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灯火摇曳。明黄的琉璃瓦泛着暗光,本是盛夏,却不知从哪儿渗透过来一丝寒气。宫门处站班的太监和宫女忍不住窃窃私语,猜度着皇帝会给这汉家女子什么位份,住哪间宫室。

    吴全摇了摇头,不时地拨开黄幔子向宫内瞧着。他自小就伺候皇帝,心里叹的是能瞒一时便是一时,好歹也让婉苏与他清净这么一晚。若悄悄地回来便也还罢了,皇帝还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是怕后宫的消息传得不够快么?

    他没好气地遣了今日值夜的小太监,自个儿在宫外守着。为的就是若今夜就有多事之人前来登门问罪,他好歹有几分脸面,也能替皇帝拦上一拦。是死是活,也都等到了明日再说。

    他向东暖阁里望了一望,宫灯经久未熄灭。婉苏正站起身来,添着沉水香,又并步绕到里间去了。一阵悄声细语后,竟是很久不闻声响。

    “终是年轻啊!”吴全叹着。过了一会儿,却见婉苏轻轻推开了殿门。她衣衫齐整,发髻也不曾凌乱。

    吴全惊道:“姑娘怎么出来了?”

    婉苏用手掩唇,轻声道:“好容易才睡下,莫要惊了皇上。”

    吴全上上下下打量着婉苏,好久才道:“姑娘你……原来不曾……”,“伺候皇上”这几个字,他看硬是忍着未曾说了出来。

    “姑娘果然人品贵重,不瞒姑娘说,奴才正担着这个心呢。这不,也在心里忖度着,明天若是天翻地覆,谁能来护着姑娘。”吴全一面赞叹,一面不无担忧。

    婉苏泯然一笑,用着旧日惯用的语气,“吴大哥可想到了么?是谁?”

    吴全连忙摆了摆手,躬着半个身子正色道:“姑娘在宫里切不可这样称呼奴才了。虽是姑娘心善,却是一点儿规矩都错不得的。”

    婉苏点头,“我记下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也算有些体会,我也再不敢当自己是宫外的女子,也不敢当他是曾经一起谈笑风生的公子了。”

    “这就是了。”吴全又叹,“姑娘是个明白人。皇上这么做,是任性了些。可是……奴才知道,皇上是真心看重姑娘……”

    婉苏不曾再答,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向东暖阁里张望。玄琮素来不喜御榻遮着帐子,睡觉是定要见光的。此时他正紧紧地攥着福字锦被,半蜷着腿脚,宛若一只虾子。婉苏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半晌过后,她才回神问道:“吴公公还没回答,明日……我可有保命的法子?”

    吴全道:“不瞒姑娘说,其实刚才,奴才已经把太后、皇后还有亲王大臣都想了个遍,也没想得出来。可自打姑娘从东暖阁里出来,倒是有了主意。”

    “不会是他么?”婉苏望向玄琮,“他是天子。他说过,要保护我的。”

    吴全亦有几分无奈,“能救姑娘的,只有姑娘自己。若是姑娘今夜就侍了寝,恐怕明日就……可姑娘现如今清清白白的,不过在乾清宫里陪了陪皇上,说是皇上请来的贵客也好,伺候了些茶水也好,哪怕是说了几出话本子,总能找到宽宥的理由的。”

    婉苏长叹一声,“我原信他,可不过半日便又不信。虽说是皇帝,可又有几个皇帝能够真的随心所欲?若是拼上一拼,非要违反祖制,为百姓革除弊病的善事还好,若是为了一个女子……总归不那么容易。所以,我能劝也就劝了,好在他还肯听我一言。既然决定如此,我自当要比他清醒,也必得比他坚韧些才好。”

    吴全听了,不由地心下感慨,此事倘若换了旁人,大概只有躲在皇帝身后寻求庇护的份,可她却这般坦荡地挡在皇帝前面,倒也可敬。

    “奴才还有一事犯愁,姑娘今晚……”吴全不曾多想,原本正头疼得紧,到底给婉苏安排住在何处妥当。她无名无份,断不能去只有秀女才能暂住的绛雪轩。若不拘哪里打扫一间宫室出来,还要通禀内务府。若让她住进养心殿的庑房,明天皇帝还不拿他问罪?

    “今晚,我便在乾清宫外为皇上值夜吧。”婉苏浅浅一笑,“这样,总管大人也就不用为难了。”

    看着婉苏这么明白事理,吴全着实松了口气,连忙让人给婉苏取了蒲团,“实在委屈了姑娘,这样明日便更好说项了。”

    婉苏不再言语,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倚着回廊,守着紫禁城中的长夜。

    她的思绪慢慢回落,想到与玄琮相识的日子。他青春茂盛,骨子里透着一股傲人的倔强。他有着远大的理想,想要改变这世间一切不合时宜的东西。是他的热情感染了她,也是他那不凡的心气儿,将她的心牢牢锁住。

    她想起那些在落花下、庭院中、春井旁无拘无束相谈甚欢的日子,还有她始终不曾获得过的,那种坚定的许诺。

    眼下正是大宁国天顺二年。

    昔日太祖皇帝带领北族六路大军自关外挥师南下,定鼎中原,国号为宁,励精图治十余年。

    至崩逝之时,长子早夭,但亲弟荀亲王却有开国之功,传说中太祖也曾有兄终弟及的许诺。还有太祖疼爱的三子陆羡凌,为其宠妃所生,一度也是太祖心中的皇储人选。

    一番波涛暗涌过后,却是身为次子而自幼聪慧的陆玄琮在太后和北族亲贵的支持下承继皇位,一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久前,郁郁而不得志的荀亲王谋逆未遂,以死谢罪。原本子嗣都应流放边陲,可他唯一的儿子陆羡安却被意外赦免,复封荀郡王,仍在朝中行走。朝野哗然,不解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用意何在。

    陆玄琮却有着自己的打算。太祖为政什么都好,却独独不能给汉人同位平权,以致如今朝中北族权贵与汉臣分立,水火不容。

    陆羡安是皇族近支中唯一亲近汉臣的。陆玄琮一心想要天下一体,他想重用羡安,让他架起北人和汉人之间的桥梁,作为皇亲的表率。

    但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他的三弟兖亲王陆羡凌、宗人府宗正毅亲王陆布礼,还有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大臣们力争数日,理由是谋逆者不可在京中留有后人。

    可玄琮知道,他们的心思却不止于此。若废去陆羡安,汉臣便断了与皇亲之间唯一的关联,就只能永远居于北人之下。

    玄琮还是这么做了。他要用陆羡安笼络汉臣,又再用受宠的汉臣去牵制羡安,他亦不怕陆羡安有不臣之心,父亲有谋逆之心的罪名早已让他绝于亲贵,亦不可能依靠汉臣的力量觊觎江山。这也是陆玄琮在宫外的老师,沈婉苏的养父——曾在前朝仕宦多年的沈名留给他的一番道理。

    陆羡安并不领情,刚刚被赦不久,便道沈名家中质问起来。

    “沈先生,你给皇上出的好主意,本郡王是该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是该恨你陷本郡王于水火之中?”

    沈名与陆羡安素有往来,也知他脾性,以为他不过是被收监日久,心中烦闷,特来宣泄一番,便道:“郡王勿怪,皇上屈尊下问,老夫只得就事论事。郡王身涉的可是谋反之嫌,若不能让皇上相信郡王有这个能耐,如何能有决心抵得住前朝和宗人府众人之心呢?”

    陆羡安阴沉道:“可你留给我的却是个烫手山芋。我虽与汉臣、学子常有交往,却并不想因为他们而得罪叔伯族人。何况眼下的情形你也知晓,蠢蠢欲动的可不止我父亲一人。皇帝若要现在推行北汉两族一体,他恐怕太过自信了。”

    陆羡安话中带话,沈名未理,只将其中道理又讲一番,“郡王应该晓得,宁国早已不是偏安一隅,而是天下之主。只有倚重汉臣,天下才能得大治。郡王既是北族子孙,又是陆氏亲贵,自然有些责任在肩上,实在不当推脱。”

    羡安听了,大笑道:“既然如此,沈先生既然有这等见识,又自诩为我宁国考虑周详,何不也分些担子,好为皇上和本郡王分忧。”

    “郡王此话何意?”

    “听说沈先生有个女儿,叫沈婉苏的?”陆羡安诡秘道。

    “皇帝常来此处,怕不只是为了向沈先生讨教学问吧?他血气方刚,是把持不住的。你若能有本事让皇帝带沈婉苏回宫,册为宫嫔,本郡王便不负所托,对此事尽心竭力。平起平坐虽不敢说,但定能让庙堂之上有汉臣的位子。”

    “郡王……”沈名从未想到,陆羡安竟打起了婉苏的主意。他还不曾想到要怎样回绝,只听陆羡安又道:“你既给皇帝出了主意,就得管到底。不然,这后院私藏的几百卷书里,难道就找不出一本能令你人头落地的?到时候沈婉苏便只能发卖为奴了。”

    陆羡安看来早已想好,暗示沈名他甚至不惜再造一次太祖时期杀掉千余人的文字冤狱,也要逼他献出婉苏。沈名心有余悸,总不敢对这些古籍全都下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羡安拿捏住自己的软肋。

    “其实,沈先生又何必如此为难?沈婉苏的心思,你能不知道吗?若她是个有造化的,能做皇上的嫔妃,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若是没造化,你便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主意,该不该担一个误国误君之罪?连区区后宫开不了的口子,你却要让本郡王以身涉险。”

    “不,不行……不能让婉苏去……”沈名本能地拒绝着。

    “这就怕了?怕先帝那道‘不许汉女入宫’的圣谕?”羡安冷笑,“若没有这点子勇气,便也成不了气候。其实你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有情,就算今日本郡王不来,早晚也避不过这一出的。”

    陆羡安知道,在后宫破这个例远比前朝更难。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要利用婉苏试一试皇帝的心意。若婉苏成事,可见皇帝的决心,亦可见他如今已有说一不二的君权。若不成,他也就不必卖力再在前朝触犯众怒。何况,他还掌握着沈名,婉苏也许会成为他埋在皇帝身边的一颗好用的棋子……

    沈名的为难和忐忑,让他窃喜。他带着胜利地笑离开了沈宅,上了马,在京城里故意飞骑,惊起一阵阵尘土。

    沈名只剩叹息,他知道陆羡安并非虚言。这些日子,婉苏和玄琮早已互生情愫。他佯装不知,无非是不愿让她以身涉险,去到那本就不见天日的地方。

    若是情不自禁倒还罢了,至少还能尝到些人间情爱的滋味。可如今却让她和朝中之事有了关联,无论想与不想,日后都难免左右掣肘为难。万一见怪于皇帝,她的命运就可想而知。

    只是,到如今,一切再不能回头了。

    他宁愿婉苏永远都不知道这些前情内里。这样,无论入宫还是守望,都是两个相爱相许的年轻人情到浓时的冲动,他们就会彼此感恩于这份坚守,足以为他们护佑所有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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