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宫灯如豆,沈婉苏独坐桌旁,脸仍然火辣辣地疼着。淳妃总算舒了心,留给婉苏的却是无尽的泪水。想要在这暗夜深宫得到一丝安慰,四周却寂静得听不到一点人声。

    她提笔作画,就这么累着自己。大概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不思念得痛彻骨髓。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她心中一紧,望着门外窗纱透出的,那无比熟悉的身形。她惊得起了身,却不敢走去开门,只把手放在心口上,掩住突如其来的一阵阵喘息。

    声音又起,她感觉到那指尖的颤抖和犹疑。也许朝思暮想在顷刻之间能得安慰,但也许……这时见面却是无尽的尴尬难言。

    她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怎不是他?眼前黑衣束发的男子,正是他……

    婉苏痴痴地立在那儿,泪水沿着面庞不住地流下,任泪渍刺痛红肿的脸颊,颤声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陆玄琮自是情动难抑,他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婉苏一把拥在怀中。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有一天忘记过她,可如今相见,他却怕得厉害。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玄琮终于松开了手。婉苏却侧身过去,她不愿自己以这般窘迫的样子见人,何况如今境遇大抵都是被他所赐。

    玄琮并不知淳妃如此不留情面,他恨自己的纵容,此时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婉苏。

    婉苏抹去眼泪,见玄琮的模样,一下子全都懂了。毕竟他是皇帝,何苦要让他难为?于是,她强迫自己快些清醒过来,大大方方地屈膝道:“皇上,奴才一切都好,劳皇上挂记。”

    玄琮不觉哽咽,“对不起,婉苏。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朕不知道淳妃下手竟这么狠……”

    “娘娘教训奴才,这不算什么。” 婉苏大概也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她心中的百般委屈却不由己,就这么莽撞地冲撞而出。

    玄琮听着,只觉心要碎了,“婉苏,朕知道自己没脸来见你。你有什么怨气,委屈,都冲着朕来。好不好?只是,朕能不能求你,心中不要不在意朕,好吗?”

    “皇上……”婉苏啜泣道,“我何尝真的怨过皇上?我怕皇上因我而冲动,因我而受过,心甘情愿在此幽禁,都是因为我太在意皇上。在这永和宫里我孤独至此,能让我坚持的也只有念着皇上……”

    “婉苏……”玄琮又一次将婉苏紧拥,想用全身的力气将她融化。婉苏挣扎几分,却还是耐不住这久违的温存与诱惑。

    玄琮低下头,忍不住与婉苏贴得越来越近。他的唇轻轻地吻过她的额头,终于感觉到她诚实的身体。他懂了,她心中没有放弃自己,仍然待自己如初……

    玄琮沉醉着,想要好好地安慰她,弥补这些她这些日子的寂寞和苦楚。可当他的吻触到婉苏的脸颊,那格外炽热的红肿却让他在一个瞬间回过神来。

    好像不敢面对自己的耻辱。他喘着气,握紧拳头。

    “皇上,你怎么了?”婉苏用手抚过刚才温暖的印迹,又望着玄琮的神情,她颤声道:“婉苏是皇上的伤心事……对吗?”

    玄琮好像被戳破了心里最不愿面对的那一部分,他转过身,不想直面婉苏的眼睛。

    “我懂了,皇上。那皇上今晚为什么要来?来了,不是更让人难过吗?”

    “对不起,婉苏。是朕不好。”玄琮不是没有犹疑过,于皇帝而言,他本不该来,可若追随心事,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婉苏道:“若不能一起期待明日,婉苏这些日子的隐忍还有何用?在这永和宫里,婉苏饱受煎熬,可念着皇上,念着往日之情和明日之愿,总还有希望可寻。若婉苏成了皇上心中的伤,心中的痛,那不如皇上就此放掉婉苏……让婉苏出宫去……”

    话一出口,婉苏就后悔了。的确,她曾经想过离开,尤其是在无所适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但无论谁要先松开手,对对方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你……你真的这样想?要离开朕吗?”果然,玄琮的情绪激动起来。

    “朕承认,朕看到你在这儿受委屈,就像看到了无助而庸懦的自己。朕讨厌自己不能帮你,救你,憎恨自己不能遵守当日的诺言。可是,朕也和你一样,想到还有未来,就能有些许欣慰,能坚持下来做事,一点一点,接近当时的理想。

    你知道吗?婉苏,朕至今不曾答应重建太和殿,为的就是要这断壁残垣成为朕的一个警示!朕每天都要到那废墟上走上一走,然后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朕必须要强大起来。

    前朝的事,朕不怕,朕有决心,跟他们去周旋……可是你呢,朕做的事,是为了你,却只能是伤了你。但这一切朕却无能为力!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别人欺辱,一个男人得有多厌恶自己?何况是一个皇帝的骄傲?所以,朕不敢来见你,是朕真的不敢面对……”

    “皇上……你别这么想。是婉苏的错,是婉苏的话没有说好,让皇上难过了。”

    婉苏不由自主地环住玄琮的腰身,他脆弱的样子,早已击穿了她的心扉。她怕见到皇帝的脆弱,这脆弱仿佛有着主宰她一切的强大魔力。她会为了保护他的脆弱牺牲自己,也会为了抚平他的脆弱而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玄琮紧紧握住婉苏的手,“朕不愿放你出去。婉苏。请原谅朕的自私。朕还想看看,朕到底能不能做到……请给朕一点时间。再多等等,好吗?”

    婉苏只觉自己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下,她点着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皇上。难道只是待在禁宫,逃避于此吗?”

    玄琮无奈道:“你在这儿,就是对朕最大的帮助。外人看来你已被贬黜,威胁不到任何人。眼下后宫之中又多了许多妃嫔,盘根错节,若她们算计起你来,朕就更护不住你……何况……”

    “怎么了,皇上?”

    “后日,朕要御驾亲征蒙古。”

    婉苏惊道:“皇上要亲征?还请皇上三思啊……”

    玄琮望向已然有些幽暗的灯火,叹道:“亲征之事朕意已决。若不是亲征,朕今晚也没有勇气来见你。”

    他自嘲了一下,“是没脸来见你。可一想到……战场上刀枪不长眼睛,万一……就算再不好受,朕也要来……”

    婉苏掩住玄琮的嘴唇,情切道:“皇上,都是婉苏不好。皇上心系家国,婉苏不该让皇上难过……”

    玄琮摇头道:“正是因为朕要亲征蒙古西疆,才没有阻拦淳妃罚你。朕需要她父亲乌部王爷的支持,若不让她出这口气,朕没法儿向乌部的王爷交待。

    朕也不能赦你出永和宫,更不能让别人知道朕今晚来过。若她们知道朕还有意宠你,朕不在的这段日子,她们能做出什么事,朕不敢想……

    所以,朕只能委屈你,继续把你幽禁在这儿……可不管怎么说,让你受苦,这么久,都是朕的错……”

    “皇上……婉苏懂了。婉苏不怕委屈,不怕日子难过。只怕真的成为皇上心中的一道伤痕……若再也好不了,或再也抚不平……那就……”

    玄琮不让婉苏再说下去,“朕也想让这一切早点过去……所以,朕会想尽各种办法。婉苏。你还相信朕吗?”

    婉苏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皇上。婉苏相信!”

    她忽然察觉到玄琮眼中隐藏很深的一种目光,足以消蚀他曾经的爽朗明快。大概这正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她应该为之欣慰。可是,若为帝王,取舍权衡之间并无多少宽宥可言。而自己,一个本就不合礼法的存在,在昔日玄琮的眼中也许还是美好,可在他日帝王的心里,又还能走多远呢?

    “婉苏,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她怔住的样子没有瞒得过玄琮,虽然他还从未往这么深的地方想过。

    但这些日子,他殚精竭虑,要的是一战佳音,先在蒙古诸王中树立威信,后在北族大臣中找到能与旧势力分庭抗礼之人,再重新扶起汉臣的势力,达到朝野的平衡。到那时,他就重新拥有了鼎定天下的权威,有了废除祖制的理由。

    偶尔,想到这一切的漫长而遥阻,他也会没有信念,怯懦和软弱。只有默默想到婉苏,想到永和宫里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女人,他才会坚决,才会勇敢。

    婉苏眉心一闪,动情道:“皇上,婉苏是担心皇上。皇上从未远征,又是冬日,如今却要去到苦寒的地方,皇上万万要保重自己。若婉苏能陪伴皇上就好了,朝夕之间,皇上也不至于感觉到寒霜露重。”

    玄琮将婉苏揽在肩头,“你放心,只要好好地等着朕的消息。终有一日,朕要与你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婉苏感受着玄琮的温暖,这一夜,足够她念着,想着,度过剩下不知道多少孤寂的日子。

    她将前些日子精心画好的茶杯取了一只,对玄琮道:“皇上,这是婉苏前些日子画的,只因未按照内务府的图样,工匠便一直不曾取去烧制。皇上若不嫌弃就戴在身上,虽然不能用来喝茶,但此物小巧,若是早晚见了,也算婉苏的一点心意。”

    玄琮看着婉苏手中那精巧的茶杯,素白光泽的坯子上,只有简单几笔山水纹样,倒是那娟秀的字体令他不禁痴看起来。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玄琮被这幽幽的哀怨与情深打动不已,而这少见的素瓷与眼前清瘦的婉苏更是让他心生无数的怜惜,他不禁紧紧拥住婉苏,轻声道:“婉苏……你放心,朕会好好的。下次相见,定然执手,再不会有什么情浅情薄,也不会任东西流水,更不会再令人肠断,被一道宫门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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