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三)

    人历2004年

    “沉浮怎么说,何时出发?”妙瞬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用白绸擦拭长枪枪头的凰翎,问道。

    那杆枪名叫白焰,是寂盛当年使用过的武器,质地通透宛如玉石,枪头狭长锐利,其里光芒涌动,像燃烧着一团洁白的火焰。白焰是上官家最珍贵的宝物之一,若非此次情况危急,即使是凰翎也不可取用。

    “别着急,只凭你我二人还不是她的对手。”凰翎手一握枪杆,白焰涌起热浪,融化成水一样的透明液体渗入她的肌肤,她说:“咱们先去找个帮手。”

    不仅妙瞬没有料到人会如此强大,即便是枝流也对此极为震惊。枝流见过不计其数桃浪神魂碎片的转生者,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她取走了体内的神魂碎片,但唯独吕伶例外,吕伶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在保持自己神智的情况之下动用桃浪力量的人。枝流的那具化身临死前是笑着的,或许是苦笑,或许是欣慰的笑,谁也说不清,她对妙瞬说,如果不想世间枯萎的话,就去唤醒吕伶体内的桃浪吧,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神也不能保持本心。如果不想毁灭,就去唤醒桃浪吧……

    钧因失去桃浪的神魂碎片而灵魂沉睡,妙瞬心中没了主意,关于如何唤醒桃浪没有丝毫头绪,只好先带着钧的身体乘坐火车从长山返回家乡。火车即将到站的那晚月光极其明亮,随后数不尽的火球漫天坠落,枝流的化身死亡时,被打散的力量有一小部分钻进妙瞬体内,这才让她拥有了自保的能力。不知过了多久,火球之雨停息,妙瞬推开盖在头顶的水泥板,抱着钧走了出来,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逆着逃窜的人流朝自己走过来,男人双眸之中飘扬的红色流光,她从那男人身上感受到了神的气息,如同面对着不见边际的海洋。

    “你好,我是沉浮。”男人微笑着说:“枝流将原委都跟我交代了,她暂时分不出新的化身来这里,接下来由我来帮助你。”

    妙瞬随沉浮在尸山血海中行走,不知走了多久,看见前方不远处胡同口有一位格格不入的女人。女人皮肤白皙如玉,生着桃花眼,远山眉,鼻子高而小,嘴唇有十分好看的形状,白色长发束成一根高马尾,她盘腿坐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上,低头用白绸缎仔细地擦着一杆白枪。

    “你好,我是上官凰翎。”女人站起身,白枪化作一滩水深入她的肌肤,微笑着说:“随我走,先做好准备,而后我陪你去找桃浪。”

    妙瞬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是掉神窝里了,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神的气息,只不过不如沉浮那样深厚,她没开口询问,只是跟在女人身后。

    “你见过桃浪嘛?”凰翎问道。

    “算是见过吧。”

    “真的嘛?”凰翎一脸期待地问道:“桃浪长什么样?有多厉害?”

    “有多厉害我也不好说。”妙瞬的嘴往怀里抱着的钧的方向努了努,说:“喏,长这个样子,只不过听说身高要高很多。”

    “她是桃浪?!”凰翎惊讶道。

    “她是桃浪一个神魂碎片的转世,时间长了,长得越来越像桃浪。”妙瞬说:“四舍五入也算桃浪吧。”

    “哇哦。”凰翎俯身端详着钧,距离近到几乎要亲上钧的脸颊,她说:“好帅哦。”

    “你是寂寥死亡?”妙瞬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

    “不,我是耀光白焰,不对,也不准确,我是寂盛神躯的一个碎片。”

    “寂盛不是和桃浪打得你死活我么?你咋这么稀罕桃浪?”

    “我是寂盛神躯的碎片,没有她的记忆,只有一点点她的力量而已。”凰翎恋恋不舍地挪开眼睛,说:“我的家族中有很多耀光白焰,我是被耀光白焰抚养长大的。他们虽然和桃浪是死敌,但几乎没有人仇恨桃浪。听着他们的回忆,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桃浪是个有魅力又强大到令人对其生不出厌恶的神。”

    “怎么说呢?”

    “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讲,我们到了。”凰翎在胡同尽头停了下来。

    “到哪了?”妙瞬看着死胡同,摸不着头脑。

    “龙葵,出来。”凰翎敲了敲墙,说道。

    凰翎话音刚落,一只长着尖锐指甲的黑手从墙里伸了出来,青砖墙被划开一道黑色的口子,接着从里面钻出一个人。那人背后悬停着五柄狭刃长剑,有些像开屏的孔雀,他个头极高,至少有三米的样子,身体干瘦,皮肤苍白,丝毫没有血色,如同白纸,手的黑色蔓延至肘,黑白的边界像是氤氲的雾。那人没有五官,黑色顺滑的长发及腿,光滑的脸中央有一道裂缝,像是老旧白墙上的裂缝,其中钻出缕缕耀眼的金色光辉。

    “小姐。”龙葵的声音很特别,像是低沉男声和清脆女声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凰翎点头向龙葵打过招呼,领着妙瞬钻进了墙上的开口里。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光源。

    “刚才那是?”妙瞬对龙葵身上的气味印象极深,她能想起与之最相似的便是深秋的味道,她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清晨落叶与黄草上结出白霜的场景。

    “耀光白焰起初是两个词,是寂盛两把武器的名字,后来寂盛将两把武器赐予龙葵和另一位神明,将武器的名字也当作称号封给他们,龙葵便是其中的耀光。寂盛被封印为太阳后的幽邃之战期间,耀光和白焰才逐渐被合称,用来代表信仰寂盛并愿为她付出生命的神明们。龙葵非常猛,当年独自面对过全盛桃浪,而且没有彻底死去。”凰翎说:“现在他看管着上官家本部的入口,甚至耀光白焰都不知道他有多强,我亲眼见过他一合斩杀混沌神。”

    “现在是去上官本部吗?”妙瞬问道。

    “是的。”凰翎说:“跟紧我,小心脚下。”

    妙瞬借着凰翎金发散出的微光看见地面上有一层浅而清澈的水,大约二三十厘米深的样子,水面上飘着些残肢断臂和肝肠脏器,却不见水中有丝毫血色的痕迹。

    “这些是怎么回事?”妙瞬看见一个人头飘在自己面前的水面,那人头的五官挤成一团,面露痛苦之色,嘴仍在无声地张张合合。

    “龙葵答应帮沉浮救人,开门放了一些人进来。”凰翎叹了口气,说:“人还是太弱小了,我家虽然是安全的,但这条路对他们来说过于凶险,一百个人能有一个走过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即便生路摆在眼前,也没办法走稳,多么可悲。”

    在见识过枝流与桃浪的战斗后,妙瞬已经坦然接受了人弱小的事实,无生之剑与不死之剑于半空交击的那一刻,迸发出的冲击波瞬间削平视野所及的所有山顶,像刀切豆腐一样,丝毫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天空中厚重的云幕也在刹那散去,和被吹散的一缕烟没什么不同。只是照面的交手便有如此阵仗,而且此时的枝流还只是其无数化身之一,此时的桃浪还只是其无数神魂碎片之一,实在教人难以望其项背。

    大约半个小时后,光逐渐明亮,隐约有些嘈杂的声响飘进妙瞬的耳朵,让她的精神放松不少。半个小时虽然并不长,但寂静至此便让人觉得漫长,妙瞬能清楚地听见凰翎呼吸的声音,也能听见水面因人头面部抽搐而泛起的水波声,比那回坐着出租车赶往医院更让她觉得煎熬和漫长。

    “辛苦你了。”凰翎推开水路尽头的缝隙里逸散出金光的门扉,对妙瞬笑着说:“我们到了。”

    门后天地和周遭依旧是深邃的黑,此处的黑和外面的夜晚并不相同,显得浓稠很多,也更令人窒息,仿佛在万丈深渊之底。妙瞬眼前有许多建筑,有楼宇有宫殿,不按顺序排列,悉数散出金色光芒,有浓有淡,像漂浮在夜空的群星,也像安康鱼静止的拟饵。建筑群落中间有一个广场,妙瞬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广场,总之看着很像,广场被建筑的光映亮,里面大约盛着四五十号人,有的抱团而坐,有的四下踱步,方才听见的嘈杂声响便是来自于此,这些人应当就是龙葵受沉浮所托放进来的。妙瞬同理心很强,她总爱代入别人的视角思考,她看着广场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心慌,没来由地联想到这样一个场景,一只蚂蚁掉进水里,即将淹死的时候,一个人将其救出,放在手心饶有兴致的端详,蚂蚁在人看不见边际的手掌里,望着那覆压整片天空的眼睛,恐惧到连吐出呛着自己的水都不敢。妙瞬并不了解沉浮,她想象不出来真正为了人而救人的神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神真的存在吗?

    “别愣着了,走吧。”凰翎拍了拍妙瞬的肩,说道。

    广场上有个人游走于难民之间,为他们送上食物与瓶装水,那人的长相与凰翎几乎一样,但气质却很不一样,她黑色的头发低低地盘着,由一根金丝楠木簪子扎住,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和黑阔腿裤,妙瞬走近的时候,她蹲在一个小男孩面前,微笑着摊开手,现出手心一颗豆大的金色药丸,说:“听话,吃了这个就不会疼了。”

    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他的羽绒服的左袖破了,露出沾着鲜血的白色羽绒,右脚上没有鞋,脚被火烧得焦黑,他将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抹去,艰难地摇了摇头,说:“妈妈说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是她叫阿姨来给你送东西的哦。”女人轻轻地抚摸着小男孩被火撩去小半的头发,柔声说道。

    “我妈妈还活着吗?”小男孩仰起脸,笑容唰地一下跑回脸颊。

    “是呢,只要乖乖吃药,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女人说道。

    “不行,妈妈也受了很重的伤,要留给妈妈吃。”小男孩倔强地说道。

    “阿姨这里还有很多药呢,妈妈回来了也有的吃。”

    “不行,都给妈妈吃,妈妈就会好得快。”

    “再不吃你等下就死了。”女人趁小男孩抹眼泪的瞬间,一把捏住他的脸蛋挤开嘴,另一只手迅速将金色药丸塞进去,手指一推,将药丸送进他的喉咙里。

    小男孩哇一下嚎啕大哭,一个劲扣嗓子眼,却什么也没抠出来,药丸刹那间就被女人推进小男孩的喉咙深处,再经他条件反射的吞咽动作助推,现在估计已经在胃里了。

    “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姐,叫上官琉香。”凰翎接着说:“这位是妙瞬。”

    二人互相点头示意后,凰翎看着嚎啕大哭的小男孩,笑着说:“香香姐,你这动作够利索。”

    琉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嘛,要照顾的人太多了。”

    “平时住在这儿的都不需要吃喝,哪里来的这么多食物和水呢?”凰翎看着正在进食的人们,问道。

    “嘿嘿,珞哥闲着,我就让他去多抢点吃的回来。”

    “哈哈哈哈,也就你能使唤得动他了,那场面,想想就很好玩。”凰翎想象出平时从容优雅的上官烟珞穿梭在劫难后的商店和超市里,和难民一起抢物资的场面,不由得笑出声来。

    “是呢。”琉香贴在凰翎耳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我也是觉得他去会很有意思才请他去的。”

    “吕哥呢?”凰翎觉得琉香方才喂药的方式颇有几分吕望的风格,便想起他来,不由好奇他伺候起人来会是什么样,便环视四周,却没有看见吕望的身影,问道:“他怎么没来呢?”

    “吕望……”琉香低下头,说:“他应该是死了。”

    “怎么可能?!”凰翎惊讶地瞪大眼睛:“谁能杀得了他?”

    “我也不知道。”琉香的声音很低:“我拜托龙葵去找他了,但没有找到。龙葵有多厉害你也知道,连身处异国的怀璟都能瞬间带回来,想找谁找不到呢。”

    龙葵的能力凰翎心里自然清楚,他就像矗立在上官家的参天大树,他在知晓耀光白焰存在的上官家人眼里是安全的代名词,只要有他在,不论是信仰月燃的祈月幻水,还是追寻桃浪的寂寥死亡,抑或是势如破竹崛起的新神,都不足以伤及性命。哪怕在战斗中落败,哪怕刀已经架在脖颈,都不会死,因为龙葵总会现身搭救。十几年前上官家离开此地隐藏踪迹也正是龙葵远行前授意的,上官家的每条性命都弥足珍贵,不应当因闪失而逝去。耀光白焰这样一个沉重的冠冕不是谁都能戴稳的,若是实力不济,迟早会被诸神蚕食殆尽,每个在解救寂盛道路中绝望的上官,都会情不自禁地望向自己心头的那抹象征信仰的金光,而龙葵的身影永远坚定地站在距离光最近的地方。龙葵也和大家一样喜欢琉香,会尽力满足琉香的要求,他都找不到吕望,吕望应当是真的死了吧,凰翎这么想着,却仍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说:“吕望那么厉害,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不会死的,估计是出远门了,放心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琉香望着虚无的天,微笑道。

    妙瞬知道吕望的确死了,但她没有开口,她看着琉香隐含泪水的双眸,不禁心觉悲伤。妙瞬对吕望和连雍的仇恨未曾消逝,只是在钧的影响下搁置了复仇计划,即便如今钧生死未卜,妙瞬也并不打算复仇了,更不会把怨火撒在这样一个令人情不自禁怜爱的姑娘身上,钧失去桃浪的神魂碎片,如今不知生死,就让吕望在琉香心里也保持着不知生死的状态吧,那样起码有一丝希望。妙瞬看着钧的脸,这么想着。

    光明最盛处排列着七座殿宇,正中央的那座最为宏大,从破损的殿门可以看见正殿中央矗立着一株柳树,枝干通体亮金,泛着金属光泽,数不清的枝从门与窗伸展出来,几乎包裹了整座殿宇,黄金柳树像这里的太阳,绝大多数光都来自于它,那光芒辉煌到令人难以直视。凰翎居住的殿宇位于最右侧,虽然也精美华丽,但与正中那座比较,就难免显得黯然失色了。

    “中间那座殿宇是谁住的?”妙瞬眯着眼睛说:“这么他妈闪,比你住的都好。”

    “这七座殿宇的居住者都是寂盛的神躯碎片,住中间的那位是其中最强大的,名叫上官金柳,是我的一位表姐,她出生后没几年就陷入了沉睡,只在十几年前苏醒过一次。”

    凰翎殿宇正殿的整面东墙都被展示柜所覆盖,柜子的每个隔档里都摆着一颗头颅,头颅大小不同,样貌也不同,有人头,羊头,牛头,狗头,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头颅,譬如长着羊角的大老鼠头。殿宇规模很大,一面墙大约十余米高,二十余米宽,摆放头颅的展示柜能完整覆盖这样一面墙,头颅的数量难以估计,妙瞬仰着头也看不清最顶层隔档里的头颅是何模样,她惊叹道:“为什么有这么多头?”

    凰翎得意地说:“嘿嘿,一点小收集,这都是我猎杀的神明。虽然其中只有两个祈月幻水和一个寂寥死亡,其余都是新神,但胜在数量多。”

    “为什么神要自相残杀呢?”

    “神的事比你想象中复杂很多。”凰翎说:“神的寿命没有尽头,也不用像人一样需要为活着或者活得更好而耗费一切地努力,但总要为什么而活,信仰和远大的目标便成为最好的生存意义,也是绝大多数神的追求。耀光白焰,寂寥死亡,祈月幻水,都是因此而诞生的组织,他们将遥不可及的初始之神当作信仰,并为其而生,为其而死。我认为神是悲哀的,脱离了人与动物繁衍的欲望,也没有自然终末的命运,但若想追求随心所欲,又显得太过弱小,初始之神和混沌之神还有新神虽然都是被称作神,却有云泥之别,将初始之神称作神的神都太过保守。神看不上人追求的事物,也无法企及初始之神的完满与强大,只能退而求其次,跪在初始之神的脚下,将初始之神一个个兴趣使然的决定当作付出生命追求的目标。”

    “还好我是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妙瞬仰望着摆放神之头颅的展示柜,长叹一口气。

    “安置好小桃浪,咱们就出发吧。”凰翎从展示柜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鸡蛋大小的深红珠子,说道。

    “找桃浪吗?”

    “不,先去找援手。”

    妙瞬与凰翎通过龙葵所开的门到达阴山,沉浮引荐的帮手连岐山沉睡于此。沉浮对凰翎再三叮嘱说,连岐山的身体会先于神魂苏醒,必须将这颗红色珠子塞进他的嘴里,他的神魂才会真正醒来,如若无法做到,请立即逃离,千万不要尝试与他过手,千万不要。凰翎站在阴山山腰,打开强光手电筒,往山涧里照去。

    “寂盛也需要打手电哈?”妙瞬显然没想到凰翎会从兜里掏出手电筒,忍俊不禁道。

    “哪儿那么多话。”凰翎脸一红,说:“还不是为了让你看清点儿。”

    一个无头人身端正地盘坐在涧底的河水上。那是副男人身,身材颀长,赤裸着,精致的肌肉如同条条匹练,双肩各斜插一柄长剑,剑尖从两旁肋处冒出。身体两手合放,掌心向上,托着一个脑袋。托着的是个女人头,长着一副倾城绝艳的面容,闭着眼抿着嘴,脖颈的断面处像溪流一样淌着血,将整条河浸染成了深红色。

    “那就是连岐山了吧?”妙瞬被血腥味熏得皱起眉头。

    “应该是了,应该也没人闲的没事干坐水上。”

    凰翎也皱起眉,不过并不是被血腥味熏的,而是被那身体里蕴含的暴烈的力量所震慑,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站在辽阔无垠的战场之中,视野所及尽是神明的尸体,堆积成连绵不绝的山脉与丘陵,血液江河一样奔流,填进一片片深不见底的坑洞,化为湖泊。日出之光从被鲜血填成的海洋中升起时,凰翎一阵目眩,仿佛看见天上的白云之后漂浮的神祇尸首,仿佛闻见深邃湖泊的血腥,仿佛被山脉之眼注视,很快她便意识到这些都是幻觉,唯一真实的是立于天地之间的那个背影,她知道,那就是连岐山。

    于水上行走对凰翎来说轻而易举,获得枝流之力的妙瞬也可以做到,二人落在水面,屏息静步朝连岐山走去。

    凰翎手里紧攥着血红珠子,直到距离连岐山仅一步之遥时才稍觉放心,将珠子朝他嘴里送去。

    血红珠子碰到连岐山嘴唇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那副身躯将连岐山的头颅放于自己颈上,他拔出插在身体里的两柄长剑,睁开眼,其中绽放着血色光华,猩红之风呼啸而起,猛然将奔流的河水扬上天际。

    沉浮的叮嘱凰翎自然谨记于心,但此刻她的身体面对如此浓稠的压迫,竟是条件反射地采取了自卫之举,她唤出白焰,白枪霎时绷直,朝连岐山眉心刺去。凰翎暗道不好,想收力回枪已然来不及,瞬间设想出无数种连岐山可能会采取的应对之法,正在她思考如何反制之时,枪尖洞穿了连岐山的眉心。

    攻击如此简单就命中是凰翎始料未及的,她不知道连岐山为什么不躲,也不知道连岐山的状态如何,她唯一能断定的便是眼前之人不可能因此而死,她来不及细想,连忙抽枪回身拉开距离。

    连岐山眉心的血洞之中肉芽涌动,转眼便恢复如初,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凰翎只见红光一闪,连岐山就到了她的身前,太快了,她不禁回想起多年前亲眼目睹龙葵斩杀混沌之神的场面,她见过的神之中或许只有龙葵才有如此快的速度。连岐山的拳绕过凰翎横起白焰的防御,砸向她的小腹。

    凰翎的小腹被连岐山一拳打穿,金色血液像惊起的鸟群,迅速而盲目地冲入黑暗,湮灭在随河水奔流而去的强光手电的最后一缕光束中。妙瞬跃起,接住半空中的血珠子,朝连岐山扑去。

    “快!”凰翎抓住连岐山穿透自己小腹的胳膊,对妙瞬喊道。

    妙瞬将血珠抓进手中的刹那,她的脖颈也被连岐山扼住了。

    我操,完逑了。窒息之感环绕妙瞬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回响着这句话。不行,不能就这样等死,妙瞬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将血珠子朝连岐山嘴的方向掷去。血珠子飞射的角度极其刁钻,是斜着的,冷不丁地撬开连岐山的嘴唇,呲溜一下钻到他的腮帮子里。

    连岐山咕噜一下将血珠子咽下去,他眼中的血红光华应声消散,他的手松开妙瞬脖颈的同时,身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转眼就被冲走老远,他在河中咕嘟咕嘟地喝着水,急忙喊道:“救一下!救一下!”

    妙瞬不由得想起以前玩过的很多电子游戏,游戏里的角色永远是当反派揍主角的时候最猛,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现实中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明明方才还能一拳打穿凰翎,几秒钟后就掉水里被冲走了。

    片刻后,凰翎坐在崖边吃下金色药丸恢复伤势,妙瞬与连岐山从边缘爬上来。

    “不好意思哈两位,下手太狠了。”连岐山将湿透的头发顺至脑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连岐山的神躯和神魂是同时苏醒的,但神魂的力量不如神躯强悍,导致无法第一时间融为一体,那血红珠子起到的作用便是增幅他神魂的力量,以助他魂身融合。连岐山神躯出手的时候,他的神魂也在尽力干预,不然那一拳就不是砸向凰翎的小腹,而是脑袋了。

    “谢谢你没把我打死。”凰翎捂着肚子,没好气道。

    “嫂,嫂子?”连岐山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又看看凰翎,说:“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大哥呢?”

    “你嫂子还在天上呢,只是现在出了点状况,看不见太阳了。”凰翎移开捂着肚子的手,见伤处已然恢复,站起身来将事情原委悉数与连岐山道来。

    听完行动计划之后,连岐山爽快地表示同意。最了解桃浪的除去枝流外,便是与她同源而生的沉浮了,唤醒她的计划也是由沉浮制定。沉浮说,不可能有谁能压制桃浪的神魂不让她苏醒。吕伶能在保持自己神智的情况下动用桃浪的力量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桃浪看她顺眼,愿意把力量给她用。唯一与桃浪对话的方法便是彻底打败吕伶,那时桃浪一定会现身助阵。桃浪的每个神魂碎片都有不同的性格,按她肯借力量给吕伶去杀枝流化身这一点来看,那个神魂碎片的性格应当是冷血随性的,要说服她很难,且多半会有性命之忧。

    连岐山知道此行凶险,却依旧义无反顾,因为这件事是沉浮吩咐的,当年沉浮救过他的性命,他愿意为沉浮而死。钧对妙瞬来说比一切都重要,包括生命,若是钧无法醒来,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只有凰翎似乎并没有值得赌上性命的动力,连岐山便有些好奇她参加此次行动的原因,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呀?”

    “你管得着吗?”凰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才缺心眼儿呢。”

    其实也有值得凰翎付出性命的存在,那便是上官家族。凰翎狩猎神明并不是因为杀戮的欲望,而是为了磨练技艺,变得更强。与强者战斗是最好的进步手段,磨练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战斗技巧,虽然可能会面临失败的挫折,但这些挫折对她来说什么也算不了。其实对于凰翎来说,世间的强者已经很少了,若能获得与那至高无上的初始之神过手的机会,一定会受益颇多,一定能更快地变强,她想强到像龙葵一样独当一面。到了那时,即便龙葵不在,上官家也不用仓促地抛下亲人隐遁。怀璟,缱池都是可怜的孩子,隐遁虽然对上官家的神明和大人物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却足以影响这些孩子一辈子。上官家的每个成员都不应当被抛弃。

    烟珞所言最后一次追踪到桃浪气息的地方对于凰翎来说不仅无比熟悉,还令她印象深刻,十余年前,她在这里见识了初始之神之间的战斗。凰翎对当年帮助吕望的决定后悔不已,她猜测吕望的对手最强也不过是混沌之神而已,只要她全力以赴便可战胜,但事实却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怎么也想不到对手会是初始之神。遇到这样的对手,即使龙葵也爱莫能助,耀光白焰不忍寂盛神躯碎片的力量消散,不得已唤醒当年沉浮留下的化身出面相救。沉浮留下的化身力量虽然强大,但却是一次性的消耗品,用过便会消散,这本是能将家族挽救于毁灭的最后底牌,却因自己一次随性的决定而耗费,每每想到这凰翎都自责不已。

    完好无损的金碧辉煌在末世之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凰翎率先推门而入,看见正厅中央的钢琴旁坐着一个人,那人她再熟悉不过,赫然是祈月幻水之一,亓穹。亓穹低着头,心窝被剜了一个洞,从中流泻出的月光飘满整片天花板,将正厅映亮。凰翎似乎还看见亓穹身旁还有一个人影,但目光一转的功夫就看不见了。应该是眼花了吧,凰翎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连岐山猛地朝钢琴的方向跑去,他迷茫地四处张望,却似乎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

    “怎么了?”凰翎问道。

    “你听没听过静江这个名字?”连岐山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一缕飘渺的烟正从他指尖溜走。

    “没听过。”凰翎说:“怎么了?”

    “没什么。”连岐山蹲在亓穹身前,手伸进他心窝的血洞里一摸,又闻了闻,说:“是桃浪杀的,味道还很新,应该没有走远。”

    “没有走,她来了。”妙瞬转头望向门口方向。

    妙瞬话音未落,众人忽觉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压迫着一样,连跳动都慢了几拍。这熟悉的压力和死亡的气息妙瞬永远也忘不了,面对吕伶连呼吸都不再能顺畅,还谈何战胜她呢?

    “先尝试下看看能不能不动手吧。”妙瞬悄悄说道。

    凰翎抹了抹脑门的冷汗,咽了一下口水,情不自禁地点头表示赞同,值当战斗的前提是有战胜对手的可能,如今的吕伶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战胜的。

    随着吕伶一步一步地接近,整栋金碧辉煌剧烈地震颤起来,不过片刻,一切都化作尘埃飘散,天花板上的月光变成了真正的月光。她的双眼之中没有瞳仁,右臂和左脚全都恢复如初,及腰长发也尽数变成冷漠的白色。

    “伶,伶姐,你还记得我吗?”凰翎说道。

    “当然记得。”吕伶微笑道:“凰翎,妙瞬,我都记得。”

    吕伶的微笑让凰翎心中的忌惮少了几分,这让她觉得眼前之人并没有化作冷酷无情的死亡,依旧是那个温柔的姐姐,她说:“伶姐,桃浪的力量不是人能驾驭的,时日一长必然会失去本心,能请你将桃浪的神魂碎片分离出来吗?”

    “抱歉,不可以。”吕伶叹了口气,说:“桃浪说只要杀足够的神,夺取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复活欢欢。我没有别的想法,也不想毁灭世间,只想让欢欢回来而已……”

    凰翎哑然,即便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也并没有丝毫野心,只有复活自己弟弟这样简单的诉求,让人怎么忍心与她相斗。

    “没关系,不必在意。我有我的追求,你们也有你们必须要做的事,争斗是我们的宿命,就当作不认识我吧。”吕伶说:“来,试着打败我吧。”

    凰翎还未开口,就见连岐山闪身而出,飞身一肘朝吕伶面门打去。

    吕伶轻描淡写地侧头躲过,同时一拳实实落在连岐山左肋。

    凰翎只听耳边一股风声响起,连岐山呼地一下倒飞而出,不知道被打飞了多远,身影突然一下就消失进了夜色。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连岐山又不知从何处出现,他啐了口血,说:“不过如此。”

    连岐山话音刚落,又闪身朝吕伶攻去,只是这回吕伶没有躲过他的肘,他却躲开了吕伶的拳。准确地说,吕伶每次快到超出想象的攻击都只是擦着连岐山的衣角而过,而连岐山却拳无虚发,肘不落空,每一下都狠狠砸在吕伶身上。随着吕伶挨过一下又一下重击,凰翎逐渐觉得笼罩着自己的那股压迫心脏跳动的力量都散去了不少,她不禁感叹,力量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的主人。桃浪的力量固然强大,但吕伶的身手与连岐山相比逊色不止一筹,简直像一个拥有千钧巨力却连路都走不稳的婴儿和格斗冠军过手一样。虽然吕伶拥有一击就能把连岐山打吐血的力量,但她的一招一式都被连岐山看得透彻,碰也碰不到,自然成为枉费。

    连岐山矮身避过吕伶的攻击,欺身切近,手心红光乍起,长刀悄然现于其中,刀尖直朝吕伶咽喉刺去。

    “不错。”吕伶精准地捻住连岐山的刀刃,她开口了,但她的声音变了。

    成功了,桃浪现身了。妙瞬闻声,心中想暗自叫好,但却无法再往乐观处想,因为那压迫心脏跳动的力量骤然变得极其浓稠,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一样。

    “方才你们的话我听见了,不必多言。”桃浪微笑着说:“打败我。”

    连岐山闻言,脑门也是渗出冷汗,这回他不敢硬挨一招来试探眼前之人的攻击,也不敢像方才与吕伶过手一样留有余力,因为他也不知道挨过一下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所以他一出手便动用了全力,长刀以破风之势斩向桃浪。

    桃浪并未避让,待连岐山身至切近,抬起手,屈起中指,嘣地一下弹在连岐山的刀柄头,便将他的刀弹得脱手掉落,接着手指划过他的脖颈,下一瞬间他便身首分离。

    桃浪的右手心淌出鲜血,她从血流之中缓缓拔出一柄半透明的狭刃白剑,朝凰翎射去。

    这样的速度是躲不过去的,凰翎深知这点,索性也懒得尝试,虽然挡多半也挡不住,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想到这,她抬起白焰就欲抵挡。

    白剑近在咫尺之时,凰翎面前的半空中忽然张开一个黑口子,一只黑手从中伸出的同时,无数黄金柳枝也呼啸而出,像是决堤大坝激荡出的水一样汹涌,虽然起初仍被白剑像切豆腐一样斩断,但胜在数量多到似乎没有穷尽,竟是硬生生拦住了白剑。

    黑口张大,龙葵从其中现身。

    “我操,龙葵?!”连岐山的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老远,龙葵现身之时刚好停了下来,他惊讶道。

    “不止我,还有两位老朋友。”龙葵看着连岐山惊讶地表情,轻笑道。

    被斩断的黄金柳枝迅速生长,于半空交织成为黄金之茧,缝隙之中透出耀眼的光芒,片刻之后,茧张开,一个金发女人从中现身。

    “柳姐?”凰翎虽然没有见过眼前上官金柳的手段,但这耀眼的黄金柳枝她再熟悉不过,一下就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还有谁?”连岐山看着龙葵和金柳,竟是热泪盈眶,他以为这些当年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旧友早已尽数死去,但没想到,他们都还活着。

    “别急,你听。”龙葵说。

    龙葵话音未落,天空中飘来悠远的龙吟,乌云疾速卷积,将月光尽数遮蔽,九色电光于其间穿梭,九条巨龙在其间游离,庞大的身躯时隐时现,见首不见尾,光芒刹那照亮世间。高空之中九龙聚首,震天之吼响彻,宛若雷鸣惊起,浩瀚云海转瞬消散,九龙啸出清鸣卷着狂风下坠,万丈身躯迎风而缩,砸向地面。一个人影在漫天尘风逐渐清晰,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出来:“连岐山,你还是没有长进呢。”

    “我操!龙廷川!你怎么他妈的也没死啊?”眼前之人即便化成灰连岐山也认得出,看清楚的瞬间,忍不住惊道。

    凰翎和妙瞬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一眼就看出来她猛到难以想象,顿时更有底气。众人并肩严阵以待,面对着桃浪,丝毫不敢懈怠。

    “别急各位,谁先帮我把头给安上?”连岐山看着众人的背影,忍不住打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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