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这样唤他:苍梧公子。初遇时的欣喜,相交时的意投,都已幻化成记忆中的风尘,他本应该恨他入骨,弃他如敝,可他现在捡起了那缕尘埃,捧到了他眼前。

    李时年知道,这是他在找自己讨最后的那份人情。

    这个名字,这份人情,他这一生也只能用一回。他选择了用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上。

    穆乾用手紧紧攥住李时年的剑,眼神恳切地望向他。鲜血染红了剑身,李时年在他眼中看到了必死的决绝。

    “苍梧。”他道。

    李时年一番挣扎,终是暗暗卸了力,任由他抓着剑身,将剑刃刺入身体之中。

    穆乾似是得偿所愿般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着最后的力气道:“请你,照顾好意儿。”

    说罢,那口气咽在了他的气道中。

    他如断木一般跪倒在地,而李时年手中的剑刃,成为支撑他尸体的唯一力量。

    李时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襄王如看客一般作壁上观,自作盘算,却在这一刻给身侧将领递了个眼神。

    瞬间,天祈兵将齐声喊道:“反贼伏诛!反贼伏诛!”

    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重复这句话,声音此起彼伏,震天作响。

    马背上的王如意回过头,远远地忘着远方这一幕:穆乾跪倒在李时年的剑刃之上。

    她一时失了神,马儿速度飞快由不得她分心,便是这瞬间的惊诧,导致她从马上跌了下来。

    顿时,天祈兵将如虫蚁版,瞬间便围成一团。

    李时年见状抽出剑刃,才想分身营救,却发现周围的士兵同样一涌而来,用兵刃将他团团围住。

    “叛贼穆乾已伏诛!”襄王忽然出声道,随后掀开了李时年的斗笠,“多亏李将军的策略计谋,方才助本王拿下叛贼,李将军有勇有谋,杀敌有功!日后我禀告圣人,必有重赏!”

    将士激动欢呼道:“李将军威武!”

    襄王却将目光转向王如意一侧,表情颇为玩味:“也请李将军将另一名反贼一并拿下。”

    王如意惊诧地看着远方,虽是听不真切,也仍旧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

    不同于之前的冷静,她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在簌簌发抖。

    方才不就已经想明白了吗?这世间本就如此,万事本就如此。那他李时年……也本就如此。

    他从来都是杀你的人。

    他也不会改变。

    “还不速速将反贼拿下!”襄王呵斥道。

    李时年单膝跪地,恳切求道:“干爹,她和这一切没有关系。”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襄王早就料想到他不会动手,便对身侧将领令道:“此女为叛贼同伙,煽动南疆,其罪当诛!能诛灭此贼女者,本王必重重有赏!”

    王如意并无武功,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这奖赏一出,战场犹如斗兽场一般,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捞到未来功成名就的好处。

    便是这样的心思,另原本轻而易举的事情多了难度。

    最后的胜利者只有一个,相比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如意,周围的同袍才是最大的阻碍。

    这变数为她续了命。

    李时年趁机飞身上前,于一片混乱中救出王如意,将她牢牢搂在胸膛之中,面对左右欲上前的士兵,神情冷峻:“退下。”

    就连襄王左右前来领人,他亦不肯松手。

    此刻襄王的表情似是对事情的走向颇为满意:“李将军可是要为了反贼而与自家兄弟倒戈相向?”

    “你答应过我,会放她一条生路。”李时年涨红了眼睛。

    “她死,才是唯一的路。”襄王回道。

    外人听来,这不过是一军之将对贼人的讨伐。

    可李时年和王如意知道,这代表,襄王留她不得。他不会允许当日的算计被任何人知晓。今日之战,战况惨烈,襄王已是自身不保,若再被人知晓这本是他谋划的金蝉脱壳之计,恐怕他将面临的是比眼前战争更可怕的后果。

    李时年将手中剑刃缓缓举起,横在胸前。

    “我要她活。”

    他一脸无畏地望向襄王,分明身处劣势,可姿态却气吞山河,似战神一般,一夫当关。

    “不用了……”王如意突然开口,声音发颤。

    “意儿……”李时年将她搂得更牢些,哑声念着她的名字。

    “你赢了李时年,这回你赢得彻底。”王如意抬眼看他,道:“你说的对,什么互相利用,只是我被利用而已。我真是蠢,我竟然真以为自己有本事改变穆乾,有资格和襄王谈条件,有可能和你……成为朋友。”

    “意儿……”李时年坚毅如铁的面孔瞬间柔软了下来,除却唤她的名字,也不知再如何回应。

    她眼底含着泪,似是控诉般道:“前世如此,今生如此,清郡如此,郁城亦如此,李时年,我总是赢不过你的。”

    “意儿……”李时年欲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推开李时年,伸出手对着天祈兵,一脸释然:“来吧,抓我吧。”

    李时年喝道:“我看谁敢!”

    周围士兵忌惮,一时进退两难。

    只听另一侧襄王警告道:“李将军真的要坐实了叛贼的头衔吗?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意儿,你知道现在束手就擒,会是什么后果吗?”李时年小声道,声音些许发着抖。

    王如意:“知道,还麻烦李将军转告王爷,请他务必言而有信,将我五马分尸。”

    “你……求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如意。

    这不是她。她是打不败的,斗不停的,有着无穷尽鬼点子和坏主意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那颗小脑袋总是能生出新的想法,寻求新的生机。

    可当下,她想死。

    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也失去了生的意愿。

    李时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我活着,你便死不了。”

    说罢,他一手刀斩过王如意后颈,另她昏迷倒入自己怀中。继而,他似是对待宝贝一般,轻轻地将她抱起,安放于身侧。

    “时年!”襄王此时有些坐不住,出声警告道:“你可想清楚!”

    李时年:“只要我活着,谁也不能碰她。”

    “你可知你这是谋反?”

    “那又如何?”

    “你回头看看,天祈数万将士,你一个人当真拦得住?”

    他再次将剑举起:“那便试试。”

    长剑在前,他要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他的姑娘离开。

    孤身抗全军,从开场便已经写好结局。唯一的变数,不过是时间。计算时间的单位不再是刻度,而是人命。李时年此时一身白衣已满是污浊,脸上混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他像是阴间的魔,地府的鬼,暴虐而急迫地取人性命。

    只为护住身后毫无求生之意的女人。

    奖赏似饵,兵将如潮,一波被他退去,另一波即刻补上来。

    他杀疯了眼,却丝毫没有停手之意。

    郁城之战惨烈,天祈士兵经历一场恶战方才迎来艰难的胜利。这些士兵却从未曾想过,自己最终的结果竟是躲过了敌军的兵刃,却倒在了自家将领的剑下。

    襄王身侧将领频频提醒:“不要任由李将军犯错了,还请王爷速速叫停。”

    更有甚者已经持剑下马,欲上前干涉。

    可襄王从始至终都如旁观者般,他甚至严令禁止周围将领插手,只道:“由他。”

    “可……”

    “我说,由他!”他如阎罗般令道。

    众人噤声。

    半个时辰,李时年硬生生在血泊之中杀出了道人墙。

    剑已微微卷刃,起落斩断了风,声音在耳边呼啸,如同悼念伤亡者的哀魂。

    而死亡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价值。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时间倒数到最后一个人,等着这无意义的死亡停止。

    突然,一阵令人意想不到的狂风顿起,引得众人不由举起手臂遮挡护卫,待众人再次睁开双眼,之间两位耄耋老人正立于云端,似仙人般从天而降。

    这奇异的场景令将士们忍不住揉眼细瞧,生怕是自己生出幻觉。随着周围人的惊诧,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场景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

    甚至有人识出了这二人的身份。

    “难道是……昆仑山的仙人?”

    白衣长须,玉环佩剑,正是画上常见的昆仑山仙人模样。

    襄王凝视这突来的变故,眼底满是警惕。

    左侧昆仑仙人立于原地,轻轻抬手,便将厮缠李时年的几名士兵隔空击落在地,似是一人可抵万军,却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侧的神仙还未来得及出手,只听李时年急切开口道:“救她。”

    二位仙人停下了手上动作。

    李时年知道自己早已耗尽体力,将半个身体斜靠在剑侧方才勉强站直,他声音嘶哑:“山主那日答应过我,若有朝一日,我和她只能活一人,山主救她。”

    黄钟峰之上,他生生跪了一夜。

    膝盖骨被严寒浸透,红肿黑紫;双腿失去知觉,站立不得。

    昆仑山主摇头:“规矩便是规矩,你爷爷的玉令许的是护你一世安生。”

    “求山主救她。”他决心让昆仑山陷入两难,若是依他所言,昆仑山便要破了规矩传承;可若是循规守矩,他死在昆仑,一样是破了规矩。

    “你可想好了?”

    “求山主救她。”

    “你这般深情,她未必会以此心待你。”

    “求山主救她。”

    “……我许了。”

    昆仑山主苍老的声音像是神仙的招魂引,李时年应声昏倒在黄钟峰之上,一如他当下昏死在郁城战场之中。

    而不同的是,手里那把剑刃牢牢地抵住了他的身体。

    他分明半跪在地,此刻却巍峨得堪比昆仑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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