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城·生离别
病房的门，在徐诺还没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自动打开了。
前天晚上躺在他怀里满脸是血的人，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医生擦干净。或许是流了太多不该流的血，林知呦的脸上已不剩一点颜色，惨白得如同一张撕裂的纸。
徐诺前天抱着昏迷不醒的林知呦时，曾经下意识地想：“林知呦的身体怎会变得这么轻盈？”
这样的身体和他原来印象中的林知呦并不相同。徐诺记忆里的林知呦一直沉稳结实，她似乎从来都不会生病。
数九寒冬天里，旁人悉数躲进温暖房间避寒的时候，只有她还愿意穿着薄棉服和男生们一起打雪仗。若是有什么伤风感冒，她不必吃什么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只是那样遥远模糊的人，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实在无法重合。她紧闭双眼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条晒干的鱼。细瘦、憔悴、命不久矣。他从没见过林知呦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因为林知呦总说她有许多必须要做而来不及去做的事情，所以，她总是尽力压缩睡眠。
而现在，她竟然长睡了一天一夜。
徐诺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失去语言。显然林知呦也没预料到这样突然的重逢，两个人僵在原地，沉默无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徐诺似乎担心林知呦听不到他的话，于是刻意放慢了语速。但又怕吓到面前的人，于是把声音放低了许多。
听到问句的林知呦，如一口就许久未被敲响的沉钟，轻微的颤抖一下，便再没有反应。这样的颤抖，徐诺全都捕捉入眼。他不受控制的向林知呦的方向迈进一步。林知呦见他向前，竟礼貌的跟着退后。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伸直手臂也触不到对方的距离。徐诺握紧了双拳，等待着林知呦的发言。
在他们从前交往的模式中，林知呦只要靠近徐诺，就如同一个永远播讲的播放器，源源不绝地开始播讲她能想到的一切。因此，徐诺从来都不会轻易开口。
他低头看着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人，竟有一瞬间的迷惘。两年来，徐诺没有一刻忘记过林知呦。她的笑颜、倔强、悲哀没有一刻不出现在他的烟雾与黑夜之中；她的身体、香气、声音一直纠缠在他周身，从来不曾远离。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不知道，真实的林知呦竟比他矮了半个头。他明明记得年少时候的她，总是站得比常人更高，他总需要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样子。而现在，他却要低下头才能看清她写满惊惧的脸。
面前这个人，这么瘦小、这么狼狈、这么怯懦。她，真的是他要找的林知呦吗？
徐诺摇摆不定时，面前的女孩终于发出声音。她努力笑了一下，却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淤伤，笑容就那样被疼痛冲淡，留下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昨晚真是谢谢你。”她脸上的伤口也许太疼，以至于说话都不很清晰，“真是出乎意料的重逢。”
面前的人，因为要回答他的问话，疼痛到扭曲了整张脸。徐诺伸长手臂想抚摸她的脸，他谨慎的朝前迈了一小步，但这次又被林知呦躲开了。
“哪里值得出乎意料。”徐诺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极力控制着语速，“我并不好骗。”
林知呦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像在紧张，又像是生了病。她模糊的说：“是啊，这世上最难骗的人，可能就是你。因为你只信你愿意相信的事。”
不过交谈两句，他们之间的话题已越来越趋向窒息。徐诺不想再这样和林知呦僵持下去，便提起挂在另一只手上的保温袋，对她说：“你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应该饿了。我让明克在酒店订了清淡的菜，尝尝看？”
林知呦等待了一会儿，似乎在下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最后她终于缓慢地说：“好。”
说罢，她脱掉了风衣，脱下鞋子。转身再次坐回床上。林知呦因为身体疼痛的缘故，所有动作做得都很慢。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再看徐诺一眼。
他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相处，堆积了太多生涩的过去。要不是有保温食盒中的餐食做媒，他和林知呦之间将无话可谈。
林知呦有个习惯，和人对话时总是未语先笑。尽管刚才的笑意被疼痛打散，但他仍能通过这样的小动作，确定面前的人就是他苦苦找寻的林知呦。
徐诺抿紧薄唇，认真观察起低头吃饭的林知呦。他忽然发觉，这两年来她应该经历了一些零碎却具象的折磨。林知呦变得太乖顺、太沉默了。若在从前，她哪里肯这样坐着沉默的一动不动，而不主动说些什么呢？
“以前都不知道，你左手也会用筷子。”徐诺随意说着，想引起林知呦的注意。
林知呦终于扬起脸，扯了扯嘴角，做出幅度很小的笑容：“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林知呦的回答，就像是为了完成例行的对答任务。她没有和他交谈下去的欲望。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死心。
徐诺不信林知呦会对他彻底心死。他从前做过那样多拒绝她的事情，她不是一直坚持到很远的后来吗？况且他实在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这两年她过得好不好？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名叫许愿女王的洗浴中心里？她真的会去做一个外卖送货员吗，她会甘心吗？
或许是徐诺盯着她看的时间太久，林知呦似乎看到了他心里的想法。自那天夜里狭路相逢以来，林知呦第一次主动对徐诺开口。她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我。我现在很累，以后慢慢告诉你，可以吗？”
林知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的是一副囚徒一般的面容。这种想法在徐诺的脑海中不住盘旋，他发现确实用了一种审问的口气。徐诺觉得林知呦误会他了，他只是想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她这两年的生活，然后弥合他们之间触不到的距离。
仅此而已啊。
一时之间，徐诺突然厌恶起面前这样卑微的林知呦。
“她已不再是她。”徐诺这样想着，然后站起来走出了林知呦所在的病房。
年少时，林知呦鲜少有这样哀伤的时刻。
翻遍所有记忆，唯有徐诺十九岁那年的夏夜，他偶然走到花房。听见林知呦用带着微弱哭腔的声音，一遍遍的吟诵大诗人杜甫的诗篇：“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那一年，林知呦的养父去世。十五岁的林知呦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但她在他面前时，仍然是那副不爱哭很坚强的样子。也只有在徐诺执拗的寻找之下，他才能偶尔瞟到林知呦独自痛哭的模样。
那时，他一直都以为她在为父亲哭泣。但他总是十分厌恶她偶尔显出来的柔弱。仔细想想，那些厌恶多半来自少年的倔强和自尊。徐诺一直都很想在林知呦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但坚强的林知呦，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在太平洋上漂流的那个夜晚，二十岁的林知呦再次诵出那首《梦李白》。那是林知呦第一次在众多亲友面前大滴大滴的落泪。她支吾解释着为什么这首诗为什么总会让她失声而哭。她的秘密被她自己亲口说出来，引起一片哗然。
可是，她的质问却无人愿意回应。因为这个秘密过于复杂庞大，林知呦个人的微小质问，实在不算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徐诺走出医院，前往他作为公司董事必须要去的会议现场。
这样的走出，看起来竟然像是因无法面对而产生的逃离。过去的种种，如快速翻动的书页，飞速在他脑海中略尽。在同样快速奔驰的车上，他忽然对自己发问：“为什么当初，大家都如此统一而沉默的不回复林知呦的质问？是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吗？”
徐诺还想追问下去，但不断震动的手机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楚城当地的座机号码，这号码他并不认识。
他接通电话，那边的声音略显交集：“徐先生，我是住院部的主任，我姓王。林小姐她不见了。到现在，已经失踪五个小时了。您在开会，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听到这些话的徐诺，脑海一片空白。他仿佛又嗅到太平洋深渊一般的海水味道。而他耳边，鸣响不绝的都是林知呦哭着吟颂出的诗句：“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林知呦，下次我再找到你时，会不会用尽这辈子？
前天晚上躺在他怀里满脸是血的人，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医生擦干净。或许是流了太多不该流的血，林知呦的脸上已不剩一点颜色，惨白得如同一张撕裂的纸。
徐诺前天抱着昏迷不醒的林知呦时，曾经下意识地想：“林知呦的身体怎会变得这么轻盈？”
这样的身体和他原来印象中的林知呦并不相同。徐诺记忆里的林知呦一直沉稳结实，她似乎从来都不会生病。
数九寒冬天里，旁人悉数躲进温暖房间避寒的时候，只有她还愿意穿着薄棉服和男生们一起打雪仗。若是有什么伤风感冒，她不必吃什么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只是那样遥远模糊的人，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实在无法重合。她紧闭双眼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条晒干的鱼。细瘦、憔悴、命不久矣。他从没见过林知呦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因为林知呦总说她有许多必须要做而来不及去做的事情，所以，她总是尽力压缩睡眠。
而现在，她竟然长睡了一天一夜。
徐诺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失去语言。显然林知呦也没预料到这样突然的重逢，两个人僵在原地，沉默无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徐诺似乎担心林知呦听不到他的话，于是刻意放慢了语速。但又怕吓到面前的人，于是把声音放低了许多。
听到问句的林知呦，如一口就许久未被敲响的沉钟，轻微的颤抖一下，便再没有反应。这样的颤抖，徐诺全都捕捉入眼。他不受控制的向林知呦的方向迈进一步。林知呦见他向前，竟礼貌的跟着退后。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伸直手臂也触不到对方的距离。徐诺握紧了双拳，等待着林知呦的发言。
在他们从前交往的模式中，林知呦只要靠近徐诺，就如同一个永远播讲的播放器，源源不绝地开始播讲她能想到的一切。因此，徐诺从来都不会轻易开口。
他低头看着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人，竟有一瞬间的迷惘。两年来，徐诺没有一刻忘记过林知呦。她的笑颜、倔强、悲哀没有一刻不出现在他的烟雾与黑夜之中；她的身体、香气、声音一直纠缠在他周身，从来不曾远离。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不知道，真实的林知呦竟比他矮了半个头。他明明记得年少时候的她，总是站得比常人更高，他总需要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样子。而现在，他却要低下头才能看清她写满惊惧的脸。
面前这个人，这么瘦小、这么狼狈、这么怯懦。她，真的是他要找的林知呦吗？
徐诺摇摆不定时，面前的女孩终于发出声音。她努力笑了一下，却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淤伤，笑容就那样被疼痛冲淡，留下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昨晚真是谢谢你。”她脸上的伤口也许太疼，以至于说话都不很清晰，“真是出乎意料的重逢。”
面前的人，因为要回答他的问话，疼痛到扭曲了整张脸。徐诺伸长手臂想抚摸她的脸，他谨慎的朝前迈了一小步，但这次又被林知呦躲开了。
“哪里值得出乎意料。”徐诺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极力控制着语速，“我并不好骗。”
林知呦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像在紧张，又像是生了病。她模糊的说：“是啊，这世上最难骗的人，可能就是你。因为你只信你愿意相信的事。”
不过交谈两句，他们之间的话题已越来越趋向窒息。徐诺不想再这样和林知呦僵持下去，便提起挂在另一只手上的保温袋，对她说：“你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应该饿了。我让明克在酒店订了清淡的菜，尝尝看？”
林知呦等待了一会儿，似乎在下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最后她终于缓慢地说：“好。”
说罢，她脱掉了风衣，脱下鞋子。转身再次坐回床上。林知呦因为身体疼痛的缘故，所有动作做得都很慢。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再看徐诺一眼。
他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相处，堆积了太多生涩的过去。要不是有保温食盒中的餐食做媒，他和林知呦之间将无话可谈。
林知呦有个习惯，和人对话时总是未语先笑。尽管刚才的笑意被疼痛打散，但他仍能通过这样的小动作，确定面前的人就是他苦苦找寻的林知呦。
徐诺抿紧薄唇，认真观察起低头吃饭的林知呦。他忽然发觉，这两年来她应该经历了一些零碎却具象的折磨。林知呦变得太乖顺、太沉默了。若在从前，她哪里肯这样坐着沉默的一动不动，而不主动说些什么呢？
“以前都不知道，你左手也会用筷子。”徐诺随意说着，想引起林知呦的注意。
林知呦终于扬起脸，扯了扯嘴角，做出幅度很小的笑容：“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林知呦的回答，就像是为了完成例行的对答任务。她没有和他交谈下去的欲望。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死心。
徐诺不信林知呦会对他彻底心死。他从前做过那样多拒绝她的事情，她不是一直坚持到很远的后来吗？况且他实在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这两年她过得好不好？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名叫许愿女王的洗浴中心里？她真的会去做一个外卖送货员吗，她会甘心吗？
或许是徐诺盯着她看的时间太久，林知呦似乎看到了他心里的想法。自那天夜里狭路相逢以来，林知呦第一次主动对徐诺开口。她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我。我现在很累，以后慢慢告诉你，可以吗？”
林知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的是一副囚徒一般的面容。这种想法在徐诺的脑海中不住盘旋，他发现确实用了一种审问的口气。徐诺觉得林知呦误会他了，他只是想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她这两年的生活，然后弥合他们之间触不到的距离。
仅此而已啊。
一时之间，徐诺突然厌恶起面前这样卑微的林知呦。
“她已不再是她。”徐诺这样想着，然后站起来走出了林知呦所在的病房。
年少时，林知呦鲜少有这样哀伤的时刻。
翻遍所有记忆，唯有徐诺十九岁那年的夏夜，他偶然走到花房。听见林知呦用带着微弱哭腔的声音，一遍遍的吟诵大诗人杜甫的诗篇：“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那一年，林知呦的养父去世。十五岁的林知呦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但她在他面前时，仍然是那副不爱哭很坚强的样子。也只有在徐诺执拗的寻找之下，他才能偶尔瞟到林知呦独自痛哭的模样。
那时，他一直都以为她在为父亲哭泣。但他总是十分厌恶她偶尔显出来的柔弱。仔细想想，那些厌恶多半来自少年的倔强和自尊。徐诺一直都很想在林知呦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但坚强的林知呦，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在太平洋上漂流的那个夜晚，二十岁的林知呦再次诵出那首《梦李白》。那是林知呦第一次在众多亲友面前大滴大滴的落泪。她支吾解释着为什么这首诗为什么总会让她失声而哭。她的秘密被她自己亲口说出来，引起一片哗然。
可是，她的质问却无人愿意回应。因为这个秘密过于复杂庞大，林知呦个人的微小质问，实在不算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徐诺走出医院，前往他作为公司董事必须要去的会议现场。
这样的走出，看起来竟然像是因无法面对而产生的逃离。过去的种种，如快速翻动的书页，飞速在他脑海中略尽。在同样快速奔驰的车上，他忽然对自己发问：“为什么当初，大家都如此统一而沉默的不回复林知呦的质问？是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吗？”
徐诺还想追问下去，但不断震动的手机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楚城当地的座机号码，这号码他并不认识。
他接通电话，那边的声音略显交集：“徐先生，我是住院部的主任，我姓王。林小姐她不见了。到现在，已经失踪五个小时了。您在开会，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听到这些话的徐诺，脑海一片空白。他仿佛又嗅到太平洋深渊一般的海水味道。而他耳边，鸣响不绝的都是林知呦哭着吟颂出的诗句：“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林知呦，下次我再找到你时，会不会用尽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