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阳缓缓道:“玉娘她、她丑时没的……因为我昨日跟她说为子嗣计,想要纳一房妾室,她十分生气,与我大吵大闹,二弟妹和好些客人昨儿都听见了。后来我答应不纳妾,玉娘还是生气,晚饭也不肯吃就睡了。她一直睡到丑时,醒来跟我说,想吃徐妈妈腌的梨子脯,叫我去拿。我出去叫孙平跑一趟,等我回屋,玉娘她、她就、就服毒了……”

    他说着闭上了眼,两行硕大的泪珠汩汩而出,那悲伤欲绝的神情,不似作伪。

    周小妹气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吼道:“你真会编,你这副模样,恐怕你自己都信了吧!”

    孙驰运忍着怒气道:“你在这大放厥词,究竟有何目的?周氏死了,并非只有你们难过,我孙家上下也很伤心,逝者尸骨未寒,你在这大吵大闹,这是你对姐姐的关心吗!”

    周小妹冷笑道:“你是官我是民,我怕跟你争,等京兆府的人了再说吧!不瞒你说,我们来之前,已经去衙门报官了!”

    孙驰运脸色一沉,喝道:“这是我孙家私事,京兆府岂敢横插一手!”

    周小妹道:“我姐姐在你家无端横死,还不让人查了?衙门的人又不是来抄家的,只是替小民伸冤,弄清楚我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怕什么?”

    孙青阳满面痛苦,哽咽道:“我刚才说过了,玉娘她是服毒自尽……”

    你自己很清楚你在说谎!”周小妹打断道,“告诉你,现在我不是怀疑你,而是确定,你就是杀死我姐姐的凶手!”

    “放肆!”孙驰运大怒,“真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刁民在勒索钱财不成!儿媳妇生病这些日子,我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亲自侍汤奉药,这是全府的人都知道的,你一再诬陷我儿,究竟是何居心?”

    “勒索钱财?”周小妹怒极而笑,“要亮出证据是不是?在孙青阳的卧室里,床底下有一道暗格,他把我姐姐的尸体藏在那里,想必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尸体必会在暗格里留下尸痕,就算他想办法清理过,也消灭不了。”

    她侧头看向孙青阳,“孙青阳,你还是带大家去看看的好。”

    她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品红所教,看来昨夜品红已和周家达成了某种协议。聂兰台隐隐猜到了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做。

    她跟其他人一样,都扭头去瞧孙青阳。

    “哈哈,哈哈哈哈……”孙青阳凄厉长笑,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倏尔又涌回来,再褪尽,如此转换了几次,最后只剩一种绝望而疯狂的灰白。

    孙驰运怒喝一声,抓起旁边一只白地千花汝窑美人觚就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休得撒泼发疯,你把我孙家当什么地方了!”

    他已明白周家人是有备而来,想把一众宾客请出去,但先前没请众人出去,此时再开口,反而欲盖弥彰,更加显得孙家仗势为恶,欺负平头小民的周家。

    周小妹没理会他,挤到孙青阳面前,手中的菜刀刀柄重重往地上一顿,道:“孙大公子,你敢不敢让大伙去看看你床底下的暗格?”

    孙青阳惨笑道:“谁想看自己去看,我就不奉陪了。”

    他说这话,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杀害周氏的凶手。

    众人先是一愣,跟着又“啊”了一声。

    周父浑身颤抖,一头向孙青阳扑过去,扯着他的衣领,用脑袋死命往他胸口撞,嚎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你来求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孙青阳挣开周父,缓步走到吉祥板前,弯腰低头,伸手去摸周氏的脸。

    他的动作极尽轻柔,满含深情,无限眷恋,若说是装出来的,谁也不信。

    有人忍不住道:“孙贤侄,你既这般爱重她,又为何下狠手杀了她?”

    孙青阳惨笑道:“如果你爱逾性命的结发妻子,在你面前跟你如胶似漆,背着你却和你亲弟弟私通,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想杀了她?”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小妹尖叫道:“你撒谎!休得污蔑玩我姐姐!”

    众人却不如她笃信周氏人品,都不由自主地向孙白阳望去。

    孙白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张了张口,但并没说什么。

    一直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田氏挤到前面,照着孙白阳的面门劈手就是两个耳刮子扇去,“啪啪”声清脆响亮。

    田氏扇了巴掌犹未解恨,又抬足向孙白阳小腹狠狠踹了一脚,啐道:“臭不要脸!连自己的大嫂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竟然丝毫不帮丈夫辩解,而是用行动坐实孙青阳的话。

    孙白阳默默挨完妻子的打骂,不敢做声。

    洪氏见儿子的脸颊打得肿了起来,心疼儿子,沉着脸向田氏道:“事情尚未证实,你为何打他?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田氏冷笑道:“母亲,你再惯着他,只怕整个孙家都要毁在他手里!”

    洪氏哼了一声,转过脸不说话。

    孙青阳牢牢盯着孙白阳,目光怨毒,森然道:“别以为你能逃得了,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陪葬,今天大家都别想好过了!”

    周小妹大怒道:“现在人都被你害死了,死无对证,怎么说还不是由得你!你说我姐姐跟孙白阳私通,有何证据?”

    “要什么证据!”孙青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似要渗出血来,直着脖子吼道,“还要什么证据!我自己就是证据!”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成亲八年她都没能怀上,两个月前,她竟然有孕了!哈哈哈哈……”孙青阳放声大笑,笑声痛苦而绝望,“她竟然有孕了!天知道她是怎么怀上孩子的!哈哈哈哈!”

    少不更事的孙明阳愣愣道:“大嫂有孕是大喜事啊,大哥不是说过自己子嗣艰难,想要从族里过继……”

    “可是我孙青阳根本就不能人道!”孙青阳的声音震耳欲聋,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裂和坦然,他的破碎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嘶吼道,“谁来告诉我她是怎么怀上孩子的?谁来告诉我啊!哈哈哈哈!”

    众人尽皆愣住,孙驰运满脸震惊,洪氏更是脸色如纸,扶着丫鬟的手抖得弹琵琶也似。

    聂兰台不安地垂下了头,她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听到这样不堪的事。

    适才孙青阳还说,为了子嗣计想要纳妾,因而与周氏大吵导致周氏服毒自杀,但是既然他不能人道,纳妾一事自然是编的,周氏自杀也是假的。

    毕竟不能人道这种事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孙青阳不会在这上面骗人吧?

    回想昨日听到的他和周氏的争吵,吵的正是纳妾之事,那么品红所说孙青阳在演戏、自己扮演周氏吵闹之事,果然是真的。

    这里孙青阳已经无甚羞耻不羞耻的神情,抬手指着孙白阳,恨恨道:“就是你!你勾引了玉娘,你害死了她!你们在一起半年多,我竟然毫无所知!要不是她有孕藏不住了,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孙白阳面无人色,抖着嘴唇道:“我,我,没有,没,我没有!”

    “没有?”孙青阳嘿嘿冷笑,“玉娘都亲口承认了!”

    他当时只是起了疑心,并不相信玉娘会真的背叛自己,不过是随口一问,她竟然像豁出去了似的,把一切和盘托出,供认不讳。

    孙白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她害我,她、她诬陷我……”

    孙青阳流着眼泪大笑道:“你这个有胆没种的废物!玉娘真是瞎了眼才从了你!她背叛我,可我并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求她别丢下我,求她跟孙白阳断了往来,她答应了,她当时明明答应我了!可是,没过三天,她又在夜里溜出去见孙白阳!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因为我不能人道?可这是我愿意的吗!”

    孙驰运沉声道:“所以这一次,你就把她杀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会儿衙门来人要拿你,你就跟他们去,为父吃着我大兴朝的饭,断不会违背我大兴朝的律法去保你!”

    他大约是为儿子伤透了心,又觉得自家出了这样的事,没脸再呆下去,撂下话便拂袖而去。

    孙明阳年纪轻脸皮薄,大约也觉得无颜见人,遂跟着父亲一起走了。

    “我为什么不能杀她?”孙青阳嘿嘿冷笑,“她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我问她去哪了,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我问她是不是又去跟孙白阳私会了,她一下子点头,又一下子摇头,我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哈哈哈哈,她的脖子实在太细了,又细又嫩,一点也不经掐,没两下她就断气了!”

    他刚刚还当众说周氏是服毒自杀的,现在又对自己如何杀人的些细节描述入微,语声残忍而恐怖,众人都不寒而栗,周父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孙青阳看都没看周父一眼,只直勾勾地盯着吉祥板上的尸体,“我扼死了玉娘,你们都怪我冷血,毒辣,怎就不能为想想,她一再背叛我,何尝对我不冷血,不毒辣?”

    周小妹流泪道:“现在我姐姐死无对证,自然由得你任意诋毁。你的话我是不信的,等衙门的人来了,你跟他们说去,看他们信不信你!”

    虽说孙青阳自己承认是他杀了周氏,但众人还是难以相信,聂兰台也觉得匪夷所思。

    从他的话里可知,周氏死了至少也有七八天了,但她尸身完好,肌肤细腻,面目姣好,若非脸色青白得瘆人,就跟睡着了差不多。

    别说正值盛夏,便是冬天,死了七八天的人,也该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哪会是她这种模样。

    聂兰台只能猜想,既然孙青阳能把尸体藏在屋子里多日而不被人发觉,必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保存尸体,否则,光凭那股腐臭,早就被人发现了。

    若孙青阳所言不假,那他保存尸体的法子也太厉害了。

    正沉思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道粗犷声音:“闲人且退!衙门接到报案,说孙家发生了凶杀大案,本官特地前来查看!”

    四名公人装束的男子大步踏进厅来,为首的是一名穿正四品官袍的络腮胡大汉,四十来岁,正是京兆府尹汪大人,他后面跟着三名捕快,一名仵作。

    汪大人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办案干净利落,京中无人不赞。

    孙驰运不在,洪氏只得出面,但她还没开口阻拦,汪大人已经抢进了停灵室。

    他看到周氏的尸体,皱眉道:“果然有死人!是何人杀的?”

    洪氏赔笑道:“汪大人,这都是误会……”

    她的话被孙青阳冷冷打断了:“我杀的!”

    孙白阳看了孙青阳一眼,大声道:“是他杀的,他适才亲口承认是他勒死了周氏,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仵作立即快步上前,俯身察看尸体。

    汪大人朝众人挥手道:“都出去!仵作要验尸了。”

    众人退出停灵室,洪氏趁机婉言送客,谁知说了一大圈,也没几个人愿意走,大家都想留下来看热闹。

    聂兰台也没走,不过她不是为了看热闹,她要看看品红最后会怎么做,孙家的秘密会被暴露到何种程度,她好谋划让父亲与孙驰运划清界限的法子。

    等了大约两刻钟,汪大人他们从停灵室走出来,仵作站在门口,遥遥问孙青阳:“你说,死者是被你掐死的?”

    孙青阳惨然笑道:“是啊,我倒想留着她的命多折磨几天,可谁知道她那么不中用,一掐就死了!”

    仵作道:“可她并非死于窒息或断喉,从验尸结果来看,她是中毒而亡。”

    聂兰台一愣,竟然真是中毒而亡?

    众人也都有此疑问,均紧紧望着孙青阳。

    汪大人目视孙青阳,问道:“你为何要撒谎?”

    孙青阳一脸惊诧,不知如何答话。

    倒是孙白阳说道:“会不会是仵作弄错了?”

    仵作白了他一眼,不悦道:“尸体我见得多了,虽不敢说本事通天,但窒息而亡和中毒而亡,我是绝对分得清的。这个人虽然死了好几天,但尸体保存得好,能留下的证据一样没少,千真万确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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