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厅中骤然一静。

    众人都愣了片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大厅门口,似在寻找孙大人的身影,目光复杂莫辩。

    这个答案是聂兰台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甚至怀疑这是品红为了扳倒孙驰运而跟癞头阿发窜好的构陷之辞。

    汪大人显然也不相信,叱道:“你别胡说八道!孙大人可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你诬陷他,可是要下大牢的!”

    癞头阿发点头道:“小人自然知道。小人必定是真有证据,才敢这样说。汪大人不必急着下结论,且听小人把事情说完,大人再做打算不迟。”

    汪大人道:“那你便说说看。正好这里人多,这么多耳朵听着,你要是敢诬陷朝廷命官,想抵赖都没法子。”

    “要是小人撒谎,就活不过今天!”癞头阿发道,“事情挺复杂的,小人想着,一切还得从周氏的大丫鬟饺儿来找小人的事讲起。”

    “大约是七八天前,就是饺儿死的那一日,她来找过我。这事不用我多说,汪大人最清楚不过了,那时就是汪大人来审小人的。当时小人跟您说,饺儿来找我是为了讨债,其实那是小人骗了大人。”

    汪大人脸色沉了沉,不过并未叱责他,而是示意他继续说。

    癞头阿发道:“其实,那个饺儿是来叫我出面,和她一起去衙门告状,替她的主子周氏讨个公道的。”

    “周氏死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孙府。今日在场的都是孙家的亲朋好友,应该都清楚,孙老夫人洪氏是我的表姐,我三天两头来孙府打秋风,但你们不知道,我这个表姐虽家财万贯,却并不乐意接济我,所以我只好自己到孙府各处溜达,趁着无人注意就拿点东西去卖。”

    “那天晚上,我见表妹夫——就是孙大人,他一直不见人影,我就大着胆子溜进了他的书房。他书房里的东西,随便哪一件都是值千儿八百两的。当然我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拿了一方砚台和一把扇子。也是我走运,刚溜出门,孙大人就回来了。”

    “不过我还没走远,所以我也不敢再动,只好闪到廊柱后面躲着。我看见孙大人进了屋,他后面还跟着周氏。周氏神色很古怪,浑身抖得筛糠一样,一进屋子就朝孙大人跪了下来。然后门就关了,人我就看不见了,但是他们说的话却听得见。”

    当时癞头阿发听到孙大人和气地问周氏:“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周氏颤抖着声音道:“没,没有,什么都没看到,父亲,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孙大人和气地笑道:“今晚你又去见白阳了,是不是?”

    周氏更慌了:“ 没、没有、没……”

    孙大人微笑道:“不必惊慌,你和白阳的事我早已知道,那也没什么。”

    癞头阿发听到这桩阴私,十分感兴趣,又听屋里久没出声,便大着胆子凑到窗缝上去看。

    他看到周氏呆了许久,忽然扑到地上没命地磕头,她磕得又快又重,额头都流血了。

    孙大人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磕头,仍然和气地道:“你知错就好,知错就好。你和白阳的事,我会当做不知情,而你今晚在祠堂看到的、听到的,也当做没看到、没听到,如何?”

    周氏没说话,只拼命点头。孙大人笑了笑,没再说其他的话,只让她回去。

    周氏似乎依然很害怕,身子还在抖,一下子都站不起来。

    就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孙大人忽然伸出手,猛地拍在她背心。

    周氏正处于极度惊恐中,对周遭敏感得很,听到背后的响动一下子便转过身去,跟孙大人来了个面对面。就在那时,孙大人突然甩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一把塞到周氏口中。

    说到这里,癞头阿发皱着额头思索了一会,摇头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着实没看清,那速度实在太快,但我敢肯定那东西被周氏吃下去了,因为她身子僵了一下,跟着浑身都抖了起来,像是十分难受。不过她这个时候还勉强能支持,慌慌张张拉开门跑出去了。”

    “孙大人没有去追,只是笑着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日,大公子就宣称周氏患了怪病,旁人都无怀疑,只有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周氏很可能已经死了,但我要靠孙家混口饭吃,自然也不会嚷嚷出去。”

    听到这里,不仅孙家的人脸色十分难看,宾客们脸色也完全不同了。

    汪大人的目光依次扫过孙青阳和孙白阳,最后又回到癞头阿发身上,问道:“那你现在为何要说出来?”

    癞头阿发道:“是小人良心发现!这些日子小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揣着这个秘密,天天受折磨,生不如死!无辜的人死了,凶手却依然拿朝廷的俸禄,逍遥快活,这多不公平!”

    他说得义正辞严,众人虽知这必不是真正原因,却也无话反驳。

    汪大人道:“阿发,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你的话就不足取信。如果孙大人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你就是诬蔑朝廷命官,死路一条。”

    癞头阿发哼了一声,笑道:“汪大人用不着吓唬我,证据有的是,就看你们敢不敢去拿了。”

    汪大人道:“此话怎讲?”

    “你不是要证据么?证据就在孙大人自己身上。”癞头阿发慢慢道,“你们把他请到这里来,好生瞧他的脸,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孙大人孙驰运!”

    众人闻言,不禁莫名其妙,又暗生疑窦,都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描摹起孙驰运的面孔。

    也不知是不是癞头阿发的话起了作用,众人竟觉得那张脸似乎确实不太自然,五官过于僵硬,肌肤紧绷着,眼中怒火极明显的时候,脸上却无表情。

    连孙青阳和孙白阳两人都起了几分疑心,开始。

    就在众人将信将疑之际,洪氏扶着丫鬟的手从厢房踅了进来。

    她见众人都似若有所思看向自己,怒声道:“这样可笑的鬼话,你们也信?我家老爷在京中呆了一辈子,面见过圣上,交好于同行,谁人不识?你竟说他不是他,你是置圣上和百官于何地啊!”

    癞头阿发不慌不忙道:“表姐先别急着骂我,你去把你的好夫君请来,让大家看过了再说。”

    他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连聂兰台也觉诧异。

    她不禁瞥了品红一眼,不知她布的是一个什么局。

    洪氏气得发抖,指着癞头阿发骂道:“这些年你吃了我家多少饭,使了我家多少银子,到头来却是这样大一条白眼狼!我这就把老爷请来,看他不打死你!”说着吩咐一个婆子即刻去请孙驰运。

    孙驰运很快就来了,一见癞头阿发就沉声道:“你刚说的那些我已经知晓了,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孙家是不是已经够对得住你了。”

    癞头阿发一见他进来就躲到了汪大人身后,大声道:“汪大人,请您护着小人点,小人害怕孙大人会突然暗算我,不让我把话说完。”

    孙驰运道:“你要说什么?”

    癞头阿发道:“我说,你外面的这张脸,确实人人识得,你里面那张脸,可得给大家看过了才知道是谁。”

    孙驰运怒叱道:“什么里面的脸外面的脸,一派胡言!”

    癞头阿发不慌不忙:“孙大人不用急着否认,等我说完,是胡说还是真话,大伙自有论断。你要是无辜,又何必怕我说谎?你要是不让我说,就证明你确实有鬼!”

    汪大人瞧瞧孙驰运,又看看癞头阿发,犹疑道:“你是说,孙大人他,不是真的孙大人,而是别人假扮的?”

    “正是!”癞头阿发大声道,“他脸上戴了一张面具!周氏就是撞见了他撕下面具的样子,才被他杀的!”

    汪大人问:“这你又如何得知?”

    癞头阿发道:“饺儿告诉我的。那一晚,周氏去见了二公子之后,在回去的路上碰到有人来了,周氏害怕自己和二公子的奸情败露,那里恰好离祠堂近,祠堂一向无人,周氏就带着饺儿躲进了祠堂。”

    孙家祠堂日夜有护院守卫,但那晚恰好孙驰运在祠堂里,护院们都离得远远的,所以没人看到周氏和饺儿悄悄躲进去。

    周氏在墙角下听到孙大人在里面说着些“窃国者死”“楚氏天下”之类的奇怪话,就悄悄往窗缝里看,饺儿也跟着凑过去看。

    她们看见里面跪着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孙驰运,但脸孔却完全是陌生的,饺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里面那人听到响动立即跑了出来,可是这个刚跑出来的人,已变成了孙驰运的脸。

    她俩见他明明衣服还是刚才跪着时穿的那一身,面孔却不同,一时都糊涂了。

    饺儿还算冷静,在孙驰运出来前就拉周氏往廊柱后面躲,孙驰运没看见她。

    周氏却迟了一步,可能她刚刚似会了情郎本就紧张,又被惊了一大跳,一时间脑子有些迟钝。

    孙驰运没说什么,只把她带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事,小人刚才已经说了。我以为没人发现我去过孙大人的书房,谁知饺儿那丫头从祠堂跑出来后,也跟着到了书房,她当时就躲在暗处,把我的行迹瞧了个一清二楚。”

    “过了些日子,饺儿来找我,要我和她一起去衙门揭发孙大人,我当然不会这么做。”

    “然后饺儿当天晚上就死了,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小心溺水,还是自己想不开自尽,还是被别人故意推进水里淹死的。这些,之前我并不关心,但是现在看来,饺儿的死跟孙大人脱不了干系。”

    厅中静默了一瞬,就听孙驰运的声音在大厅外面道:“说完了?一派胡言!当着汪大人的面,你这般公然诬陷我,看官府怎么治你的罪!”

    品红朗声道:“孙大人不必动怒,他说的是真是假,让大伙瞧瞧你的脸便知。”

    她说话时还没动,话说完时,她已掠到了大厅外面,手中持了一柄短剑,剑尖离孙驰运的喉咙不足三寸。

    先前她进来时,并没见她佩带兵器,想必那柄短剑是藏在袖子里。

    她扭头看向汪大人,示意他过来查看。

    汪大人面露犹疑,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动作,品红冷笑道:“汪大人不敢是不是?你们都害怕孙家的势力,那么姑娘便来做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孙驰运厉声道:“我乃朝廷命官,你敢对我不敬,可知会有何后果?”

    品红扬声大笑道:“腰斩?凌迟?镬顶烹?五马分尸?还是千人踩万人踏?无论我死得多惨多难看,孙大人只会比我惨十倍,难看十倍!”

    说话间,她已经把手伸向了孙驰运的脸。

    众人都以为孙驰运会大怒闪避,谁知他静立原地,默然不语,也无动作,竟当真似等着品红来揭自己的脸,落实她对朝廷命官不敬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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