衙门控告。”

    “什么?” 女人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定了定神,恢复神色道:“该不会是那丫鬟嫌价低,盘算着借这事儿要挟咱们家吧。”

    “刘叔让婢女看了,她身上确实有伤,而且她没有提钱的事儿,只是想救一同被拐的人。”

    “那这样吧,我找人帮她写供词上告,这样也能稳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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