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里,紫禁城里阴云密布。汉臣们人心惶惶,谁都知道大宁国内心的短处,处置起《落央》这样的事来绝不会手软。

    即使陆玄琮亲信汉官,不至于像太祖那样决绝,但也难宽纵。一时间刑部会同大理寺,将与此案有关的官员、士人、学子及家眷一律收监归案,共一百三十余人。

    大学士陈书卿牵涉其中,难为自己言说一句。照理,他对此事的风险了如指掌,不应该有所疏漏。但几日问询下来,原委皆已明了。

    他的确见过《落央》的原本,虽并非主笔编纂,但“既见谋逆之言,却未将印本之人扭送至官”,这一包庇宽纵之嫌,就足以令他问罪。即使官至大学士,也已是自身难保。

    而沈名,比陈书卿与谢右堂更为亲近,人证物证俱全,又没有官位护身,难保不是重罪。

    消息日日传递在刑部和乾清宫里,陆玄琮听着,眉头再难舒展,想要找到保住沈名的理由,竟是难上加难。

    自那日事出,沈婉苏心急如焚。她知道父亲素来爱与江南士人交往,又时常参与论道。说父亲有反大宁之心绝然没有,但若论起有没有看到或是校评《落央》,她也不敢下保。

    沈婉苏仔细参详,忽然明白其中关窍仍在自己身上。

    虽然昔日“史官案”所涉甚广,但她曾听陆玄琮说起过,太祖自觉处罚太过,曾在无人之时叮嘱陆玄琮勿要轻易因此再兴冤狱。

    且史书也好,文集也罢,都是民间即兴所作所得,无外乎借古抒怀,哪有那么多谋逆之心?若一力纠缠遣词造句,便只能是莫须有的罪名,刻意使然。

    可这一回,《落央》偏偏又在此时被重新翻起,定是别有用心。若不是皇上执意要册封汉妃,大理寺卿大概不会在这样的时候重击至此。

    她担心父亲此番难逃劫难,可无奈自己自那日起又被送回永和宫中幽禁起来。想到前朝北族大臣不会放过这个把柄,她的心便宛如刀割。陆玄琮若顶不住这层层重压,父亲、谢右堂、陈书卿,还有近百学子都难逃重责。

    想到这儿,沈婉苏忍不住冲向宫门。在这种动摇国本的事前,她实在无法再对陆玄琮深信不疑。她想要去找陆玄琮求情,至少见上一面,能增加几分动容,求他明察公正也好。

    “沈姑娘,你不能出去。”林海拦住她。

    “为什么?我的父亲、家人身陷囹圄,生死未知,我怎能袖手旁观?何况,此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还难说。我必定要帮父亲!”

    沈婉苏虽顾不得林海的苦劝,但当她触到那厚重澄黄的宫门锁,却也着实从心底涌出一阵阵绝望。

    “姑娘,你帮不上忙。皇上心里不会不向着您,可这种事……一向都是大宁国的忌讳。一旦沾上,总得有个说法的。你想想,你若这样出去,他们万一给沈先生再加上一个怂恿汉女入宫,诱惑皇上犯错的罪名,又当如何呢?”

    沈婉苏跌坐下来,“你说的不错,是我连累了父亲。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故意找到这样的错处。若不是皇上执意要封我为妃,他们也不会要用一百多个汉人学子的性命要挟……”

    林海点了点头,他扶起沈婉苏,眼里尽是无奈,“姑娘且好生待在这儿。不要难为自己,这怎么能是姑娘的错?不过是‘问世间情为何物’而已。姑娘不能自拔也要让自个儿拔出来才是。哎……”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沈婉苏泪如雨下,心中的感觉竟被林海说了出来。她惊异地望着林海,感觉到这样的见识并非一个寻常宫监所有。

    “是谁让你来跟我说这些话的?是皇上?还是荀郡王?”沈婉苏问道。

    林海一跪,“事到如今,奴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奴才是荀郡王的人,自沈先生出事后,荀郡王关照过奴才,让奴才好好看着沈姑娘。若姑娘出了这宫门,奴才就是死罪。”

    “荀郡王,他究竟再打怎样的算盘?我与皇上之间,他究竟在扮演怎样的角色?”沈婉苏不禁叹道。

    “姑娘,奴才刚才的话无一不为姑娘着想。姑娘还分辨不出咱们郡王是怎样待姑娘的吗?只有为姑娘好的。恕奴才大不敬的罪过,这一回恐怕皇上难循私情,这罪……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了。”

    “什么?”沈婉苏道:“这罪……会是什么?”

    “怕是……死罪难逃。”

    “不,不行。我不能让父亲被我连累而受死……事情因我而起,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林海,你我相处一场,请你为我考虑!不管荀郡王怎么有理,我定要去求皇上。若皇上亲口赐罪,我便也能断了这个念想……”

    沈婉苏声泪俱下,她的眼前浮现起陆玄琮曾经对自己的承诺。这些日子她早已不再强求,可这事关养父性命,她能倚靠和相信的也唯有他。

    “可是……”林海当然知道沈婉苏所想乃是人之常情,若是换了自己,也会不顾一切这么做,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犹豫了,心中转过几次荀郡王的严命,又想拒绝,却又一次看到沈婉苏那渴求的眼睛。

    终于,他心软了。“姑娘,此时怕是不妥,待入了夜,宫里清净人少的时候……奴才先去乾清宫打听清楚,姑娘就去御前一趟,也了了这桩心愿。”

    “林公公,多谢你!”沈婉苏慌忙向着林海下拜。慌得林海连忙拉起她来,“姑娘这不是折煞奴才么。说实话,这些日子,奴才也替姑娘难过,替姑娘不值,心里又感谢着姑娘。若能为姑娘做点儿什么,奴才怎能不愿意呢。”

    沈婉苏心生感激,取出一个朱红的盒子,“这药,只说婉苏故意将药下在了公公的茶饭里,日后若有追究,公公便可无事了。”

    林海见了,感而泣道:“多谢姑娘为奴才打算……其实,不这样也罢,奴才上回还欠姑娘一条命呢。”

    ——

    天色擦黑已久,永和宫门的厚锁悄悄开启。沈婉苏侧身出来,向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她只觉得自己的脚步有千斤重,而那些情爱好像都在空中半飘,轻浮又可笑。

    吴全从远处看到她,连忙跟了过来,“沈姑娘,你怎么来了?皇上有旨,今晚不见任何人。”

    “连我也不见吗?吴公公,那婉苏便在此处候着,直到皇上见我。”沈婉苏心中一阵绝望,她望着暖阁里闪闪的灯火,看得出,陆玄琮正隔着窗子望着她。

    “姑娘要求的事,皇上都知道。只是……姑娘若心里有皇上,就不要难为他了。”吴全脸色沉重,看来,他早已知道了结果。

    “皇上真的要下旨赐死父亲吗?还有那些官员学子……若如此,岂不是越走越远,何时才能实现心中的宏愿?”婉苏呆呆地言语。

    吴全点了点头,“姑娘是个明白人,皇上不见你,一来是他不忍,二来……”

    “怕是皇上觉得失信于我,再也无颜相见了吧?”婉苏的绝望早已在心头蔓延,她想把逃避、无情、不负责任这些话都一股脑地用在皇上身上。可想到父亲,还是忍住了。

    “婉苏今日只是罪臣之女,来求皇上开恩,再没有别的,还请皇上一见。”沈婉苏跪下,向乾清宫里深深地叩首。

    “姑娘……这儿有好些个人看着呢。你已经抗旨不遵了,谁都可以轻易治你的罪,何况沈先生的案子,证据确凿,连陈大人都要流放宁古塔,何况沈先生?”

    婉苏无言以对,只有泪水横流,泣道:“皇上,婉苏求见皇上。父亲是因为我才遭受此罪……因我执意要入宫,执意要魅惑皇上,想要皇上打破宫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皇上公正查处……放了父亲和家人……”

    陆玄琮早已听到婉苏的声音,他早已忍不住,将快要落印的圣旨尽数撕了去,内心压抑的火种像是要把这个身体点燃。

    他刚刚送走的权臣们,将一桩桩铁证放在他的眼前,要他亲手将这些汉臣们赐死。他仔细翻开案卷,几乎找不到一点松懈可击的地方。

    他不敢多想,不敢想这一幕的缘起在于自己执意要纳汉妃。他拼了命地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一桩汉人包藏祸心的要案。

    他已几日靠着醉酒才能入睡,任自己被这权力的流水推送着,想要赶快了结。可婉苏在门外这么一求,却是将他心底最难过,甚至最羞耻的事情通通抛了出来,让他颜面扫地。

    他更不敢去看婉苏此时的悲戚和惨状,还有令他恐惧无边的,来自婉苏眼中,最后的期待。他要如何面对呢?他如何能忍心看婉苏的苦苦哀求,再去想想自己究竟欠她多少,负她几何?

    他想砸碎乾清宫所有的东西,都不够发泄心里那种难言的悲愤,无奈……还有说不出的酸楚。

    “皇上,婉苏求您。父亲的事还求皇上明察。父亲决无半点对大宁国的不满,何来谋逆之心?若真有不妥当之处,不过是读书人的抒怀,不能为证啊皇上。”婉苏一面叩首,一面向陆玄琮哭求着。

    “父亲一心渴望大宁能帝祚永延,皇上您最清楚。若父亲真的死罪难逃,婉苏愿意与父皇同罪……”

    陆玄琮此时心如刀割,他并非不疼惜婉苏如今的样子,只是他的胆怯,让他实在无言面对深爱的女人。沈名的案子,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稚嫩了。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然失掉了所有的自信,无力再去抗衡什么。

    他泪眼潸然,若人生能有重来,他必定不会执意要带婉苏进宫,而是让她在外面的天地自由快乐,不必经历如此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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