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聂兰台自行站起,一屋子女眷顿时目瞪口呆,有几道目光甚至称得上是虎视眈眈。

    聂兰台面不改色,上前见过诸位舅母表嫂表姐,便道:“抱歉,我要去更衣。”

    说罢迎着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阔步走了出去。

    人有三急嘛,谁这个时候拦她就是不近人情。

    蓝鹊和翠鸟赶紧跟上,但令人意外的是萧淳誉的胞姐萧淳庆也跟了出来。

    “你站住,”萧淳庆叫道,“我有话跟你说。”她小腹微隆,怀有身孕,赶不上主仆三人的脚步。

    聂兰台对这位大姑姐是有几分敬意的。

    萧淳庆虽然始终对她冷着一张脸,但从来没有做过对她不利的事。

    前世她和萧淳誉的关系差到极点,这位大姑姐不曾打着为弟弟出头的名号为难过她,更不曾在聂家倒台后对她落井下石过。

    “谢夫人,你有什么事?”聂兰台立即转过身,客客气气道。

    知道对方讨厌自己,她当然不会强行叫对方“姐姐”攀亲戚让双方尴尬。

    “你这是要去哪?”萧淳庆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踱过来。

    聂兰台刚想说“更衣”,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倒想试试这位大姑姐能不能进一步相交。

    于是到嘴边的话改了口:“好叫谢夫人得知,更衣只是借口,这里的老太太不待见我,我要回府了。”

    “胡闹!”萧淳庆气急,目光在聂兰台脸上转了转,往屋里瞟了一眼又把声音低下来,“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日后才是无穷得麻烦!”

    聂兰台有些惊讶,这位一向看不上自己的大姑姐难道是来提点自己的么?

    “谢夫人,你也看到了,那一屋子的人全都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再杵着讨人嫌?”

    萧淳庆道:“你既咬定自己没做错,问心无愧,为何要半路而逃,给人留下话柄?”

    聂兰台笑道:“我不想再看见那屋里的人,我长这么大又没吃过他们家一粒米,干嘛要留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萧淳庆神色依旧冷淡:“一时的意气有什么可逞的,你自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娘家人呢?往后你生了孩子呢?”

    聂兰台怔了一下。

    萧淳庆这些话,虽然语气不好,却实在句句都是为她着想。

    真没想到,这位素来厌恶自己的姑姐,心里竟是盼她好的。

    聂兰台向她福了一福,恭声道:“多谢谢夫人提点,我知道怎么做了,我去更衣,随后就回来。”

    萧淳庆大约是怕她听不进,仍然这么走掉,叹道:“我随你一起去吧。”

    聂兰台知道她这么做也免得自己回来时更显尴尬,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暖意。

    两人再回到堂屋里时,姜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大舅母笑着给两人解释:“老太太乏了,去歇午觉了,让我们陪外甥媳妇说说话呢。”

    聂兰台垂眸称好,浓长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姜老太太最终没让她起身也没接她的茶,这种举动对新妇来说可是大大的羞辱。

    这表示一个家族的长辈对新妇不认可,在以孝治天下的大兴、以长辈为尊的家族里,这新妇往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不过谁在乎呢?聂兰台连童氏都不在意,那好歹是萧淳誉的继祖母,哪里又会把他一个几乎不用见面的外祖母放在心上。

    大舅母又道:“老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忠言逆耳,盼外甥媳妇能体谅她老人家的苦心。”

    聂兰台笑笑:“若是忠言,再逆耳也要听的。”

    这时二舅母笑着接过话:“正是,那些都是虚的,咱们作为晚辈,孝敬长辈才是最要紧的。”

    她亲热地拉过聂兰台的手,“外甥媳妇,老太太素日里最爱吃五色杂粮饭,只是五样米份量要均匀,不可哪样多、哪样少。年前庄子上刚好送来了几筐五色米,却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混一起了,你就帮着把那五色米挑出来吧,你亲手拣出来,正好表现你对老太太的孝心。”

    她说着往身后挥挥手,两个婆子见了急忙退下。

    不一会儿,两个婆子抬了一大箩筐五彩斑斓的米进来,放在聂兰台面前。

    立即有侍女依次递上五只颜色各异的油漆大木盆,二舅母笑道:“小米就放在这黄盆中,红米呢,就放红盆中,黑米呢,就放黑盆中,总之是什么颜色的米放什么颜色的盆,希望外甥媳妇能捡几碗出来,晚上也好给老太太煮饭。”

    这种下人干的事,她却拿来要外甥媳妇干,已经是赤.裸.裸的磋磨人和羞辱人了。

    不过聂兰台倒觉得这对她并不是折磨,不就是拣米吗,拣拣米粒可比跟这一帮长了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的后宅妇人说话打机锋要轻松多了。

    她立即露出真诚的笑容,应道:“能为老太太拣米,尽一点孝心,实是再好不过。”

    说着撸起袖子,麻利地捏了一粒黑米投进黑盆。

    她专心致志又饶有兴致地拣着米,屋里的女眷不知何时一个个都告辞离开了。

    也不知挑了多久,聂兰台脖子和肩膀有些发酸,她抬起头,把脖颈转了几圈,活动一下,就见门口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做闺阁姑娘的打扮,不过瞧年纪确实像有二十岁。

    在大兴年满二十岁还未嫁人的女子可不多见,聂兰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这一位好像是萧淳誉的姨表妹,叫做何蕙丹来着,前世见过一面。

    前世聂兰台嫁到安定侯府的第三个年头,萧侯爷受伤回京养伤,正逢他过生辰,姜老太太带着襄阳侯府的一帮女眷来吃筵席,这位何蕙丹就在里面。

    聂兰台之所以记住了何蕙丹的名字,是因为姜老太太的一番话。

    那时姜老太太当着聂兰台的面,直接对萧侯爷夫妇道:“如今誉儿这桩婚事再拖下去实在不是办法,等三年一满,就以聂氏无出为名,休了也罢,和离也好,总之要甩脱她。届时已过三年,也算对得起聂老太太对女婿的救命之恩了。萧聂两家两清之后,让誉儿另娶丹儿,再生儿育女也不算很迟。”

    因此,聂兰台才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何蕙丹留了印象。

    何蕙丹见聂兰台看到了自己,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捏着帕子走进来。

    “表嫂好。”何蕙丹款款行了一个礼,“我是蕙丹,给表嫂请安。”

    她言行举止温顺乖巧,满脸笑容可亲,比之姜府的其他女眷大不相同。

    “表妹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以礼相待,聂兰台自然以礼相还。

    何蕙丹道:“我听说表嫂来了,想来找表嫂说说话,表嫂可别嫌我烦。”

    聂兰台客气道:“哪能呢,表妹来跟我说说话正好,我这米也拣得快些。”

    何蕙丹瞄了一眼装五色米的筐子,柔声道:“表嫂辛苦了,既然表嫂不嫌弃,我就陪表嫂坐一坐。文桃,去把我那幅绣了一半的绣品拿过来,我一边绣一边陪表嫂说话。”

    文桃取了绣品来,何蕙丹就叫她退下,竟是一个伺候的人也不留身边,就自个儿陪聂兰台坐着。

    聂兰台往她手里的绣品瞄了一眼,绣的是一件小小的外衣,显然是给刚出生的孩子穿的,那花样绣工皆十分精美。

    她真心赞道:“表妹好手艺。”

    何蕙丹腼腆一笑:“左右无事,给庆表姐肚子里的孩子做几件小衣裳,也算是报答一二她日常待我的好。”

    说了一会话,何蕙丹去给聂兰台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活做得很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

    聂兰台道:“怎敢劳烦表妹给我倒茶,这些活让丫头们做就行了。”

    何蕙丹柔声道:“我做也是一样,丫头们成天伺候主子,夜里也不得安生,能让她们松快一刻是一刻。”

    聂兰台道:“表妹这般体恤下人,实在是叫人佩服。”

    何蕙丹闻言,唇角露出一抹略带涩意的微笑。

    “表嫂有所不知,我自小没了爹娘,是外祖母一手抚养长大,虽说外祖母待我亲,可我毕竟不姓姜,这一应丫鬟仆从都是姜家的,我若是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当做姜家的嫡姑娘,任意使唤下人,那才是闹笑话呢。”

    聂兰台听她这话大有诉苦之意,不禁有点诧异,这襄阳侯府一屋子的女眷都对她冷眼相待,想不到这姓何的表妹倒自来熟,一见面就诉起了自己的苦。

    不过聂兰台不习惯跟别人交浅言深,前世的遭遇让她吃足了苦头,也长够了记性,因此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挂着礼貌的微笑温言道:“表妹为人谦和纯善,着实叫人心疼。”

    何蕙丹似是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垂眸道:“时间可过得真快,一转眼我都在姜家待了二十年了,也是,表哥都已经娶了表嫂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表哥下塘摸鱼、上树掏鸟窝种种淘气顽皮的事呢,竟好像昨天一样。”

    聂兰台道:“我记得世子好像是在辛州长大的吧,表妹一向在京中,你们如何能在一起淘气呢?”

    何蕙丹笑道:“表嫂有所不知,我十岁那年,姨母把我接到辛州,我在那里呆过一年呢,那一年我可过得真快活!”

    她似是忆起了美好的往事,脸上洋溢出明艳的笑容,不由自主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有一次,我看上了一只遍身淡绿色的蝴蝶,表哥去帮我捉,追了很远也没捉到,后来还不小心摔下了高坡,摔得浑身是伤。他怕回去挨打,就谎称和小伙伴们打架打的,被姨母识破,狠狠打了一顿呢。”

    聂兰台配合地掩口一笑:“没想到世子小时候这么顽皮。”

    何蕙丹笑道:“还不止如此。有一次我很想去看下边镇上的庙会,但那时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家里是不许去看的,表哥就偷偷带我去了,结果我被西戎人掳去,表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救回来,自己可伤得不轻。这次呀,他又谎称自己跟小伙伴打架打的,把我姨父姨母都气笑了,又是一顿好打!”

    她拿帕子掩着嘴,边说边笑,聂兰台也跟着笑:“我这夫君也真是傻,撒谎都不知换个说法。”

    她是听出来了,这何蕙丹既不是好心来陪她说话的,也不是来赞扬萧淳誉为人如何热心仗义的,而是来告诉她,萧淳誉待她这个表妹是多么热情多么上心的。

    说白了就是来膈应她的。

    何蕙丹笑得身子都歪了:“可不是,我那傻表哥自小就是如此,连慌都不会撒。”

    聂兰台笑道:“听表妹这样说起来,夫君他每次和你在一块玩,都会受伤挨打,你们果然都是淘气的。”

    她特地把“受伤”“挨打”几个字咬得很重。

    一抹阴翳从何蕙丹眼里忽闪而逝,但她脸上仍然溢满笑容,好像什么旁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单纯怀念从前淘气而快乐的时光。

    又坐了会儿,何蕙丹说自己院子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告辞了。

    蓝鹊和翠鸟这才围上来帮着聂兰台挑拣米粒。

    翠鸟瞅瞅屋里,确保除了她们主仆三个再无旁人,这才低声道:“姑娘,表小姐那些话好像别有用心,您可得提防她,别被她表面上的和气温柔给骗了。”

    连向来不喜嚼舌根的蓝鹊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悄声道:“她在炫耀跟咱们姑爷以前多好呢,姑爷都成亲了,她唠叨这些有什么意思!”

    聂兰台道:“快打住,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爱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让她说去,横竖与我不相干。”

    她在脑海里搜了一下何蕙丹的事,对于她今日这番言行也心存狐疑。

    何蕙丹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外祖母膝下。

    她及笄那年是定过亲的,定的是寿春伯的嫡次子,原本好像要在第二年成亲,但成亲前两个月传出了未婚夫偷养外室的事,姜家便替她把婚事退了。

    也不知道为何,这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何蕙丹还没许人家。

    难道是她自己不愿意?还是她心里还惦记着萧淳誉?

    从她今日言行来看,后一种可能性很大,但为何她要拖这么多年呢?

    萧淳誉名声那么差,无人敢嫁,若是何蕙丹想嫁他,应该不是难事,毕竟她的名声比赵月曋好多了,又有姜老太太乐见其成。

    若她只是单纯讨厌自己,那么像姜老太太等人一般,直接给冷脸就行了,为何要装出笑脸相迎,却在男女□□上暗戳戳地给她添堵呢?

    虽然聂兰台没被堵到,但若换成别人来做萧淳誉的妻子,就不一定了。

    想了一遍不得其解,聂兰台便不再去想,她对萧淳誉都没啥深究的兴趣,对他的表妹就更没有兴趣了。

    不知过了多久,主仆三人拣米拣得眼都花了,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依然没有人来招呼她们。

    翠鸟忍不住嘀咕道:“不会不给咱吃晚饭吧?快到时辰了呢。”

    聂兰台道:“一顿不吃也饿不着,回去再吃也是一样,急什么呢。”反正对着姜家这群人,她也没什么胃口吃饭。

    刚说着话,一道苍老严厉的声音猛然从门口传来:“聂氏!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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