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兰台无声地垂下长睫,叹道:“还是付银子……”

    “我说了不要银子,也不要金子,也不要珠宝!”

    萧淳誉牢牢盯着她的脸,眼神邪恶,威胁意味十足,“你来不来?不来的话,桃子一个也不卖!我还要告诉别人,不卖桃子给你,让你在京城一个桃子也买不到!”

    聂兰台不知道萧淳誉还有这样无赖的一面,道:“别这样,咱们好好商量。”

    无赖的萧淳誉阴森森地道:“这事没得商量,随便你答不答应。”

    “答应了。”聂兰台低头应了一句。

    她的声音太低,萧淳誉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你说什么?你答应了?”

    “答应了。”聂兰台无奈地笑了笑。

    她又不是废物,若萧淳誉做得太过分,她可以动手,打不过时,还可以跑,跑不掉时,还以装晕、装死。

    萧淳誉不知她已在谋算对策,丢下一句“晚上我等你”就匆匆走了,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晚间,聂兰台和乳娘们一起哄着筑哥儿和筝姐儿睡了,才去丰华院。

    绿鸭和蓝鹊送她过去,亲眼看着她走近丰华院的大门,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丰华院里的几株合欢树正开花,沐着夏夜清风,花香芬郁清雅,扑面温柔。

    聂兰台心里莫名地颤动。

    廊上一排灯笼闪烁如珠,茫茫辉光中,萧淳誉负手而立。

    “你来迟了,戌时都过半了。”他道,“第一天就迟到,要罚。”

    聂兰台在廊前石阶上停步,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微笑道:“这不,我拿了酒来,自罚三杯。”

    主动带酒过来?她不像是会这样做的人啊。萧淳誉不由得怀疑地打量她。

    聂兰台见他不吭声,转身就走。

    “你好像并不欢迎我?那我回去了。”

    “慢着!”萧淳誉急忙拽住她的手腕,“你走试试看?还要不要桃子了!”

    聂兰台被他半扶半拖地拽进屋里,放下酒坛,让他去拿酒杯。

    萧淳誉取了一套雕镂竹溪浅纹的细口白玉杯来,统共七只,聂兰台逐一斟满,笑道:“这就是我姐姐酒铺里的桃子酒,你尝尝。”

    醇厚香气溢满屋子,酒液清冽,隐约泛着桃花的粉色,在灯火下波光莹莹,与雪白玉杯相映生辉,尤其好看。

    萧淳誉道:“你说你要自罚三杯,你先喝。”

    聂兰台说了声“好”,端起一杯便饮。

    一连饮下三杯,她脸上立即有霞色浮现,艳丽如三春桃花。

    萧淳誉咽了一下口水,轻声道:“你一沾酒就脸红,不宜饮酒。”

    聂兰台笑着看他:“该你了。”

    染了酒意的笑容,妩媚热烈,诱人之极。

    萧淳誉隐隐觉得她这样的温柔热情不太对劲。

    奈何实在抵挡不了她的笑容,捏起一杯酒就往嘴里灌。

    这白玉杯是他特地挑选的,个儿很小,大约要喝上百杯他才会醉。

    然而这一杯桃子酒下肚,他的头似乎变沉了。

    “再喝一杯。”聂兰台笑吟吟地又端起一杯凑到他唇边。

    萧淳誉本不想再喝,但是见了那笑容他就无法拒绝了。

    便是毒酒也罢,喝就喝。

    四杯酒喝完,他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挣扎了片刻,终于伏在案上不动了。

    聂兰台吁了口气,唤道:“世子?世子?萧淳誉?萧淳誉?”

    她先是轻声唤他,后来几乎用吼的,他仍然没有反应。

    看来府中女医给她的安神助眠的药丸效果很灵验。

    她放了心,将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缓步往黑漆描金千工拔步床上走去。

    萧淳誉睡得很沉,聂兰台散开他的发髻,脱下他的鞋子,又扯了他的衣袖擦去他嘴边未干的酒渍,还把他一只被压着的手翻出来放平了,他也浑然无觉。

    睡着了的他,安静乖顺得像婴孩,眉间舒展,毫无阴翳,微抿的薄唇似含着笑。

    他心里一定开阔敞朗,鲜有痛苦的事,这样的人多半光明磊落,正直坦荡。

    聂兰台坐在床沿,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好好睡一觉吧,是你自己喝醉的,不要怪我哟。”

    她轻声一笑,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额头上揉了揉,手指从他额头滑到鼻尖,又滑到嘴唇,在柔软温热的唇瓣上停留片刻,才收回手,起身离去。

    翌日聂兰台就请了萧管家带她去画山仙女峰看桃子。她想着难得出一趟门,便将筑哥儿和筝姐儿也带上了,两个小孩子出门,少不得乳娘丫鬟婆子要跟去一大群。

    最后安排了三辆马车,才把人装下去。

    萧淳誉傍晚时从军营回来,见府里静悄悄的,一问才知聂兰台在他走后不久就出门了,带了孩子和许多丫鬟婆子去仙女峰摘桃子,尚未回来。

    动作还真快,昨天才说起,今天就去摘桃子了。

    萧淳誉笑了笑,瞥了她昨夜留下的那坛酒一眼,径自去了蕙茝院。

    他没进去,只在蕙茝院前面的藤萝架上坐下,等着聂兰台回来。

    藤萝架很高,她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他能将她尽收眼底。

    她必然穿着薄薄的夏衫,从夕阳中款款走来,身姿曼妙如柳,脸庞红扑扑的,唇边噙着妩媚的笑。

    他想得出了神,笑容像是雕在脸上。

    没多久远处就传来喧闹声,女人孩子的笑声明媚得像四月的晴空。

    萧淳誉急忙侧过头去看。

    一众衣着鲜艳的丫鬟婆子中,有一个人特别格格不入,特别抢眼。

    应该是两个,一个大人,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孩。

    这两个人浑身都是黑色的泥浆,不是说只有衣裳才有泥,除了脸上,连头发都被黑乎乎的泥浆包裹了。

    就是两个货真价实的泥人。

    萧淳誉呆了片刻,一个没忍住,哈哈两声笑起来。

    下面的人离这藤萝花架还有一点距离,没有注意到他坐在藤萝架上,依旧笑笑闹闹地走过来。

    聂兰台的笑声特别响亮,眼中亮晶晶的,仿若世上最璀璨的明珠。

    萧淳誉一跃而下,堪堪落在她面前。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随即瞧清了是世子,急忙上前行礼。

    聂兰台将筑哥儿放到地上,向他福了一福,筑哥儿乖巧地唤了声“三姨父”。

    “你们怎么弄的?”萧淳誉往筑哥儿头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泥浆。

    筑哥儿答道:“三姨带我在泥潭里玩!”

    萧淳誉在他面前蹲下来,笑道:“好玩吗?吃了泥巴没有?”

    筑哥儿兴奋地道:“好玩!我没吃泥巴,三姨吃了!”

    萧淳誉转头看聂兰台:“你吃泥巴了?”

    “没真的吃下去,”聂兰台笑道,“总要做得像一些,孩子才玩得开心。”

    筑哥儿大声道:“三姨吃了泥巴!我亲眼看见的!”

    萧淳誉听到聂兰台又赫赫地笑起来,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欢喜地大笑。

    他又捏了一下筑哥儿的脸,道:“怎么不把脏衣裳换下来?”

    筑哥儿道:“不换!不能换!我是小泥人,三姨是大泥人,我们是会说话的泥人,好玩,好玩!”

    两个行走的活泥人,确实好玩。

    萧淳誉又笑了一阵,刮着筑哥儿的脸道:“下次三姨父带你去泥潭里玩,咱们也变成两个会动的泥人。”

    说着一把抱起小泥猪似的筑哥儿,大步往蕙茝院走去。

    聂兰台失声叫道:“哎,世子当心泥巴弄脏衣裳!”

    萧淳誉回头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到了戌时,沐浴更衣后的聂兰台准时来到丰华院。

    她穿着浅红素色纱衫,玉白素色纱裙,头上只松松绾了个单髻,一无首饰,脂粉不施,清雅鲜嫩得像一枚才着红的莓果。

    “你过来。”萧淳誉望着她粉嫩的唇瓣,“我有事问你。”

    聂兰台站在门口没动,垂目道:“昨晚是我的错。”

    萧淳誉又好气又好笑:“我还没提呢,你自己倒先认账了。”

    聂兰台道:“我一向敢作敢当。”

    萧淳誉道:“你先过来。”

    聂兰台慢慢走过去,离了还有几尺远,就被萧淳誉拽着手腕扯了过去。

    即将落进他怀里时,聂兰台突然眉头一蹙,双手捂住肚子,顺势往地上一跪,滑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怎么了?”萧淳誉大惊,她的脸色突然就白得毫无血色,很是吓人。

    聂兰台蹙眉道:“肚子痛,想去茅房……”

    见她捂着肚子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萧淳誉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又上当了。

    聂兰台回来时,仍然捂着肚子,脚步飘浮,显得十分虚弱。

    萧淳誉虽觉得她在骗自己,还是着了急,忙道:“我去叫女医过来。”

    聂兰台喊了句“不用”,又抱着肚子跑了出去。

    一个时辰很短,聂兰台总共也就去了七八躺茅房,就过去了。

    她大功告成地回了蕙茝院,剩萧淳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咬牙切齿。

    接下来的四五日,聂兰台都有新花样。

    要么跟萧淳誉下棋,要么煮茶给他喝,要么虚心地向他请教兵法,要么拉着他切磋武艺。

    几天下来,萧淳誉连她的一个手指都没碰到。

    他每次都想好了,自己要掌握局势,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但每次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乖乖地把鼻子送上去给她牵。

    然后等她走了,他又恨得牙痒痒,在那捶胸捣足。

    这一晚仍是绿鸭和蓝鹊送聂兰台去丰华院,两人看着她进了丰华院的大门,笑着转身离开。

    “别笑了,你看你的嘴巴都裂到耳后……”蓝鹊一语未毕,忽然一声低叱:“谁在那里?”

    绿鸭也看到了,一个小丫头正在丰华院院墙外探头探脑,看见她和蓝鹊过来,似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拔腿就跑。

    “站住!”绿鸭喝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那小丫头僵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金盆?”绿鸭讶道,“你不在蕙茝院呆着,跑到丰华院来做什么?”

    蓝鹊却想起上次聂兰台交代她盯着金盆些,她一直留意着金盆的行止,但从未见这小丫头有什么奇怪之举。

    哪知今晚被自己逮了个正着。

    金盆支支吾吾:“我、我没、没有……”

    绿鸭直接走过去揪住她的衣领,怒目瞪着她道:“你莫不是想勾引世子?告诉你,世子是夫人的,谁都别肖想!你要是抱了这个念头,最好赶紧打消,不然我绿鸭第一个不饶你!”

    金盆慌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金盆绝不敢肖想世子!”

    蓝鹊道:“那你今日又在丰华院鬼鬼祟祟干什么?”

    她一个“又”字出口,金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两位姐姐明鉴,我有自知之明,断不敢肖想世子,我来丰华院是为了、为了……”

    究竟为了什么,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似是很想说,却不敢说。

    绿鸭正待呵斥,蓝鹊忙道:“咱们别在这里说话,吵到世子和夫人就不好了,回蕙茝院再说。”

    两人拉着金盆回到蕙茝院,白鸽和翠鸟见势,忙过来问怎么回事。

    绿鸭遂把事情说了,别说翠鸟,连一向脾气最好的白鸽也沉下了脸,目含怒意地瞪视金盆。

    蓝鹊板起了那张一向温和的脸,寒声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真的觊觎世子,我也不会饶你!”

    金盆又是“扑通”一声跪下,道:“我没有,我没有!是前院的苹丫,她让我替她打听世子和夫人的事……”

    绿鸭怒叱道:“想死了!苹丫打听世子和夫人干什么!”

    金盆嗫嚅道:“苹丫多年前就爱慕世子,好不容易等到世子成了亲,觉得夫人肯定要给世子收房,就想知道她有没有机会伺候世子……她在前院干活,等闲不能来后宅,她和我是老乡,就让我在夫人跟前提提她,还让我找机会跟世子说……”

    “做梦吧她!”绿鸭怒道,“苹丫竟敢惦记我家姑娘的男人,我要她好看!”

    金盆战战兢兢道:“我知道苹丫这样是不对的,可我劝不动她,又不能拒绝得太明显,怕伤她的心,就假意答应了她。我从来没在夫人跟前提她,而且故意等到夫人去世子那里时,我也跟过去,故意在丰华院门口转,鬼鬼祟祟的,让夫人发现我,斥责我,等这件传出去,苹丫就知道,我为她尽力了,她就会死心了。”

    翠鸟嗤笑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说的都是实话,全是实话!”金盆大声道,“要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我就死全家!”

    听她说出如此恶毒决绝的自咒之语,蓝鹊四个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四人互相看了一阵,蓝鹊道:“这件事等夫人来定夺吧,不过我们可以先去查查情况。”

    说办就办,翠鸟和绿鸭立即去前院找苹丫,蓝鹊和白鸽看着金盆,不让两人通气。

    没多久翠鸟和绿鸭就回来了,两人找苹丫谈了一阵,各种旁敲侧击软硬兼施,苹丫说的果然和金盆说的一样。

    等聂兰台回来,蓝鹊向她讲了这件事,聂兰台笑道:“看来世子还挺吃香的。”

    而对于金盆和苹丫,暂时不做处置,只让蓝鹊告诉她们认真干活就是了。

    这些日子,仙女峰上凡是已着了一点红晕的桃子,这几天已经被分批次摘得差不多了,都送去了酒铺。

    陈师傅遣了酒铺的伙计来告诉聂兰台,桃子酒供不应求,再多的桃子都可以拉来。

    聂兰台有一个陪嫁庄子也种了一些桃树,这会儿大约才开始摘桃子。

    但庄子在下面的梧县,距京城有大半天的距离,又都是崎岖的山路,桃树又不多,桃子又不经磕碰,从庄子运到京城,只怕颠簸坏了。

    所以她一开始考虑的是仙女峰的桃子,现在看来,还得把梧县的桃子运过来。

    她派去梧县的人还没动身,帮她打理庄子的贾大伯这天却找上门来了。

    聂兰台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去前院凤来厅见贾大伯。

    贾大伯眼睛通红,一见到聂兰台就哭了出来。

    “东家!庄子,庄子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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