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消失了,闪电也消失了。

    她睁开眼。

    山间怪石嶙峋,碧树参天,从高耸的山崖往下望去,有一弯极美的芦苇荡,透明的玻璃栈道立于其上,一个背影立在桥上。

    她立即明白过来,她来过这里。

    这是在她童年时父母带她进行的黄金周旅游。到达崭新的城市,坐不知多久的巴士,在渡口上船,她累极,在水上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听见耳边的争执声。首先是掐着喉咙地小声争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随即愈演愈烈,存款,房子,保险,家具,直到那对话中的男主人公问道:“那你想要她吗?”

    终于切入正题。

    话中的“她”应当安然无恙地昏睡,对即将发生的危险浑然不觉。

    而事实上,她清楚将这句话收入耳中。

    她是一个不被需要的商品,一件任人推卸的货物,一个累赘。

    她听见妈妈发出低低的啜泣,近乎哀鸣,和电动旅游船的马达声融成一团,和两岸的鸟鸣声一起远去,融化在一片灿灿金光中。

    次日,父母催促她起床,带她去爬山。

    山谷之间的玻璃栈道上站着妈妈,她回过头,向她伸手,脸上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温柔。

    “希昭,别怕。”

    金光倒映在妈妈的笑脸上,那张笑脸上丝毫没有哭过的痕迹。但她心中仍然害怕,她不肯向前走,不愿接过妈妈伸出的手,不愿成为那一个累赘。

    她拔腿就跑。

    跑向无人的山野之中,躲在巨大的树影之中,不要被人找到,永远睡下去,醒不来。

    一瞬间,她被梦魇扼住,眼皮沉重,如同灌铅一般往下坠,她竭力遏制睡意,在梦境降临前眨了眨眼,又迅速睁开,只见眼前的玻璃栈道幻化成了窄木桥,那背影变成一名老人。

    老人转过头,对她道,“希昭,别怕。”

    她动弹不得,心脏狂跳。

    她来过这里,这个顾希昭也来过这里!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与沈陵光的师父广惟,将她从死亡边界拉开的人。

    她按下心中狂喜,跟着广惟前进。一路上,广惟不再开口说话,她也走得极快,不像个孩子的步伐。

    而顾希昭正透着这个孩子的眼睛观察着广惟,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衰老,与广恒与广忻都极不相同,他更放松,更随和,又更疏离,更遥远,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亮如晨星,清如湖泊,几乎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几乎可以想象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会如何弯起,而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如何慰藉人心。

    广惟站在峡谷口,望着被山峰遮蔽的天空,双手捧起泉水,替她洗过被风尘吹伤的手脸。清泉冷冽,寒意刺骨,却让她灼伤的手臂不再发烫。

    “留在这不要动,我要去见一个人。”

    她没问是谁,没问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她坚信他不会将她抛下,正如他相信她足够坚强自立,孤身一人也能在这森林里活下去。

    她这一留就是三天三夜。这三天,她在湖中打滚洗去泥泞,在大雨滂沱时仰头解渴,风来她躲在芦苇后,雨来她藏在巨石下,烈日暴晒她,她就如一株野草般在山林扎根。

    三天后,广惟回来了。

    他没问她是如何度过这三天的,手中只拎了两条鱼,鱼嘴用芦苇条串起,鱼鳞在夕阳下闪光。他将一条鱼烤了,给了她,另一条鱼则晒在芦苇丛中,变成鱼干,好生收在一块干净的布中,打包放进身后的布袋。

    她得此饱餐一顿,在夜晚来临前睡着了,耳边山风阵阵,广惟将她抱上了一艘船,一老一小在无边的黑暗中夜航。流水作伴,明月一轮高高挂在天际,照亮看不见的前路。

    她已经睡熟,广惟的眼睛却在夜里睁得极大,他唇边衔着一枚长而青的叶子,叶鸣声清亮,他喉间也低低地吟着一支曲子。

    曲子被风吹入她的梦中,原本凄凉的曲调被广惟唱得亲切,歌词她却不知在何处听过:“山迢迢,水遥遥,南风吹,倦鸟飞,离人行,发江陵,世路茫,到维扬。”

    那歌声没能继续下去。

    广惟低头看向水中,水中倒映着船,明月,他自己,睡熟的小孩,还有一只振翅奋飞的赤鸟,鸟儿垂翼不胜力,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随即便被一阵涟漪吞没。

    她的眼皮渐渐沉下去,但她仍然没有睁大眼睛,不肯入睡。

    一眨眼间,又是一个世界。

    没有怪石,没有山崖,没有云雾,没有妈妈,没有广惟。

    只有一个辩才天女背对着她,安逸地躺在一片沙地中,如同一位沙滩浴的贵妇人,背后靠着小沙丘,脑袋上打着小洋伞,她看一台冒着雪花的老式电视机看得入神,对顾希昭的到来浑然不觉。

    辩才天女将一大把爆米花吞入口中,对着那屏幕上的长河喃喃自语道:“还真感人呐,你总算是知道这个顾希昭与你有什么关联了吧。”

    她的语气里掺杂着一些悠然自得,一些兴趣盎然,一些漠不关心。

    顾希昭想起这语气了。

    自从她同意辩才天女窥探自己的记忆,她便能听到这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往在梦里的声音,延伸到了梦外。

    这像极了一个看着电视剧吐槽的观众,对剧中主人公不顺遂的人生充满挖苦的语气。

    “什么关联?”顾希昭猛然开口道。

    辩才天女仰起的头停在半空中,她未曾料到会听见顾希昭的回话,被一粒爆米花噎住了,止不住地咳起嗽来。

    她这副模样十分窘迫,是顾希昭未曾见过的光景。

    “咳咳……”辩才天女一把抓起放在手边的气泡水喝了起来,表情重又变得轻佻,她将气泡水饮毕,才懒洋洋道:“原来如此,我们的识海相通了,你也能闯到我的地盘来了。你果然很不一样嘛。”

    顾希昭环视四周,这无人的沙地与她第一次见到辩才天女的场景十分相似,鲜红的沙尘被风卷起又吹下,一轮红得发烫的太阳挂在天角,上升的红沙红日寓意辰砂,而夜里的银月白雾寓意水银。

    唯一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那台不断发出电流声的老式电视机。

    “我问过你,我不做梦时你都在干什么,原来这就是天女的日常消遣活动吗?”顾希昭的目光停留在那老式电视机上。

    满是雪花的屏幕上,是昏死过去的顾希昭镜头大特写。

    她竭力用讥讽的口气道,“看来你除了兼任网络听诊大师,还要当键盘评论家。我的记忆有那么好看吗?”

    辩才天女嘿嘿一笑,“当然好看了。原生家庭纠葛,不健康婚姻关系,父母惯性冷漠,语言暴力,社会疏离,交友困难,成长烦恼,升学压力,用你们的话讲,这被嫌弃的短暂一生能拍成八十集电视剧,真比八百部佛经加在一起还精彩。”

    顾希昭冷冷地看着她:“你算什么读佛经的天女?我看你是长舌饿鬼还差不多。”

    “没错,我就是以蚕食他人痛苦为乐的饿鬼。”辩才天女笑着冲她吐了吐舌头。

    她挪了挪屁股,背靠沙丘翘起二郎腿,“既然你都已经闯到这里来了,时间不多了,我就同你说清楚吧。顾希昭,你问过我,你被困在这里了,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你还没有搞清原因嘛?这个世界如此好笑,地名物产混乱,人物逻辑不清,就像一个小孩的幻想产物一样,但是你依然留在这里做梦,为什么?”

    顾希昭一言不发。

    辩才天女看着她,很为她难过似的叹了口气,“你还没明白吗?你在那悲惨的童年中,幻想一个更好的世界,幻想一个与你相似的小孩,幻想你承担她的痛苦,共享她的经验,你同她一起长大,一同受难,她与你一样不幸,又比你更幸运。慢慢地,你发现了,你所居住的那个现实世界,远远没有这个幻想世界诱人。在这里,你可以逃离灾疫折磨,可以受师父关心照料,可以结识前辈,可以指导后辈,可以施法惩罚恶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骑马,可以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辩才天女说得没错。

    她适应这里,如鱼得水,之前彷佛是用不属于自己的皮肤呼吸,如今终于回到赖以生存的水中。

    “可那个世界的你呢?如何,想看看真实世界的你自己吗?”

    辩才天女举起遥控器。

    老式电视机开始发出哔哔的电流声。

    “你为什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小孩那样正常呢,你就不能坐在自己座位上听课吗?你就不能别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你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吗?我一个人带着你,每天上下班来回跑,还要请假去你学校找老师,你为什么就不能谅解一下我呢?你就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小孩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随着电流声传来,这个声音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顾希昭转过头,呆呆看着屏幕上的那张脸。

    “你做噩梦,你又做噩梦!你天天都只知道做噩梦,我现在看你我就像在做噩梦。你到底在干什么?每天神神道道的,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你真以为你爸和我能供你到老对吧?我对你没有任何希望。你要想死,现在就可以去——”

    “不要放了!”

    顾希昭猛地伸出手,抢过遥控器,“到此为止,我不要再想起那些事了。”

    辩才天女的声音悠悠然响起:“你只有到了濒死的时刻,才会想起那些你不愿想起的过去,我不过是替你保管了这些事罢了。你总算明白了吧,不是你被迫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是你,创造了这个世界,是你,逃到了这个世界,是你,选择了在这个世界沉睡。”

    辩才天女似乎是很满意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顾希昭,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怎么样?问题解决了吧。现在你的生命又是危在旦夕,你怎么选?回到那个世界,还是留在这个世界?”

    “不。”顾希昭回过头,缓缓道,“还没有。我和你的赌局还没有结束。”

    “哦?”辩才天女恰到好处地歪了歪头。

    顾希昭张开手掌,手掌中是一枚二十面骰子。

    “我说过的,从一开始,我和你对赌就是为了知道更多,知道这个世界,知道这个顾希昭。我还没有知道全部,既然你已经拿走了我的记忆,就把她的记忆给我。”

    辩才天女的眼睛睁大了。

    她的眼中闪着异彩。

    “你果然很不一样。”

    顾希昭没理会她的话,“我们不玩那些虚的了,什么天盘地盘人盘,我们就来最简单的,猜大小。我要这个顾希昭全部的记忆。”

    她将骰子抛入空中,稳稳用手盖住。

    “如何?”

    “那我可得要三个骰子才行,你不怕我胜之不武?”

    “别废话,快开注吧。”

    “如你所愿。”辩才天女眨了眨眼,三个骰子轻盈的旋转,落在她手心。

    顾希昭静静地看着她摊开手掌。

    三个鲜红的六点。

    她知道,她与辩才天女的赌局结束了。

    她移开右手,二十面体落在它该有的面上。

    “二十。”

    辩才天女看着结果,似乎毫不意外。

    “哎呀,二十分之一的概率,还是赢了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的概率呢。”

    她抬头,双眼发出夺目光芒:“你想留下来。可是,如果你最终发现,这个世界也和你的世界一样,你该如何?你不仅要审判人,也会被人审判。你不仅能伤人,也会被人伤害。你不仅有快乐,也会有痛苦。你不仅得到真诚,也会受到欺骗。如果你在这幻想世界也活不下去了,那你又要逃到哪里去呢?”

    顾希昭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我可是真的想要帮你呀。毕竟你在这个世界,可是真的会死哦。”辩才天女情真意切道,“怎么样,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回到更安全的现实世界?那里,你还有父母,还有朋友,还有未来。”

    顾希昭只是攥紧拳头,问道:“如果我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你是什么?你也是我幻想的产物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可能就是你自己。你的潜意识,你的黑暗面,你的另一个人格,你心底最幽深的欲望。”

    顾希昭将握紧的拳头朝下松开,骰子在她的手中化为齑粉,瀑布一般散落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你也可以消失,对吧?”

    辩才天女睁大的眼睛凝固了。

    她低下头,发觉自己腰间系着的飘带正握在顾希昭手中。

    那道青红相间的丝带,被不知从何处的风吹了起来,上头的璎珞随风飘摇,摇摇欲坠。

    丝带被风一吹,那被青红长布包裹的身躯就像细沙堆砌的雕像一般倒了下来。

    “你果然很不一样。”

    她冲她笑了起来,手臂化为沙流涌下,金银镯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乐音。

    辩才天女的半张脸被风吹散了,嘴里仍吐出蛇信般的舌头,“还没有结束,顾希昭,还没有完全结束。”

    她的声音倒是十足甜蜜,没有一丝厉鬼离去前放狠话的怨毒。

    最后落在地上的是她发间的金钿额冠。

    烈日暴晒,沙丘上卷起火苗。

    顾希昭没有多看那堆首饰一眼,只是转过头奔向那台正在嗡嗡作响的老式电视机,她慌忙打开电视机下端放录像带的端口。

    两盘卡式录像带还好端端安放在电视机中,她迟疑片刻,伸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涌起的火星将一大半屏幕烧得焦黑。

    她没有选择,将手伸入火中捡起其中一枚。

    另一枚还插在电视机里的录像带则被卷起的火舌吞没,磁性塑料带融成一团沥青黑,那碎末被红色的沙尘一同席卷,吹上天际。

    而顾希昭手中拿到的,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顾希昭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差点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录像带深深地嵌入自己体内。

    她缓缓地按下了播放键,卡带的转轴开始缓缓转动,拉长的磁带像一条长长的丝带包裹住了她。

    无数的星点下坠,无数的记忆袭击她。

    画面如同走马灯闪过,不属于她的知识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她感到额头烧得厉害,犹如发红的铁锹烫过。

    伴随着额头的热度而来的,是失望。

    她原以为会知道更多,足够让她逃离这些厄运,可是在那些记忆之中,她仍然被蒙在鼓中。

    她拨动记忆的时间轴,想要快速游览一切,想要知道自己落下水前的真相,想要知道在雪明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雪明楼终于出现在画面里。

    而在她眼前的世界中,沙尘不断地升起,这个世界变成一个逆转的沙漏,沙子不再向下流,而是往上升起,源源不断的沙尘卷成羊角风,很快,她脚下的沙地松动,成了一片空洞,她失去支撑,被那空洞的重力吸引着下坠。

    她头朝下坠落,眼睛被风沙打得看不清雪明楼的记忆,只发觉那片空洞之中,缓缓出现了青绿的芦苇湖。

    湖水上没有栈道,亦没有桥,岸边站着一个人,是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人回过头。

    那双出现在镜中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是沈陵光。

    怎么回事?自己究竟在哪?是眼前的记忆错乱了,还是她重新回到了夔州的山间?

    沈陵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睁大的黑色瞳孔倒映出不断下坠的她。

    顾希昭感到自己的呼吸暂停了。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胸中的卡带暂停了。

    她出故障了。

    眼前那不断闪烁的画面暂停在雪明楼,她落入水中之前,何思忆的脸骤然出现,但一切都静止了。

    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她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无能为力,挥舞的手臂挡不住风暴袭击,她只好不停下坠,不停下坠,等待降临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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