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兰台没想过萧淳誉会去而复返,愕然抬首,目光正好撞进他的眸中。

    萧淳誉脸色不善,眸光含着隐而不发的火气,看起来在竭力隐忍自己的怒意。

    他手里提着一只酒坛——不是酒壶,而是地窖里存放的那种酒坛,浑身的酒气随着冷风直直扑入聂兰台鼻中,冷冽而激烈。

    “世子,”她连忙放下书站起来,站在洗脚盆里向他一福,恭声道,“妾身仪容不雅,实在是失礼了。请问世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深夜?”萧淳誉冷笑,“我脑子又没坏,才交亥时,你就跟我说深夜?你不想看见我,就推说深夜,想赶我出去,是不是?”

    他这是特地来发酒疯的么?

    聂兰台微微垂眸,更加恭敬道:“不是,适才是妾身失言了。请问世子有事吗?”

    萧淳誉烦躁道:“没事我便不能来了么!”

    聂兰台道:“不敢,世子言重了,妾身并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萧淳誉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聂兰台垂下头不吭声了。

    萧淳誉用三分醉的目光打量她。

    她已换上睡觉穿的牙白中衣,随意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白衣红氅衬得肤色莹白如玉。

    钗环均已卸下,发髻也拆了,满头乌黑的青丝松松披在背后,几分慵懒,几分闲适,还有几分惹人眼饧骨软的妩媚。

    酒意似乎又窜上来几分,萧淳誉胸口隐隐发热。

    聂兰台看到他大步向自己走近,然后在相距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虽低着头,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却能精准无误地感觉到突然而至的威压。

    萧淳誉俯身向她凑过来了。

    聂兰台心里警铃大作,余光瞥见他的左手突然伸出,悄无声息地向她颈边探来。

    借着酒意来打她出气么?

    聂兰台当然不会乖乖挨打,她暗暗冷笑,扬起一掌,后发先至,猛地拍向萧淳誉胸口。

    不知是萧淳誉喝了酒反应变慢,还是他压根没想到聂兰台会突然动手,两人离得又近,总之“砰”的一声,挨了一掌结实的。

    他本能地后退,谁知边上就是聂兰台用来兑洗脚水的开水壶,壶里还有大半壶开水,他一脚跨出去,正好绊倒。

    顷刻间,开水倾泻而出,大半淋到了他的小腿和脚背上。

    他一个哆嗦,手里的酒坛脱手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世子!”聂兰台一声惊呼,“快来人,世子烫到了!”

    两个丫鬟听到呼声,匆匆抢进来,手忙脚乱地去扶萧淳誉。

    萧淳誉紧皱着眉头,却哼都没哼一声,高声冲两人喝道:“出去!”

    丫鬟满脸惶恐地退出去了。

    聂兰台顾不得擦干水淋淋的脚,直接趿起鞋子,在萧淳誉跟前蹲下,伸手去掀他的裤管。

    萧淳誉哼道:“你干嘛?”

    语带不满,一边跳起脚往旁边躲。

    聂兰台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左腿膝盖,不由分说掀起他的裤腿,急道:“让我看看,烫得严不严重。”

    不伺候好这尊大佛,消息传出去,被讨伐的人又是她。

    所幸那半壶开水已经放置了一会儿,不如刚烧开时那般滚烫,天气又酷寒,开水洒出来的片刻也会有些许冷却,再沾到肌肤上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不过也烫伤了,腿腹上肉眼可见的红了一片。

    上次聂兰台被茶水烫伤,女医给她开的药膏还剩余一些,这会儿正好拿出来给萧淳誉用。

    聂兰台让他坐到椅子里,搬了个小杌子给他放腿,轻轻替他褪下鞋袜,又用浸了冷水的湿帕子给他擦拭两遍,这才涂抹药膏。

    萧淳誉静静看着她。

    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只能说恭敬而仔细,一丝不苟,不厌其烦,仿佛在伺候不愿接近又不能拒绝的讨厌之人似的。

    这种态度激怒了他。

    他猛地拂开她的手,沉声道:“刚才,你到底为什么哭?”

    聂兰台没想到他还在惦记这事。

    也是,这种事关系到他的颜面,若不说清楚,只怕他不肯放过自己。

    她抬眸直视他的眼,缓缓道:“妾身前几日做了一个怪梦,梦见祖父和父亲被诬陷攀附逆贼,被刑部的人拖走了,妾身去求世子帮忙。”

    泪水潸然而落,美眸清亮,神色不胜凄伤。

    “我跪在你的院子里求你,我跪了整整一夜,但是你没有帮我……然后,他们就死了……刚刚我站在你的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光景,就想起了那个梦,竟然像是真的……”

    话里有蚀骨的哀惨,如针芒般扎进萧淳誉心里。

    不知怎地,这一刻,他仿佛看进了聂兰台的内心深处,看到了一个蜷缩在黑暗角落、披满死亡伤痕的灵魂。

    不用她解释他也能笃定,这种伤痕与许清玦绝对没有一丝关系。

    萧淳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荒唐!”为了掩盖自己误会她的歉疚,他一声怒叱,“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我如何不会帮你!”

    聂兰台心里一动。

    确实,这辈子那些害她的阴谋诡计第一桩就失败了,给了她一个良好的开端,萧淳誉从一开始就没对她产生敌意,后来还帮过她几次,已经表现出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起码的维护。

    或许,这辈子会有很多事跟前世不同了。

    “妾身明白,”聂兰台低声道,“所以妾身适才不想说出来,免得扫世子的兴,谁知让世子误会了。”

    胸中阴霾散去,愧疚占据心头,萧淳誉不知怎么办才好,瞥见她眼中含泪,便讪讪地,用手背去拭她的眼角。

    聂兰台没有躲开。

    “好了,大过年的,不要哭哭啼啼,多不吉利。”萧淳誉道,“人都哭丑了。”

    虽然笨嘴笨舌,话说得一点也不动听,好歹也算是安抚。聂兰台顺势道:“是,妾身失态,叫世子看笑话了。”

    萧淳誉对她这种恭敬无可奈何,岔开话道:“那我们在蕙茝院守岁罢?”

    聂兰台自然答应,当下吩咐丫鬟去准备宵夜果子盒。

    不一会,丫鬟送了消夜果子盒上来。

    盒内装得满满当当,都是时兴的吃食,有什锦糖、莲藕蜜糖糕、红豆椰酥卷、蜜沙团等,还有几样时令鲜果,聂兰台不爱吃甜食,便拣了几颗雪儿果握在手里。

    萧淳誉啜着茶,觑见她那果子放在手里好一会儿也没吃,问道:“你为何拿着不吃?”

    聂兰台道:“这果子咬下去,汁水冰得牙疼,焐热了再吃就不疼。”

    她小时候贪吃甜糯吃食,牙齿被吃坏了,如今甜食是尽量不碰了,然而那冷食一进嘴,牙齿会嘶嘶地撕扯着疼。

    “焐果子一定要用手吗?”萧淳誉微微挑眉。

    聂兰台道:“妾身不知还有更好的法子,请世子赐教。”

    萧淳誉道:“把果子装在袋子里,袋子挂在杆子上,下面放开水,热气熏着它,不就热了吗?也不会把果子烫坏。”

    他说完就唤丫鬟进来布置,开水是温在外间炉子上的,他叫丫鬟去弄架子,自己取了一条崭新的碧湖绿帕子出来。

    他这帕子甚是宽大,装了大半碟雪儿果进去,捆成一个小包袱,这么鼓鼓囊囊地挂在架子上,开水的热气自下方悠悠晃晃冒出来,绕着包袱打转。

    不知情的人乍一看,还以为在供奉什么来历不明的古怪神明呢。

    聂兰台垂下头,用袖子捂着嘴,免得被萧淳誉看到自己在笑。

    萧淳誉甚是得意地转头看她:“如何?”

    满脸都是那种等着被夸赞的殷切和……幼稚。

    聂兰台咳咳两声,郑重点头:“很好,这样一来果子又热得快,又免去了手上挨冻。妾身佩服!”

    萧淳誉看着她,斜勾唇角,笑道:“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你小时候是不是没去卖过痴呆?”

    时下有小儿在除夕夜卖痴呆的风俗,诗云: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1]

    在除夕夜,孩童们走街串巷,逢人即问:“卖痴呆,卖痴呆!你买吗?不要钱!”

    孩子卖去痴呆,只剩聪明伶俐,这也是天下父母的殷殷期愿。

    而在孩童,这就成了一项可以肆意玩闹的娱戏。

    领了满口袋压岁钱,还不用睡觉,一交子时便可出门乱跑,说是去卖痴呆,实则是用压岁钱买各种喜欢的玩意和吃食,所以孩童们无人不喜欢过年。

    聂兰台自然也卖过痴呆,她小时候既贪玩又贪吃,焉有不去的道理。

    还未到子时,她已和弟弟姐妹穿好了衣裳鞋袜,跑到大门口等着,待迎接新年的鞭炮一炸响,子时到了,他们就野马似地冲出大门。

    祖父祖母则领着一大群丫鬟婆子在后面追赶,高声喊着:“小心点小心点!别乱跑!”

    无论下雪与否,这一夜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各式小摊密如沙砾。

    平时少见的玩意儿都摆出来卖了,吃食也特别丰富,据说连宫里的贵人有时都会微服乔装了出来玩。

    聂兰台的目标不是卖痴呆,而是花光口袋里的钱买各种小吃,为了这些街边吃食,她特地午膳就少吃了些,年夜饭更只吃一点点。

    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吃,等肚子圆鼓鼓的时候,天也快要亮了,才想起痴呆还没有卖出去,只好等来年再卖。

    于是怀着满腔期待,在大年初一就开始盼下一个年。

    小孩子就是如此,一个晚上的心满意足,能让他们欢喜一整年。

    可惜十岁以后,就不让出去卖痴呆了。

    聂兰台想起往事,微微一笑,轻声道:“去卖过的,但是没卖掉。”

    她十岁那年仍是只顾着吃,忘了干正事。

    “还想去吗?”萧淳誉见她眼中似有无限向往,笑道,“也不是必得小孩子才可以卖痴呆,你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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