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夜(六)

    人历2007年

    “打扫一下吧。”妙瞬收刀入鞘,从尸堆里翻出自己的左手揣进口袋,说:“战友的尸首也带回去。”

    “咱们的人死太多了,人手不够了。”杨厉捂着小腹,血不停从他指缝中溢出,他重咳一声,说:“带物资的话,最多再扛两个人。”

    “哈哈,那正巧了。”妙瞬苦笑一下,吩咐组内存活者:“把卫亭和翼亭扛回去,其他兄弟姐妹就地安葬,各位没意见吧?”

    众人点头,卫亭和翼亭能力很强,平时总冲在最前,不少人都被他们救过命,是组内中流砥柱,功绩有目共睹,理应带回柳山好生安葬。雪仍在下,说是雪花过于保守,倒更像从屋檐滑落的雪块,战友的尸体和失魂月鬼的尸体重叠在一起,很快被雪潦草掩埋。尸体中有不少生面孔,他们是刚从柳山报名来的新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也是最后一次,他们不是第一批新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批。纵使战友的阵亡早已频繁到令我麻木,但亲眼看见翼亭毫无血色的脸,我依旧忍不住悲伤,回想起来,我似乎已经和翼亭认识十几年了,从和缱池从成为同事到成为战友也已经五六年了。缱池平时行事理智谨慎,但一战斗起来实在过于拼命,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妙瞬组是唯一可以主动申请加入的组,也是伤亡率最高的组,翼亭不想缱池继续留在这里,跟她说,你姓上官,实在不行去凰翎组也可以,在那里起码不会死。缱池严词拒绝,她说,你调去柳山,我就听你的。翼亭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二人各顶各的倔,谁也说服不了谁,翼亭退而求其次,每次外勤前都叮嘱缱池不要太拼命,缱池也每次都拒绝,她总说,反正待在这早晚都要死,死在你前面我就不用难过了。每当说到这,二人总要大吵一架,翼亭生气地说,你他妈这个样子,肯定要死在我前面!没想到缱池没死在前面,翼亭死在前面了。

    缱池抱着翼亭的尸体,抚摸着他的脸,没有流泪,也没有哭泣,她宝蓝色的瞳仁反射着猩红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冶,你发啥呆呢,赶紧过来扛物资。”杨厉冲我吼道。

    “各位快些,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不赶快撤离祈月幻水就要……”

    妙瞬的话音未落,脖颈便凭空浮现一条极细的红线,她似乎也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弯腰去抬整理好的物资箱的刹那,头颅掉落下来,转眼沉进蓬松的积雪,声音也于此刻戛然而止。

    “妙老师!”我下意识想朝妙瞬扑去,可身体却没有动弹。

    “先操心自己吧。”

    胸膛一凉,我低头见心口凭空长出一只手,那只手里还握着一颗仍然跳动的心脏。

    “刘冶!刘冶!醒醒,你怎么了?”

    我猛然坐起,视线恍惚,眼前依旧回荡着鲜血与暴雪,闭目缓神半晌,耳边的惨叫和鼻腔里的腥味才终于消散,我转头看着身旁满脸担忧的千湖,说:“我做了个噩梦,我梦到大家都死了。”

    “没事的,放心吧,大家都没有死,谁也不会死。”千湖将我揽进怀中,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说。

    “对不起,吓到你了。”千湖头发里的香味令我放松不少,我深吸几口,说道。

    “爸爸,怎么了。”刘幸趴在床边,说:“我也要抱抱。”

    “怎么把我的乖宝贝也吵醒啦。”我抱起刘幸,放在床中间,说:“爸爸没事,做了个噩梦。”

    “爸爸喊的好吓人,一直在说妙阿姨死了。”刘幸抹抹眼角的泪水,说道。

    “爸爸只是刚回家,太累了,没事的。”千湖说:“和爸爸妈妈睡就不害怕了,好吗?”

    “好耶。”刘幸破涕而笑。

    “快睡吧,明早还要去幼儿园。”

    已经调回柳山工作了十六天,我却依旧常被噩梦惊醒。人这样怕死的生物怎么也习惯不了于死亡边缘游离,只会越来越恐惧,无数种战友的死状每晚都会进入我的脑海,强制我做梦,被开膛破肚的,被斩断脖颈的,失去手脚的,太多了。每次外勤都会染红一片雪地,每次鼻腔都会被尖锐的血腥刺痛,肩上战友尸体的脸完整时总会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漆黑的天一如往常的压迫心脏,敌人无穷无尽,我精神的承受能力有限,我真的受不了了。有时我甚至在想,我要是死在第一次外勤就好了,那时候我还对死亡知之甚少,但我又无比清晰明了地知道自己不能死,死了的话,妻子和女儿该怎么办?柳山里有日月更替四季变化,和往常的世界一般无二,也正因为和往常的世界一般无二,所以与其他不能在这里生活的月鬼星鬼想象中的天堂相去甚远。其实柳山刚建立的那段时间确实很像天堂,起码吃喝不愁,但随着银玫瑰的种植面积增大,分配给粮食的种植面积随之减小,加之金柳组长力竭沉睡,催熟作物的金色粉末也不再发放,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需要计划每日的食物份额才能持续性勉强吃饱,更不必说吃好了。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愈加不稳定,常有自残自尽者,社会生产力越来越弱,社会负担却越来越重,导致主动申请去妙瞬组的人显著增加。调去临时救援组并不是白干,家人会因为救援组成员亲属的身份而被优待,有点像当年的军属,但待遇高得多,不仅会分配优质足量食物,教育和医疗方面的资源也能优先免费享受。开始我去临时救援组工作也是看重家人会被优待这个好处,千湖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一般家庭没有资格这样频繁地消耗临时救援组拼命搜集来的医疗物资。再加之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唉,说起上学,老师的工资相当高,书本学具也是救援组用命换回来的,这些费用加在一起相当昂贵,都由学生家长分摊,除了临时救援组的家属和被钦点去种银玫瑰的农民,其他家庭还真供不起孩子上学。

    其实我早就想回柳山了,但因双重压力在身,心里十分矛盾,迟迟找不到机会,也不忍下定决心。某天千湖旧病复发,我借此机会请求妙瞬为我在柳山谋个差事。我和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怕千湖和女儿没人照顾才回柳山的,但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太害怕了。在柳山工作的话家庭生活水平多半会有所下降,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很自责,我觉得自己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爸爸。千湖和刘幸倒很开心我能调回柳山工作,其实千湖早有此意,也就这个问题和我谈过很多次,她说穷和苦都没关系,只要大家都活着就有努力的机会。千湖明白临时救援组的凶险,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总是新面孔,多数孩子上学的日子和父亲当临时救援组成员的日子一样短暂,她也总是担惊受怕,生怕归来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死讯。

    柳山内凶杀案较之建立初期有明显增加,安排我回来办案也算专业对口,好歹是个官儿,工资虽比临时救援组少些,但省吃俭用的话,也勉强供得起刘幸上学。我工作的单位名叫生态平衡组,听说创办于柳山初期,当时的工作内容是管控躁乱的人群。我见过初代组长上官筠野,他当街杀了很多不服从管理的人,他踩着成堆的断肢残臂,拎着仍未瞑目的头颅,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那样子实在震慑人心,此后再没有人敢不服从管理,让我不禁感叹此种方式的高效。后来环境稳定之后生态平衡组便被取缔,直到最近命案显著增多才被重启。听说生态平衡组这个名字是上官筠野起的,果真和他本人一样冷酷而真实。千湖一方面不忍看我一人工作,一方面为了家里过得好些,身体痊愈之后马不停蹄地去银玫瑰田谋了份打下手的差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千湖的话在理,我们吃的差点没关系,刘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吃土豆白菜怎么行?没办法,为了女儿,只能委屈一下千湖了……

    “麻烦燕老师了。”我将刘幸送至教室门口,向老师燕净打招呼道。

    “刘先生,请先别走。”燕净走出教室门,指着远处无人的走廊说:“借一步说话。”

    “怎么了燕老师?”我走至燕净身旁,问道。

    “刘幸同学最近有些反常。”燕净环视四周,确认没人接近后,悄声说:“她经常一个人待在角落,嘴里念叨着什么月燃什么自由之类的话,那种时候的她双眼无神,瞳仁似乎还有些褪色,有点像银色。恢复正常后问她刚才是怎么回事,她却表示完全没有印象。”

    听闻此言,我的心咯噔一沉,我与无数失魂月鬼交战过,他们的癫狂话语和银色的瞳仁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刘幸和他们的症状类似,不会也要变成那样了吧?柳山内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啊。我赶忙问道:“还有别的孩子这样吗?”

    “最初只有一个孩子有这样的症状,后来逐渐增多,现在班里小部分孩子都有或轻或重的类似情况。”燕净担忧道:“听说您在临时救援组工作了三年多,想必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这样的情况我确实见过,但不知道由何引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苦笑道。这样的情况我何止见过,简直是天天见,失魂月鬼是我们最主要的也是少数可以匹敌的对手,他们真正失去魂魄后表现出的疯狂而令人悲哀的状态让我永生难忘。失魂月鬼以前多数是人,是我们的同胞,我们设想过很多拯救失魂月鬼的方法,却无一奏效,引起失魂的似乎是一个不可名状的神秘存在,我们无法窥探到真相,除去症状外只知道失魂是绝症,一旦有兆头,就意味着已经宣判死刑。这些话我没有与燕净讲,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没办法解决的事就不要去想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刘幸要死了,我只能接受她将要来临的悲惨死亡,却毫无办法。我抬头望着天,虚假太阳的光和往常一般无二,和以前的真太阳也一般无二,但无法给人带来新生的希望,蓝色的天空中间夹着一片深青,里面好像仍遗留着来自夜晚的星星,但又和其他星星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究竟那里不一样,可能是有种更亲切的感觉吧。我揉了揉眼睛,推开办公室的门。

    “欢迎刘队长!”

    一阵红猝然从天而降,朝我覆压,像是战友飞洒的鲜血,也像月鬼纷乱的肝肠脏器,我下意识抽出匕首朝那些红漫无目的地刺去。

    眼前之人一把捉住我的手腕,这时我才回过神,原来漫天的红并非鲜血,也不是脏器,只是被撒出的纸碎,也看清那人的脸,她正是上官琉香,我说:“对不起,有些精神过敏。”

    “没关系。”琉香说:“没有别的条件,只好撒些红纸碎表示欢迎,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是想加入临时救援组的,但我哥不让,说最多让我来这里锻炼锻炼。”琉香坐回椅子,看着我,说:“正好可以跟刘队长学点东西。”

    “你为什么会想加入临时救援组呢?”我问道。我不知道琉香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听说一手建造柳山的金柳是她表姐,战无不胜且从无伤亡的凰翎组组长是她亲妹妹,生态平衡组初代组长上官筠野是她堂弟,而且全辖区战斗力的顶点龙廷川也对她青睐有加,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屈身来这里教授武艺。她总不可能需要为吃喝用度发愁吧?为什么会想去临时救援组呢?

    “我想去外面。”琉香说:“去找个人。”

    “原来如此。”我苦笑道。果然是我狭隘了,好羡慕这些大人物和那些神明啊,不用愁吃喝,也不用愁怎么样才能供得起孩子上学,没有任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东南区分部除去我俩之外,还有一个同事,不过他一般不会来值班。”琉香说:“今早接到一起来自三语街的报案,一家三口,母亲和两个女儿全都死了,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三语街是柳山黄赌毒交易的中心,这样的地方死人应当是很正常的事,生态初步稳定后连上官筠野都对这里不管不顾,我问道:“为什么突然要查这里的命案呢?”

    “以前查不查我管不着,现在我来了,就是要查。”琉香说:“而且,这里的人命就不算人命了吗?”

    我哑口无言。

    三语街在市区边缘,小半未被修缮的楼房连接着大半彩板搭建的平房,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血味,像是在菜市场肉铺上摆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卖出去的猪血块,狭窄的道路旁随处可见仰躺在地的不知生死的人,不尘楼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个赤裸的女人,看不出年龄,她稀疏的头发瘪瘪贴着头皮,驼着背吸一支卷烟。

    “是这里。”琉香侧身进入不尘楼内。

    那女人一把抓住我的裤腰带,整个人瘫倒在我身上,鼻孔冒出烟气,口齿不清地说:“点我吧,我便宜。”

    我被吓了一跳,那女人的样子很像一只蛆,看起来软塌塌的,动起来却力量惊人,我连忙把女人重新安回椅子,说:“下次一定。”

    这里以前应该是居民楼,方才进的大门似乎是单元门,内里空间逼仄狭窄,因为空气不流通,血味显得更加浓稠,刚进来时近乎喘不上气。靠墙摆着个桌子,桌后坐着个老女人,桌角点着一根蜡烛,内里唯一的濒死的光来自于此。

    “我是生态平衡组的,来调查一桩命案,把四零二室的钥匙给我。”琉香拍拍桌子,说道。

    “绳泰屁股?”老女人吸着卷烟,眯眼看着琉香说道:“我只知道大屁股和小屁股,绳泰屁股是什么屁股?”

    “你不必知道,把四零二的钥匙给我。”琉香面无表情道。

    “四零二是套餐,一个女人两个小孩,是母女哦。”老女人笑眯眯地说:“不单卖的,一个钟六百票。”

    老女人所说的“票”是柳山的货币,全名寄生票,和以前的货币购买力差不多,听说这个名字也是上官筠野起的。

    “我不□□,我是生态平衡组的,来调查一桩命案。”琉香说。

    “怎么又说绳泰屁股?”老女人皱眉道:“这是什么新流行吗?”

    “不要装作听不懂。”

    “哈哈哈哈哈哈被你发现啦!”老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抓着打火机在桌子上不停地敲,说:“生态平衡组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查我们?”

    琉香夺过老女人手里的打火机,嘭一声将她的手钉穿在桌面,微笑着说:“我念经的时候你没有听进去,就不要怪我超度了。”

    “啊!”老女人的身体因疼痛而扭曲,她的手被牢牢钉在桌上,惨叫道:“有人砸场子!”

    里面的黑暗里歪歪斜斜地冲出五六干瘦的人,朝琉香扑来。我正要出手,却被琉香制止。我看着那些人转眼被琉香制服,不禁感叹她的进步神速,不久前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现在力量已经大到能用打火机钉穿人的手掌了,而且还能打五六个,虽然是这样的五六个,但也已经很厉害了。

    “快去叫夏爷!”地上的人冲门外的人喊道。

    片刻后,门外涌进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汉,这些人的体格一看就和地上那些人天差地别,和两个物种似的。大汉一进来,门外的光被彻底挡严实,他们迅速将我和琉香包围起来,看得出来很有纪律性,应该是特意训练过,和以前我们出警抓人的队形有七分相像。

    琉香没有开口,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扎起。

    “很久没见有精力闹事的了。”人群后的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意思。”

    人群不约而同地分开,让出一条路,声音的主人迈步进来。

    我紧握着匕首严阵以待,却没想到那个被称作夏爷的人一进来,刚看清琉香就惊诧道:“嫂子?你怎么好这口了现在?!”

    “生态平衡组来活了,我来查案。”琉香道。

    “原来如此,需要我帮忙不?”那夏道。

    “你说呢。”琉香挑眉:“不然你就光挂个名么?”

    “遵命嫂子。”那夏回头冲那群大汉摆摆手:“都该干啥干啥去吧。”

    “夏爷,您可得……”老女人哭丧着脸道。

    “你听不见我叫她什么是不?”那夏没好气道:“叫你干嘛你就干嘛。”

    事后琉香跟我介绍了组内的第三个成员,名叫叶赫那拉玄夏,他是整个柳山□□的老大,他们的总部在三语街。以前世界正常运转的时候,□□见不得光,但不得不承认在管理黄赌毒产业方面还是他们的手段最为高效。如今世道颠倒,他们填补了警察的空缺,只是手段恐怖得多。上官筠野调走之后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那夏成为第二个只提名字就可以吓得小孩停止哭闹的角色。

    四零二室房门后的景象一如我的预料,一个看样子接近五十岁的身材较为肥胖的女人赤裸在血泊里,肩撑着地,屁股抵着沙发,腿保持张开的姿势僵硬在空中,她脖子上的伤口深到几乎将其分为两截,半间客厅都被血点溅满,如同置身于猩红星海。两个女儿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死状相较妇人显得保守,一个腹部被划开,一个心口被刺透。女儿的血和母亲的血流向一处,像交汇的河流。

    根据妇人尸体的状况来判断,事发时间应当是今天凌晨,报案者是妇人的常客,交钱之后拿着存放于接待员的备用钥匙开门时,才知道被害人已经死去,并没有声张,多包了几个钟之后第一时间将门锁好保护现场,而后前去报案。两个女儿的死亡时间应当与母亲一样,不对,其中一个女孩还没有死,在我检查腹部中刀的女孩的尸体时,她的胸口仍在微弱地起伏,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我看着女孩腹部的深而宽的伤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治好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将她唤醒,询问有关凶手的事。但这很难,给她做心肺复苏的话估计会把肝肠脏器挤出来,我看见桌上摆着的一截已经风干的人手臂,这样的情况也不能给她人工呼吸。柳山内最主要的毒品种类是月鬼血肉,将其燃烧后碾作粉末即可吸食,据说吸食之后会产生幻觉,幻觉内容多是拥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吸食次数多了身体会逐渐干瘦,头发也会大量脱落,和失魂月鬼的症状如出一辙。与吸食过月鬼血肉的人有过□□接触之后,也会染上毒瘾,此种毒瘾无法戒除,和人变成失魂月鬼后再也无法复原一样。

    “她还没死。”我说:“不知道怎样能把她唤醒。”

    “简单。”那夏俯在女孩耳边,说:“我们是生态平衡组的,来抓凶手。”

    那夏话音未落,女孩的眼睛猛然睁开,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她说:“大牛,是大牛。”

    女孩说完,头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完事儿。”那夏说:“有好几个叫大牛的,我把他们都抓过来打,打到有人承认为止。”

    “等等,还有个办法。”我说道。

    屋内除去两个女孩和妇女身旁外便没有其他大面积血迹,由此推断三人尸体的位置就是她们死的位置,尸体周围飞溅和喷溅上的血点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地上有很多血脚印,很可能来自凶手,我掏出特意携带的卷尺测量,脚印之间的距离大约在一米二到一米五,而且脚印很大,至少是个四十四码的脚,由此推测凶手应当很高,但也不能排除故意穿大鞋和跨大步的可能。我接着勘察现场,很快在门边发现了圆点状的血迹,血垂直掉落才可以形成这样的痕迹,和其他喷溅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血点并不相同。我回想起以前的老师教过的一招,旋即用水模拟血滴落的过程,依据重力学原理判断出血是由手指滴落,之后我又用手指蘸水反复从不同高度滴下,根据主血滴与碎滴的排布与距离得出血滴是从一米高落下的,由手距离地面的高度可以推断出凶手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的范围内。不过事实也可能相差甚远,因为一切推断的根基是血脚印和血滴,如果情况真如报案人所言,那这血迹大概率来自凶手,但若报案者是个经验极其老练的人,有意设计现场陷害他人,那我也没辙,毕竟能将血滴都纳入设计范围内的角色,我也没本事搜集证据定他的罪,而且没有专业的设备,也没有以前在刑侦队时那么便利的条件,最多只能查到这一步了。

    “凶手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的区间内,大概率手上有伤。”我说。

    “你看起来专业,我信你。”我方才的操作都被那夏看在眼里,他笑了笑,说:“现在的柳山你们也知道,乱得很。即使是我,找个人也很麻烦,等我抓到人了带去办公室。”

    那夏说罢便离开了,我问琉香:“如果真抓到凶手,要如何处置呢?”

    “示众,而后当街处死。”琉香说:“如果杀人没有后果,那岂不是想杀谁就杀谁,人人都这么做的话,生态平衡便无法维持,死的人只会更多。”

    “那,如果凶手有苦衷呢?或者被害人罪有应得。”

    “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标准审判,生态平衡一样无法维持。”琉香侧身走出不尘楼,俯视着路边因为吸食月鬼血肉而陷入幻觉的人们,说:“对错由我裁决,审判的权力只属于我。我要他死,他就必须死。”

    “生态平衡组方才重新启用动作就这么大,不太好吧。”我说。

    “有人反对的话,是好事。”琉香笑道:“死的人越多,他们就能越快学会服从。”

    琉香变了,虽然我只见过她几次,还是在很久以前,也并不了解她,但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以前她完全不是这样的。琉香的笑容与当年的上官筠野如出一辙,他们都有统治者必备的特质,冷血又霸道。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下课。”讲台上的燕净说道。

    “哇,今天爸爸接我回家耶。”刘幸跑出教室,看见我,高兴地说道。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开不开心?”我摸摸刘幸的头,说道。

    “特别开心,今天操场上有一个银色头发的大姐姐,特别漂亮特别温柔,而且她可厉害了,一挥手天就变成黑的,又一挥手天就又亮了。我和她玩得可开心了。”刘幸开心到手舞足蹈。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我苦笑道。挥挥手就能让天明灭,而且其他人都没有看见,刘幸已经可以记住幻觉的内容了,不知道她还能保持多久的神智……

    晚饭已经做好,去银玫瑰田帮工的千湖却迟迟没有归来,天已经黑了,我将做给刘幸的水煮鸡腿又热了热,让她吃完先上床睡觉。我坐在餐桌前,看着躺在餐盘里的鸡腿骨走神,如果我是神就好了,如果我是神的话就有油来炒鸡腿了,而不是干巴巴地水煮,鸡腿炒一下的话应该会很好吃吧?要是再用葱姜蒜调味的话,该有多好吃呢?不知多久后,我的饿劲早已过去,为千湖削皮切块的苹果被氧化成深褐色,这是我在下班路上专程为她和刘幸买的。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千湖回来了,我第一眼竟没有认出她。千湖的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佝偻着,走一步都很费劲的样子,我连忙上去扶她,问她怎么回事。

    “没事。”千湖瘫软在我怀里,声音细若游丝,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先吃饭吧。”既然千湖现在不愿意说,我也不好硬问,只能让她先吃饭。

    “我不饿,我先睡觉了。”千湖撑着我的胳膊站稳,自己走去卧室了。

    我感觉到胳膊有些痒,低头查看,发现一簇头发挂在我的胳膊上。不安陡然卷上心头,怎么一下掉这么多头发?我瞬间联想起躺在三语街路边的毒瘾者,他们因为吸食月鬼血肉,头发掉得一根不剩,千湖不可能会吸月鬼血肉的,她怎么会这样?一个更绝望的推测不受控制地浮现,失魂月鬼的头发也会尽数脱落,千湖不会也要变成失魂月鬼了吧。据说银玫瑰田的农民更换如流水,在那里工作很容易心生幻觉,最终变得癫狂,进而神智紊乱,迷失自我。现在一想,这症状和失魂月鬼的症状不是一模一样么?进银玫瑰田工作很难,农民很少,在外人眼里很神秘,我以为这是编撰的流言,只是因为大家都嫉妒银玫瑰田的高薪而已。但现在看来,多半不是这回事。

    “不吃饭怎么行?吃点苹果吧,我下班给你买的。”我端着苹果走进卧室,看见千湖蜷缩在被子里低声啜泣。

    之前我还想和千湖讨论如何救治刘幸,但现在也只好作罢,还是不要再打击她了,我一个人想办法就好。我坐在床边,手隔着被子放在千湖身上,轻声说:“出什么事了宝贝,可以跟我说说吗?”

    千湖的身体猛然一颤,似乎终于忍不住哭泣,大喊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骗不到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钻进我的脑袋里了!”

    我被吓了一跳,装着苹果的碗摔碎在地,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就不应该贪生怕死选择调回柳山工作,我不回来的话千湖就不会去银玫瑰田帮工,她就不会变成这样。本来就算失去刘幸,我还有千湖,但现在她们都将死去,我什么也没有了。三年的出生入死彻底失去意义,所有努力都在顷刻间化作烟云消散,人这样弱小的生物似乎不配存在世间。理智告诉我,事到如今后悔已没有半分作用,但我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唯一可以做的只剩悔恨。

    千湖整夜都缩在被子里颤抖,我坐在椅子上看了她一夜,直到破晓才被光芒照回神。送刘幸去幼儿园之后,我连忙赶去生态平衡组。我想了一夜,想到的唯一可能奏效的办法就是求助琉香,她是我能接触到的能量最大的人物,妙瞬在人脉关系这方面都远远不及她,或许她可以帮到千湖和刘幸。

    “你是说,你的太太和女儿已经开始有失魂月鬼的症状了?”琉香听完我的话,皱眉道。

    “是的,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治疗。”

    “没有办法。”琉香摇摇头,说:“失魂月鬼是被一位初始之神影响了心智,连金柳都无法治愈。沉浮无所不能,或许只有他可以治愈,但他的身体状况很差,正在沉睡疗养,你的事还不……”

    琉香说到这就没有再继续了,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的事还不配唤醒沉浮。沉浮以前是我的同事,是一个强大到可以令所有人安心的人。临时救援组最初由沉浮创立,后来的所有救助人类的神明全是在为他做事。神明本不在乎人的存亡,但沉浮在乎,于是五辖区建立,柳山紧接着拔地而起。现在的沉浮和我的同事沉浮并不一样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只和所有人一样把他当作救世之神。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沉浮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一定会帮我,就算苏醒会让自己的身体产生极大负荷,他依旧会选择帮助我,他并没有统治者必备的冷血特质。但这些神不会让沉浮因我苏醒,他们不会让沉浮因为帮助我而有任何闪失,真相总是如此残酷,我的妻子和女儿死了就只是死了两个人而已,她们和千千万万人一样,但沉浮不同,他的重量怎么可能和人同等呢?

    “我明白了。”我说。

    “趁病症不严重,尽快杀了她们,今晚就动手。”琉香说:“失魂月鬼和人不能共存,不能活在柳山,你不会想让我亲自动手的。”

    “我不会让她们伤人的。”我后悔求助琉香了,原本就算变成失魂月鬼,也只是魂死了,□□依旧能保持存活,我没想到琉香会如此果断地提早彻底宣判千湖和刘幸死刑,退而求其次也变成奢望,但我没有能力违抗她,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道:“她们失魂之后,我会把她们好好关在家里的,能不能不要杀她们。”

    我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便被推开,那夏押着一个人走进来,说:“抓到了,就是这个大牛,他已经承认了。刘冶,你还真有一手哈。”

    大牛的头亮到有些反光,只有寥寥几根头发像杂草一样长着,他的皮耸拉着,看得出来他以前很胖,现在的骨瘦如柴是短期造成的,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或愧疚,只有一看就不正常的笑容。

    “怎么杀的人?”琉香靠着椅背,翘着腿,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大牛。

    “关你屁事啊。”大牛骂道。

    “他会撬锁,把门撬开进去的。”那夏说。

    “为什么杀人?”

    “哈哈哈哈,因为有意思,因为我想。”大牛大笑着:“尊主说每个人都拥有自由,所以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哈哈哈哈!真好玩。”

    “尊主?你是月鬼?”琉香挑眉道:“不,你还没有完全是月鬼。”

    “你怎么知道尊主赐给我的名号?”大牛惊讶道。

    琉香没有说话,视线移向我。

    “操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碎,我一脚踹翻桌子,掏出别在后腰的短刀刺向琉香,怒吼道:“你也就只是个人!”

    琉香起身,一脚将我踹飞出窗。我躺在碎玻璃中,好像每根骨头都断了,每个关节都在哀嚎,匕首早已不知所踪,我盲目地将一片碎玻璃攥在手心,想起身,却怎么也做不到。下一刻,琉香从破窗跃出,被清晨金红霞光簇拥着,径直落在我的身上,一脚踏穿我的胸口。

    琉香冷漠地俯视着我,将我的匕首刺进我的喉咙,说:“我是人,但我比神更强。我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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