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脚边的一处堂外,热浪卷起旱地的落叶,扬起尘土翻滚。白衣的袍边横过浅草,跨过石状门槛,信步走向门的深处。

    张束无背对大堂,驻足欣赏多年前友人送来的一幅画。画以绢布为底,着浓淡墨,画就江边停泊的一艘渔船。寥寥几笔,却生动非常。

    来人迈着闲散均匀的步子经过他的身侧,自顾自坐在一旁的黑椅上。白衣人传来极淡极淡的声线,分辨不出男女:“沏茶。”张束无听到陌生的声音,从画中脱身转头。他见到来人,惊地连连后退,直抵墙根。他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你……”声音却忽然弱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了。”

    “你来做什么?”

    “想告诉你,我来了,便没那么容易走。”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你希望能帮我什么呢?”

    “我……”

    那人的语气忽然变的无比不耐烦,起身道,“够了。少操心我的事,把你的狐狸尾巴收一收。我来是为了过去的事情。十年前的事情,没那么轻易翻篇!”

    张束无眸光微闪,“你变了许多,更聪慧果敢了。你今日若是来提醒我的,我知道了。”

    白衣人偏头道:“张束无,少自作聪明。我知道你打的一些算盘,只是我懒得去管。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好自为之吧。”

    张束无快步走至那人身后,“这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盼你的消息,但我听说几年前西北刮过一场极强的沙尘暴,把一切都吹没了……小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若不是如此,你我皆没有活路。你还活着,便已经是幸运了。”

    高臣樱哈哈笑着,眼角落下水滴,“你以为我死了。你当然也想我死,当年你劝人杀我的画面,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呢。我死了,世上再无人知晓你的秘密,你就再也不用感到歉疚。”她恶狠狠地道,“所以我不能死。我要睁眼看着你们作茧自缚。”

    “你知道了什么?”张束无缓缓踱步。

    “身为赐宗遗孤,这些年你倒是疲于奔命。”

    张束无只问不答:“你如何知?”

    “天下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罢了,你无需知道这么多。”臣樱莞尔,“你只需要明白此后你顾好你自己的性命,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你想怎样?”张束无慌忙道,“小樱,你不能乱来,这很危险!”

    臣樱仰头叹息道:“中原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怕让天下人知道,我苏潼来到中原,就要寻到赐宗神剑谱,还要天下第一写上我的名字!”她眯了眯眼,“神剑谱是不是在你那里?十年了,你一点动静也没有,为什么?水平不够?还没学会?”

    张束无逐渐平静下来,他没想到,高臣樱竟然如此野心勃勃,也冲着神剑谱来了。这跟从前他认识的义妹完全不同,她精明、凌厉、目标清晰、眼神犀利,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不是他亲爱的妹妹。但若不是,便是亲口承认她已死去。不,不,他不相信,他的妹妹一定还好好活着,就站在面前,不过改头换面了!

    但他也绝不容许高臣樱染指剑谱和第一的名号。

    “不在我这里。我不知道什么神剑谱。”他撒着熟练的谎。

    高臣樱猛一挥手,隔空打碎桌上那只茶杯,茶叶并着热茶水泼洒在地上,热气滚滚。“最好是这样,免得我再回来找。”

    “你什么时候习的武功?”张束无心中自然惊讶,“那时候,我还想为你牵马。”

    “哼。”她当然记得。那时候他们刚结拜为兄妹,告别了渔夫老人,踏上扬州的土地。

    ……

    那时她才十六,娇俏稚嫩。灵眸朱唇,乌发齐腰。她身着白裙,看着人来人往繁忙的渡口,感叹道:“这就是扬州呀!”少女脱去船上的笠帽,编了个简单的发型,未饰珠翠,有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美。

    身着青衫的张束无道:“走吧。”

    “有人来接我们吗?”她有些雀跃。

    “没有,当时情况危急,我来不及书信堂内,”他见臣樱有些失落,笑说,“不过渡口旁有租用马匹的商铺,我们可以骑马过去。”听及此,她才拍拍胸口说:“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要在烈日下走几个时辰呢。”

    “樱儿,你也太不能吃苦了些,还说要去游历中原呢。”张打趣。

    高臣樱道:“非也。我是担心大哥伤势未痊愈,又要走许久,你的身子未免受不住。”见她一定要找这许多借口,张啼笑皆非,不再反驳她。

    走到商铺,张道:“我去租马匹,你等一下。”

    “好。”高点头。

    不一会,张束无牵着一匹马过来,少女疑惑,问:“大哥,你是不是银两不够了?”

    张束无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还够用,怎么了?”

    “为何只租一匹马?我们有两个人呀。”她眨眨眼。

    “你坐上去,我给你牵绳。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大件行李,租一匹马就足够了。”

    臣樱苦笑,说:“大哥,我刚才忘了和你说,我会骑马。”她虽不知道为何自己会骑马,但潜意识觉得,马就是如此熟悉。

    “噢。”张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那我再去要一匹马来。”

    ……

    世事变迁,人心不古。还未品味,已人不复人,情不复情了。

    “如今你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张感叹,却不再惊叹,已经从容许多。

    “自然,不是当年那个蠢样子。”高臣樱嫌弃道,转身离去,“记住我的话。否则,你就等着万千人踏破你的垂堂,为你而来吧。这其中的滋味,在过去数十年间你应该很了解。”

    “……”

    张束无虽然并不坦然接受这个变化,但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她变不变了。他没有心思去想十年之间,高臣樱是如何从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成长为如此狠辣模样。他深知,武功究竟有多深,不在于学了几套功夫,而是探知的程度。若能将她……他又重新踱步到那张绢布画前,眼中越发显露出狠戾之色,“小樱……无论如何,我还是在意你的。”

    另一边,罗霄看见高臣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忙问:“发生什么了?”

    臣樱冷冰冰答:“无事。”

    “不在这里住下吗?你说过,这是你家。”

    “不。永远不会了。”

    罗霄轻轻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若你无事,可以来我天泽阁小住一段时间,你是客,长老不会说你什么的。”

    高臣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然纵声大笑起来,让罗霄满腹疑问。

    “罗霄,你是个正直的人。天泽阁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就此回去复你的命吧,不用再管我。只是还有几处地方,我需要你告诉我方位。”

    “请讲。”

    “琉璃山、飞鹰派、均宝楼、斋莲宗、箫音阁这几个宗门在什么位置?”

    罗霄是天泽阁左护法,常年受宗门之命在外出任务,熟知中原大大小小的地点方位。“琉璃山和均宝楼皆在荆州江夏,飞鹰派应该在司隶北部的一座小城中,斋莲宗和箫音阁倒是都在冀州,只不过斋莲在中部靠西边,箫音在南。这几个都是中原的大宗门,若是要上门求见,并不容易。”罗霄皱眉道,“你要去做什么?”

    臣樱淡淡道:“无妨,会一会老友罢了。”琉璃、飞鹰、均宝、箫音皆不过是幌子,但是既然问都问了,去一趟也未尝不可。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们打起来。这些年江湖已不如从前太平,太多心浮气躁的人,见了谁都要打一顿才安分。还好你武功高强,自保肯定是没问题的。”罗霄对她信心满满。

    她微微一笑,即使一身缟素,笑容依旧明动艳芳。“我要走了。罗霄,你回天泽阁复命,不必提到我,我不想招摇,可以吗?”

    “自然。”罗霄点头,救命恩人的小小要求,他如何不会答应?

    臣樱点头,踮了脚尖便提起轻身朝远处飞去。罗霄在原地望着那个仙子似的背影,衲衲出神。

    他总觉得苏女侠并不是会见老友这么简单。她的眼神分明不是会友的兴奋或怀念,而是彻头彻底的寒意。然而也许只是其中曲折颇多,误会罢了。但罗霄怎知,他从益州带回的,是一场含恨已久的仇杀。

    少勤快步走进斋语堂,向身披外衫的男子急急道:“宗主,有人求见您。”他压低声音,“是张束无。”

    江言越颇为惊讶,皱了眉头问:“他来做什么?”

    “属下不知,他在大门让弟子传报,说有要事找你,十分火急。”

    江思索片刻,道:“不见。”他跟张束无无话可说,更不愿陪他演装傻充愣的戏。

    少勤望了望宗主道神色,踌躇道:“他还说……是有关玉柳门的事。”

    江言越冷冷道,“玉柳门多年前就埋进黄沙中了,他想和我聊黄沙么?”说着,他抬头仰望大殿穹顶,木刻雕莲层层叠叠倒置于顶,平和宁静地看着下方神情郁郁的他。

    江叹气道,“算了、算了。让他进来吧。”

    少勤把人带进大殿,江已坐在主位上用茶。张束无不再是从前还甚阔绰的丝质玉石装束,一身朴素灰衣,连剑也不配,只握了把折扇。

    张束无作揖道:“好久不见,江少主。我原本不欲来,只是这些月的事态变化,我不得不来。”

    “请说。”江不紧不慢地吹茶。

    张束无走近了几步,江言越抬眉看了他一眼,兀自饮下一口。

    “高臣樱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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