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芒昏昏沉沉地躺在软榻上,大致是房间内的熏香燃尽,她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明起来,眼珠可以受控而上下转动,只剩下眼皮还强撑不开。

    【真是没法子干了,我干不来这活,干不了了!】

    古尔芒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烦躁的抱怨,声音却意外的清亮。

    【让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自己来干这活!】

    同属一人的抱怨声音,随着脚步声愈发靠近房间,输出的音量也愈发的彻耳。

    古尔芒幽幽睁开眼睛,被眼前的光亮刺得恍惚,旋即又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是!可,巫咸大人说……是知吉大人赌输了,这才命属下请知吉大人——】

    【他放屁!这个老东西什么事情都塞给我!难道是我那里的病人不够多么?】

    听到这里,古尔芒撇了撇嘴,然后扬起手来,欲拭去被光亮刺激而生出的泪花,这时候才发现——她胳膊上被细布缠得紧紧实实。

    【是姑娘醒了么!】

    古尔芒侧头望去,银雯惊喜的声音从床前的四折曲屏风外透了进来。说话间,她已然推开两折屏风,露出了半边身子和脑袋。

    【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知吉大人。】

    说罢,银雯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推拉房门的开合之间,又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

    【知吉大人,您慢点儿走!您的药箱还没拿!】

    古尔芒的嘴角扯了又扯,想来想去都觉得此人绝对不靠谱。正待她翻身欲起时,银雯也恰好推门进来。

    【姑娘等等!】

    银雯大吼一句,连忙端着茶盘,小步快跑过来。

    古尔芒被这吼声吓得一震,瞬间跌回了被窝。

    【咳咳——咳咳——】

    银雯把茶盘放在床头的凳几上,赶紧伸手去扶轻咳着的古尔芒,后又倒了一杯温露递入古尔芒的手中。

    【姑娘还是小心些为好,巫咸大人虽说上了药一周内定会痊愈,可今日满打满算才第七日。】

    【咳咳——第七日?】

    古尔芒被温露呛了一下。

    【姑娘已睡了七日。】

    【Severus,他怎么样了?】

    【姑娘问的是?】

    【Sev……呃……我是说西弗,就是邻间的那位。】

    【西弗阁下还未醒,知吉大人正在诊脉 。姑娘且宽心,我刚刚过去的时候便听见知吉大人说西弗阁下也已无碍了,这两日便会醒来。】

    【那就好……】

    古尔芒灌下一大口温露,只觉气息通畅了不少,于是又问道。

    【知吉大人——是刚刚那位在门口叫嚷的那位吗?】

    【是呀……】

    银雯一边应着,一边接过古尔芒手中的空盏,再续上一杯露水递上。

    【知吉大人这都是第几回来换药了,每次都嚷嚷着‘这活他干不下去了’‘要去递交辞呈’啊之类的,结果下回还不是来了……唉,姑娘,我真搞不懂他们这些“活过头”的大人物,完全是越老越不正经!】

    银雯正打着趣,房门“嚓”地一声被推开了,一道明朗的声音被门外的风吹了进来。

    【你们——是谁在说我的坏话?】

    古尔芒顺着声音望去,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一条鲜红色的束发带混杂在粗黑的发辫中,被过门风吹起飘扬在空中。

    【知吉大人!】

    银雯忙起身行礼,唤了一声大人后,立即退至一侧。这下,古尔芒的视野便全部敞开来: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材匀称的少年——眉清目秀,鼻梁高挺,脸上却带着极不爽快的笑容。他穿着赤红色大领衣,衣长过膝,配以玄色宽裤,脚上是一双革制的低帮平底翘头履,手上提着一个老旧掉渣的笨重木箱。

    【凶兽饕餮?】

    知吉疑道,随即踱步至床前,把木箱搁置在地上,从箱子里取出一册缝线制的厚本。

    【簿子上写的——病患的名字是……古尔?】

    跟在知吉身后的小童听到此话,忙不迭地跑上前来,俯下脑袋,极其小声地说。

    【知吉大人,长老们说过,这是经卷上记载的上古凶兽,凶兽出世三界必定会乱了套,所以对外就……】

    古尔芒眉上青筋跳了跳,心里大声咆哮着:该死的,我都听见了!

    只见知吉努着嘴轻点了头,脸上的不爽快又加深了不少。他“啧”了一声,开口道:【伸手,诊脉。】

    手贴上脉搏不过几秒,知吉道:【嗯,好了。】

    然后,他转身对银雯说:【可以拆布了,本也就不必缠上。】

    说罢,他复又嘟囔一句:【嘁,凶兽就是皮糙肉厚……】紧接着他便蹲下身子,出手合上药箱。

    【你!】

    【嗷,对了,】知吉突然站起身,堂而皇之地打断道,【西弗阁下应该快醒了,古尔姑娘拆完布就可以去看他了。】

    一语毕,他望着对方吃瘪的表情,脸上阴霾似乎因此一扫而尽,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反观古尔芒,她刚想骂出口的脏话被硬生生地折断,一口恶气无处安放,只得狂咳着发泄出来。

    【做病人,就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对身体很不好啊——凶兽大人。】

    知吉勾出一抹顽劣的笑,像是再说“凶兽也不过如此”,然后背起木箱,哼着歌转身离开了。

    古尔芒气得牙痒痒,拆掉细布以后,脸色依旧很臭。她一面换着银雯替她准备的新衣裳,嘴巴里一直咕咕噜噜地在咒骂些什么。

    就在这档口,总是候在邻间房的小童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猛地敲响了房门。

    【姑娘,阁下怕是要醒了,您快些来!】

    话音一落,古尔芒赶忙跳下床,两只脚一下/捅/进新鞋里,没顾得上拔上后脚跟的那部分,拖着脚步就“吧嗒吧嗒”地往外跑。

    两间房的距离不算远,古尔芒一踏进房门,正巧望见小童将西弗勒斯扶起坐直。

    听见动静,西弗勒斯偏头瞧过来,四目相对,古尔芒只觉心脏跳快了半拍。她傻望着对方的脸,单凭着身体的本能往前走,没成想新鞋子的鞋底过于厚实,只是一个不留意,立刻“噗通”一声,脸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疼痛让误以为身处梦境的古尔芒瞬间清醒过来,她自觉有些丢人,心里暗骂了一句,忙不迭地蜷起双腿,两手将上半身撑起来。

    当古尔芒抬头的一刹那,正看见西弗勒斯提手掀开半边被褥,他前倾着身子,似乎是极欲起身搀她,只不过,最后还是被小童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望见这一幕,古尔芒心下一暖,正想说些什么来表明自己“完全无事”的身体状况,结果她恰一开口,两行鼻血就顺着嘴的方向一泻而下。

    “没事,我没事!”

    古尔芒跪坐在地上,一边乐呵呵地说着,一边用右手手背胡乱一抹。

    “我真的没事!”

    古尔芒放大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话中之意是让西弗勒斯回床躺好。

    可惜,她的话音刚落,又两股道血旋即从两侧鼻孔里窜了出来。古尔芒愣了愣,连忙换了一只手紧跟着随意蹭了两把。

    其实,鼻血的出血量并不多,但在古尔芒糊墙式的一番操作下,血虽是止住了,下半张脸却抹得跟唱戏的似的。

    “哈——”

    古尔芒刚擦完两把鼻血,就听见床台上传来一声轻笑。她懵了一瞬,扬起脑袋,只见躺在床上的那人: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半垂着脑袋,浑身颤个没完没了——但从古尔芒的角度望过去,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高扬的嘴角。

    古尔芒挑起一侧的眉头,奇怪道:“什么?你在笑什么?”

    话音未落,这句话就像是按下了启动按钮,一声声爽朗又紧挤着嘶哑的开怀大笑,即刻从西弗勒斯的胸腔中倾尽而出——好似几串快活的爆竹从锈钢的齿轮中在燃烧的瞬间迸裂而出。

    古尔芒就跟活见鬼一般傻坐在地板上,她瞪大了双眼,就这么直勾勾地死盯着西弗勒斯。

    不过,这场喜剧也没持续多久,十几瞬以后,笑声便戛然而止了。小童上前去递出一面铜镜和一方沾水的帕子,古尔芒看见镜子里“红着脸”的大花猫,将将消下去的气“噌”地一下又涨到了嗓子眼。

    她一把夺过小童手里的帕子,恨恨地在脸上抡了好几个来回,然后把两样物什怼进小童的怀里,一蹬脚站了起来,抄起厅堂里的一把椅子,“哒哒哒”地跺着脚,快步走到床边,放下椅子紧接着坐下。

    “哪里好笑了!”

    问者一脸抓狂。

    “如你所见,我现在并没有在笑。”

    答者一脸淡定。

    “你!难道没见过被鞋子绊倒的人吗?难道没见过流鼻血为了省事用手背擦的人吗?难道没见过鼻血糊地满脸都是的——”

    “你很吵——”

    西弗勒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与此同时,他扬起脑袋,把脸扭到另一边,理所应当道:“从没见过。”

    “你!”

    古尔芒气急败坏,抬起手就想给对方一拳,可她的拳头距离对方还有好几英寸,她的视线率先接触到对方缠满细布的右肩。

    古尔芒的拳头猛地一滞,后又无力垂下。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西弗勒斯……我想…问你个问题……”

    西弗勒斯闻声回头,只瞧见古尔芒耷拉着脑袋,目视着他受伤的肩膀,神色意味不明。

    “你说,什么问题?”

    “我不明白——”

    古尔芒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西弗勒斯明亮的黑眸,眼中浮着一层迷茫的雾。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啊?”

    西弗勒斯回望着古尔芒的眼瞳,不知为什么,一旦目光投掷其中,思绪被反复拉扯,一时之间,他最引以为傲的大脑根本无法组织出一句恶毒的语言,来叫眼前这个不知好歹来质问他的人——请求撤回她的目光。

    半响,没等他逃出这思绪的囚笼,他便莫名感觉到,好像是自己——他扯了扯嘴角,又苦笑着低声叹道。

    “救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古尔芒……无法想象,……不过一眨眼,我居然就挡在了你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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