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六尘·一
深夜的离光氏皇宫。
某处屋顶，一个女孩正坐于两殿相接的屋脊上。
雪花簌簌，自天上落下。
女孩仰着脸，任冰晶于脸上消融。
许是落雪真的太冷了，女孩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可产生的热度实在小得离谱，便只能将手放回自己嘴边，不停呵气。
“阿嚏——”她忍不住打出了一个喷嚏。
倒也不全是因为在三九天里穿得少。
空气中还有烟花散去后留下的刺鼻硫磺味。
算来，离光氏公主的庆生宴应是刚结束不久。曲终人散，宫殿之中的人潮已逐渐散去。
他们的身影恍若连成一串的蜂蚁，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
从屋顶上看下去，那扭曲的长蛇阵，一目了然。
鄙众趋利，群蚁附膻，不过如此。
十岁的小女孩双手撑着屁股下的瓦片，吸了吸鼻子。
她没带手帕，虽然但是……
鼻涕流下来就不好了。
“苍天你为何不开眼呀~”小姑娘一边唱着跑调的小曲权作个散场，一边晃着小脚。
她的声音在半边寂静半边喧嚣的宫廷之中也不算小。
奇怪的是，宫道上经过的侍从却只是加快了脚步，并不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菩萨你为何不灵验呀~”
小姑娘继续唱着偷听来的戏文。
她晃着脚，身子有半个都露在屋檐外面。
这动作看起来很危险，但没有人往上看，便没人管她。
“哎……”她长叹一声，索性整个身子都往后倒去。
尽管瓦片又冷又硬，但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安稳地睡在瓦片上，不动如山。
“愿望一，我想要……”小姑娘向虚空中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伸手又缩回，往复几次，又摊开手。
手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
慢慢跟她说，今天有流星雨，她才忍着寒冷在这里看星星。
谁知道半路居然下起了雪！
可想而知，流星雨也泡汤了！
不过，反正她倒霉也成习惯了，倒没有太失望。
“如果真的有神……那我想要以后都能吃饱穿暖……”
话还没有说完，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愿望也如冰凌一般，节节封冻，再不成句。
其实，她还想去参加新年举办的晚会。
真的好冷啊……
要不回去算了？
但是……屋子里也很冷。
碳都用光了。
罢了罢了，求神灵神无言……
还是早早下去吧！
不如就去青葵宫里泡个澡暖暖身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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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境。
几阵金光闪过，依稀有三个人影的金色轮廓于一片冰蓝中显现。
随后，三个金色的人影旋转，复又回归立于中心之人。
然而，四周震动却未停止。
甚至余波阵阵。
陡然间，金光大盛。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束蓝色的清光冲破了玄境，消失在天际尽头。
至此，玄境之中排山倒海般的震动才终于停了下来。
“神君……”护法的侍从捧着一个托盘，进了玄境。
飞池看了看玄境四周的摆设，觉得有哪里不对，脚步也加快了些。
“神君，你怎么了！？”
他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托盘之中的法器咕噜噜地滚到地上。
飞池也无心去捡。
“神君！”
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会这样！”飞池只能大着胆子，上前推了推仍旧双眸禁闭的玄商君。
本应该是非常顺利地突破三重金身才对啊！
他家神君，自一千两百岁闭关修炼。
如今，五百年过去，其实力突破三重金身，可谓绰绰有余。
按神族规制，一千六百岁算成年。可为了修炼，玄商君甚至都没有参加成年礼，只是日以继夜，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来练，才能在这个年纪达到如此成就。
修炼上，天赋与勤奋俱全，实可算神族的第一人了。
“……”
眼见着自家主子眉头紧皱，满头是汗，显然是修炼遇到了岔子。飞池不敢多怠慢，正想去玄境外找三真来。
“飞池……”他才刚一转身，盘腿坐于地上的玄商君倒是出了声。
“……本君无事。”这次境界突破，虽有惊，却终究化险为夷。
“神君！”飞池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放下来了。
“您怎么样？”他跑过去，搀着人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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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玄商君自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自己本应于玄境突破境界才是。
可最后关头，他的身体被卷入狂风之中。
他当即施法，想要稳住自己，然而，向虚空之中使出的法术就如打在棉花上。
无可奈何，他只能顺着呼啸飓风在荒芜的宇宙中漂流。
一开始，少典有琴还有些惊慌，但漂流了一阵后，他便已经掌握了操控那飓风避开身上要害的诀窍。
确定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后，玄商君迅速镇定下来。
只要能保证自己还有命回去补归墟，其他的倒是不重要。
当年师父跳进去的那个归墟，是不是也如此……风云激荡？
随着凶猛的气流中沉浮，少典有琴的思绪也飘远了。
他再次忆起了那一天。
黑暗的巨幕将天地都紧紧笼罩，不辨晨昏。
也不知究竟飘了多久，少典有琴感觉到托着自己身体力量突然被抽走。
此时，他的法力已经在与迅疾的飓风搏斗的过程之中消耗得差不多了，竟是连个简单的降落也无法完成。
“咚”的一声，最终，他以一个屁股着地的姿势落下。
“……”
玄商神君赶紧站起来，恍若鲤鱼打挺。
第一反应是查看四周。
这要是被人看见，他的脸可往哪里搁啊！
只见四周黑咕隆咚，空无一人，少典有琴这才放下心来。
“这里是……”
聪敏若玄商君，现下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总归是和玄境，和他熟悉的天界很不一样的地方。
毫无头绪，他只能习惯性地低头整理衣摆。
……糟了！
玄商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还是修炼时用的道袍。
这打扮，不论放在何处都可以说是衣衫不整了！
可是……
少典有琴无奈地放下了手。
现在的法力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变出一套衣服。
倒不如说，没有清气支持的神，根本和普通人没两样。
至于回天界……更是想都别想了。
算了……
不如先看看情况，要是能借到一套衣服就好了！
然后再想办法恢复法力。
没错，借衣服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熟悉的环境，对刚成年不久，又在玄境待了五百年的玄商君而言，自是相当新鲜的。
他闭上眼，听了会儿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确定了该往哪处走。
拐过了两三个拐角之后，少典有琴便走到了一处有光亮的院子。
“这是……”
玄商君看了看地下垒得齐整的青砖，又看了看穿着统一服装。
这是……人间吗？！
少典有琴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们这些从来没下凡过的神仙而言，当然是好奇人界的。
天界的神仙都要下界历劫，只是有早有迟。
其中有好些个历劫失败的，就再回不来了。
小时候他也在溯源镜里偷看过，还去藏书阁找过类似的书。
后来，师父也教过他们四界历史。
书上说，人界并不像沉渊那样恐怖，而且人族也很尊重他们神族。
且不知为何，每过几十年，都有几个思凡的神仙宁愿不要神籍，也不肯再回天上。
“兄长，人界是不是很可怕？”
他记得小时候清衡还问过自己这种问题。
“这个……”他也没去过，如何能知道？
按照常理推断……
人界理应比天界更好，所以他们才都不想回来了？
“兄长，不如你带我们下界玩一玩？”紫芜比清衡还要大胆。
“……”
少典有琴不敢贸然答应。
“紫芜，等我问问师父。”若是人界安全，那带他们下去也没什么。
只要不让父帝发现就行了。
少典有琴一向好学，碰上不懂的难题，自会向自家师父讨教。
他犹记得，那时候师父只是笑笑，然后说，“等你历劫的时候就知道了。”
“……”等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师父！
尽管心里不认同师父卖关子，但向来尊师重道的玄商君到底不敢说出来。
故而，这疑问也就一直是个疑问，放在心里。
之后，就发生了师父神陨，而他自请修补归墟之事。
他再也没心情想这个。
反正自己也没机会去人间了。
只要四界安泰，那去不去人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还真能有来人界的一天。
真可谓“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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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四周建筑都中规中矩，本无甚特殊，但这一切对于玄商君而言，甚是奇异。
就在他仰头四处眺望之际，一个稚嫩的女声忽然传入耳际。
“我还想要看流星雨……”
“还有，我想要参加新年的宫宴……”
“还有……”
！？
少典有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他身边好久没有女子出现了。
他猛地转身四下打量。
不见人影。
莫非……
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什么凡人的许愿？！
想到这里，玄商君兴奋起来。
作为神族，帮信众实现愿望好像是本能，他也不例外。
一路行来，有很多的愿望陆续在他耳边响起。
愿望虽然多，但都是同一个声音。
这……
听声音年龄绝对不大。
但这女子缘何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愿望？！
不过……她说宫宴。
难不成，这里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的家宅……而是……
人族的皇宫！？
既如此……
少典有琴稍一思索，决意悄悄尾随宫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是想先找一间屋子，拿一套最普通的侍从服侍换上。
不然自己就太打眼了。
很快，他便尾随着一众拿着盆的内侍进了一个小院落。
果然是宫里没错。
不然，不会有如此成规模的制服。
借着晾衣架上诸多衣服的掩饰，玄商君轻轻松松就拿到了一套已经晾晒好的内侍服装。
只是这里宫人的衣服是红色的，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可是没办法，先借用一下吧！
“我想要以后都能吃饱穿暖……”此时，那个熟悉的女声又传入了他的耳。
吃饱穿暖？
这可是个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了。
少典有琴看了看晾衣架，终是顺手又拿了一件棉衣。
对不住了，之后他一定会还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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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为人实现愿望，就要找到人。
在宫禁里寻了半晌，眼见着声音来源近在咫尺，他却还是瞧不见人。
就在玄商君想着不如先回去，无意的一瞥却让他停住了步子。
谁能想到，他要找的人居然在屋顶上！
“咳……”失了法力，好容易爬上屋脊的玄商君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孔，摆出一副极端正经的表情，“小妹妹，就是你在许愿吗？
此时，他正站在瓦片上，看着那个猫腰想走的女子。
应该说是女孩子。
她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
这多少让他有些惊讶。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没人照看呢？
“！！！”夜昙的身影定住了。
在屋顶上听到有人说话，那感觉真的不是一般惊悚！
这谁啊？
……好好看！
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
夜昙警惕地打量了眼前人一会儿。
成功地跑偏了重点。
“你谁啊？”夜昙眯起眼睛。
他穿的明明就是普通内侍的服装。
只是，一般内侍都知道不能和自己搭话的。
“你新来的啊？”
要是从前宫里有这样好看的人，那堆宫女们还不早魔怔了。
可惜……
夜昙的目光移向他的腰际。
眼神里带上点复杂。
“你方才是不是对着星辰许愿了？”玄商君一心沉浸在帮人实现愿望的兴奋里，虽察觉到小女孩的眼神有一瞬变得诡异，也并未在意。
但正如夜昙观察他那样，他也在打量着夜昙。
这女子，大抵是哪个宫的小宫女吧？
所以许的都是些衣食住行的愿望。
但……她身上的衣服又和刚刚自己看到的宫女不同。
“我许不许愿，关你什么事啊？”夜昙白了他一眼。
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哼！
想是这般想，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瞥人。
真是好看呐……
不如多看几眼。
“本君可为你实现愿望。”虽然多数神仙只有听到有趣的愿望，才会考虑帮人实现，但他还从来没试过帮人实现愿望。
这小姑娘的心声既能被自己听到，就是有缘之人。
故而尽管眼前的小女孩态度不好，玄商君也没有拂袖而去。
“哦~”夜昙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起来，也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刚才可是对着天上的神仙许愿的，这么说……你就是神仙哥哥啦？”
嗯……他看着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哥哥，不是叔叔。
“正是。”少典有琴点点头。
想不到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的。
孺子可教也。
“我还以为天上都是白胡子老神仙呢！”夜昙相当夸张地咧开嘴，“那你几岁啦？”
刚刚自己许愿，不过随口一说。
每年的生辰，祭典，各种仪式，离光旸都不让她参加，更有甚者，还要特地吩咐人将她关起来！
夜昙心里难免积累了很多怨气，因此总以偷供果报复之。
“一千七百岁。”
“！！！”夜昙瞠目结舌。
自己看上去那么像有智力障碍吗？
她才不相信嘞！
这么大人了，还玩这种过家家……也不害臊！
不过……陪他玩玩也行吧？
“你真的有一千多岁？”
夜昙用双手抵住下巴，作崇拜状。
她还趁机眼睛闪闪地盯着人一通光明正大的猛瞧。
“那神仙哥哥你肯定很厉害咯！”
“咳……尚可。”听到别人毫不掩饰的夸奖，少典有琴略有些不自在。
虽然这话他以前也没少听，事实也是如此，但被这么个小姑娘用崇拜的眼神盯着还是头一遭。
“哦？”夜昙站起来，小心地踩着瓦片走到人跟前，“我从来没见过真的神仙哎！要不你先变个法术给我看看？”
“……”偏偏是这个时候。
“怎么了？”
“你不是神吗？”
“那你拿出点真本事给我看看啊？”
古来都说做神仙好，做神仙既然这么好，那怎么可能下界来？
“……”
少典有琴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
“本君可以先帮你实现‘穿暖’的愿望。”
说罢，玄商君便将手上的黑色棉衣披到小姑娘身上。
……
糟了，衣服还是挑得太大了。
这孩子现在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捣蛋鬼。
可他那时候也不知道居然是这么小的小姑娘在许愿啊……
就在此时，少典有琴忽然觉得身上有一股劲力涌入。
莫不是法力要开始恢复了？！
玄商君的面上忍不住涌上些喜色。
“……”夜昙看了看他，又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棉衣，倒是没拒绝。
她当然认得这衣服。
这不是发给侍从的冬衣吗？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而且……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
“可是！”
夜昙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被人糊弄过去的意思。
“我要的不是这种衣服！人家要漂亮的，闪闪发亮的那种衣服！”
“……”也是，到底是个小姑娘。
要是自己给紫芜穿这种衣服，她估计也得跟他闹脾气。
“顺手牵羊”还“借花献佛”的玄商君多少是有些心虚。
“你说的那个……我之后再变给你。”
“那就谢谢你了！”说着，夜昙夸张地猛拍了一下双手，“不然我也送你一样东西表示感谢吧？”
“不必了。”少典有琴下意识拒绝。
神仙帮凡人实现愿望是不需要回报的。
“哎呀，别客气嘛~你跟我来！”夜昙充耳未闻一般，直接踩着瓦片准备下去。
“你小心点！”
“没事！”夜昙甩了甩头发，“这屋顶我经常爬的！”
“……”少典有琴想说这倒是看得出来，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这姑娘走得很快，如履平地似的。
他才恢复了一点点法力，屋脊又高高低低的，跟起来还真有些费力。
这小姑娘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大半夜的，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睡觉，反混迹于屋顶，一看就是调皮捣蛋的。
一千七百岁的玄商君对自己童年时期的光辉事迹选择性的遗忘。
“神仙哥哥，这边~”夜昙冲人招招小手。
少典有琴跟着她来到一处宫殿的外墙。
“此处是？”
“神仙哥哥，不如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啊？”夜昙的语气中透着一阵欢快。
“我朋友从未见过神仙，一定想要开开眼界的~”
“快上来！”说着，她几下就爬上了宫墙。
“等……”这姑娘上蹿下跳的，简直像个猴儿一样，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玄商君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放下伸出的手，选择跟着一起爬墙。
夜昙的脚刚踩上草地，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一个小小的木栏边，蹲下身来，将门打开。
“你看——”
“汪汪——”
一只高大的黑狗一下从栅栏里冲了出来。
“！！！”他一早猜到可能是什么动物，却没想到是猎犬。
那狗狂吠着，又不住往他身上凑，玄商君当即洁癖发作，想要化出清光剑抵挡。
……
该死，清气不够，清光剑居然也招不出来。
“哈哈哈哈——”夜昙捂着肚子，笑到蹲下来，“本公主告诉你啊，这是日晞宫巡夜用的狗，很凶的！”适合放出去咬人。
夜昙自觉自己脾气超差，也最讨厌别人骗她，所以她决定小惩大诫。
想来想去，这狗是最适合的。
青葵宫里守卫多，要去见青葵，必要搞定日晞宫巡夜这条狗。
不过，只要丢点肉给它吃就行了。
至于肉哪来的……当然是夜昙在御膳房里顺的。
“既然你是神仙的话，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你！”玄商君正忙着和黑犬周旋，纵然气急，亦无暇他顾。
“就知道你是骗人的！哼！”见到少典有琴驱赶狗的动作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夜昙瘪了瘪嘴，颇有些兴趣缺缺地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人。
“等等！”
“谁许你走了！”自己好心要帮她实现愿望，却被个凡女如此戏耍，哪怕神族生性温良，玄商君也忍不住恼了。
可眼下解决那狗才是当务之急。
他四处查看，最终一跃而起，折了院中树枝。
劲风扫过，黑犬非常敏锐地后退数步。
“臭狗！”
夜昙忍不住跺脚。
“……平时我都白喂你了是吧！”
“汪汪——”
那狗倒还是在神君旁边狂吠，只是不敢上前了。
那是当然的，它最大的能耐就是食秽和狂吠了。
不连续给好处的话，基本上不会闲得咬人。
“……”这年头真是连条狗都欺软怕硬了！
“你这凡女，居然敢不敬神族！”
一来二去，玄商君已能从容抵挡，便分出些心神看向那恩将仇报的凡女。
“神族的眼睛都长在这儿！这儿！”夜昙忍不住用手指指自己的脸和脑袋，“头顶上的！”
“自命清高、傲慢矜持……”
“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喜欢神族？”
“不过……”夜昙话锋一转，“我现在倒是有些相信你是神族了。天界的神么，都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然后对这凡间指指点点！”
“……你！”玄商君气结。
“看招！”
夜昙从袖子里捞出根啃了一半的鸡腿，冷不防冲人扔了过去。
“……”玄商君当即以枝代剑，划过那朝自己面门袭来的不明物什。
出乎他意料，劲风没能切开那物。
那东西依旧向他直袭而来。
一个躲闪不及，鸡腿直接打在了少典有琴身上。
衣服亦多少染上些肉的腥气，逼得他很是难受。
黑犬嗅见香气，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
“嘿嘿~”
“你是新来的，他们大概还没告诉你，别接近我！”
“这次就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可别再接近本公主了！”
夜昙将一神一狗抛在身后，又向后挥了挥手。
“对你没好处！”
过去，真的有人因为帮助她，而被别人排挤的。
“区区一介凡女……”凡女是怎么样的？
天界当然有传言，多是些不堪之辞。
他没见过，先前也不怎么信。
如今倒是真的长了见识！
小小年纪就如此，长大了还了得！
“……成何体统！”玄商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比这更严苛的批评了。
“不是说要帮我实现愿望吗？”
“本公主的愿望就是……别再跟着我了！”
“讨厌鬼！”
“略——”夜昙冲人阴阳怪气地扒拉了一会儿眼皮，便又从墙上翻走了。
玄商君才与那狗斗了几回合，就已摸清了它的习性。
他右手花枝一翻，扫出几道劲风。
这不，那狗就乖乖蹲在他脚边摇尾巴了。
“……”
不是错觉，他是真的恢复了一些法力，才能成功制住那狗。
玄商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树枝，未免疑惑。
方才自己又上房又揭瓦，已是消耗不少，要说恢复……怎会如此之快？
莫非……
一个奇妙的想法跃入少典有琴脑海。
莫非是因为刚才自己帮那姑娘实现了一个愿望？
……
神族书中确有此类记载，神仙帮助凡人，若那凡人是有缘人，便会于自身法力有益。
不过，一般没有神仙会在意那点法力进益。
倒不是说神族天性傲慢，不过是一滴水汇入汪洋，无从感知罢了。
要不是玄商君此时法力见底，根本无从感觉这点微妙的法力变化。
“公主……”他望着夜昙远去的方向，回想着夜昙方才的话。
这小姑娘居然是公主吗？
这么一看，他家紫芜简直太乖了。
不对吧？既是公主，为何会缺衣少食？
多半又是她编出来诓骗自己的吧？
玄商君一边生气，一边于原地思念了会儿自家妹妹。
“……算了。”多想无益，他还是集中精神想回去的办法为上。
虽然那姑娘着实让人不悦，但自己依旧需找到她。
他不能逞个人意气。
为了归墟，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现下，确认帮她实现愿望能不能助自己恢复法力才是关键。
玄商君将狗栏重新合上，又看了眼那宫墙。
——————————
少典有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皇宫里游荡。
离光氏的皇宫不算小，加上他基本上没剩下多少法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要去何处寻。
虽然这姑娘是个惯会上房揭瓦的。
但，夜色已经很深了，想必也睡了。
不知不觉中，玄商君已行至一处荒芜宫殿。
“……”少典有琴注视着眼前宫门。
按常理，宫殿皆有定制。
眼前的宫殿，很大，但殿门敞开，也无灯火，也无宫人。
定是间荒芜许久的宫苑。
……
玄商君犹豫片刻，便掀袍迈入。
夜已深沉，今日这天，自己也是够累了。
该寻一处地方歇息才是。
只是，连续看过几处房间，他都不甚满意。
什么都没有就不说了，还很脏。
本来用上几遍清洁咒也不是难事。
可他现下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法力。
就只能再找。
————————————
“原来你在这里！”
夜昙正挽着裤腿，在饮月湖中捣鼓着什么，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闻声，她猛地转头。
“……”
完了！
他是特地来找自己报仇的吧？！
想到这里，夜昙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哇啊——”
她脚底打滑，整个人随即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跌进湖中。
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背上的衣服。
“小心点！”熟悉的男声再度响起。
“你……怎么……这么顽皮啊？”少典有琴将夜昙放在地上，皱着眉看她。
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讲理的公主。
方才她口出狂狷之语，他是想找她算算账来着，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就不怕别人处罚你？”
“你……”夜昙的眼神有些飘。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报复自己了？
“你是谁啊？”小公主决定装傻到底。
她也不想的，这不落他手里不是！
“我……”玄商君有些语塞，“一炷香之前你才放狗咬我，怎么，就不记得本君了？！”
“你在说什么啊？”夜昙灵机一动，决定来个死不认账，“本公主可是第一次见你！”
“……我们才见过的”，由于夜昙的表情实在太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就连过目不忘的玄商君都差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你忘了？”
难不成自己真是练功练岔了？
以至于都出现臆想了？
“哦~~”夜昙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你看到的可能是我的妹妹夜昙。其实……我是她的双胞胎姐姐。”她决定暂时装成青葵。
“？！”居然是双胞胎吗？
……不过，以皇家的条件，双胞胎，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
见对面这个虽然长得很好看，脑子里却缺几根弦，还自称是神的奇怪家伙仍在低头沉思，夜昙心中暗道不妙。
对方八成是精神有问题。
她要怎样才能脱身？
从日晞宫回来后，她才换了衣服，本是想要美美去泡青葵宫里的温泉池子的。
路过饮月湖时，忽然就发现自制的书箧浮在上面。
只能赶紧放下脸盆去抢救。
谁想到这都能遇上仇家。
她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你在这湖中做什么？”玄商君皱着好看的眉，望向夜昙。
“……啊！差点忘了！”夜昙也顾不上其他了，继续弯腰去捞书。
“你在找什么？”见夜昙的手在湖水中一通乱摸，少典有琴忍不住上前几步。
“我东西不见了”，夜昙随口胡诌，“母后留给我的首饰，不小心掉下去了。”
若说深夜下水，只是为了书，就算是内侍，也会嘲笑自己的吧？
“……你真的是公主？”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位公主居然会自己在湖中捞东西。
“如假包换。”夜昙的唇边染上了几分自嘲。
“那为何不让侍女帮你？”
“……”这人还挺聪明。
“自是不愿让人知道！”
“你还站着干什么？”
“……夜闯宫禁，就这么看着本公主，不觉失礼吗？”
几句话过去，夜昙已经反客为主了。
“……掉在哪里了？”少典有琴不再看她，视线转向了饮月湖。
这湖看上去不是很深，就是有点脏。
不过……她遗失的当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我帮你找吧？”
她刚刚说的是“留”，不是“送”。
那么，这小姑娘的母亲很可能已经离世了。
他之前看过的医经里写了，人族女子生孩子通常比较艰难。若是双胞，对孕妇可不是好事。
一旁，夜昙仍在自顾自地摸书。
直到一串水声响起。
“……你”，夜昙直起身，打量了少典有琴片刻。
“……我……本公主该怎么称呼你？”她回想着青葵平时的言行举止，努力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
“玄商。”没有法术，他是真的很不习惯。
“玄商……”这名字挺耳熟的。
“那小玄子，你帮本公主去那边捞捞？”
夜昙依旧很是自来熟地指挥着人。
像是完全不记得旧隙。
“……”听到“小玄子”这几个字，少典有琴额上的筋跳了跳。
他握紧拳头忍了忍，终于没有出言纠正。
自己可是大人了！不好和个小姑娘计较太多。
玄商君将手上的衣服披在了夜昙身上。
夜深寒凉，这姑娘没穿外衣，还站在冷水里，怕是会伤风。
“究竟是何首饰？”少典有琴弯下腰，衣摆亦被漆黑的湖水打湿。
“……”夜昙盯住眼前人。
饮月湖的水是不深，加上他长得也高，估计湖中心那水也才到他腰腹间。
雪后初霁，月光下的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
映得好看的人……更加出尘。
“大哥，要不你还是上去吧？水很冷的！”夜昙摸摸肩头的外衫，小小的良心突然就发现了。
“而且本公主可没有赏钱给你的！”
是了，他一定是把她当青葵了才会愿意帮她的。
“那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吗？”玄商君不为所动。
一件事，他既然下决心做了，自然要有始有终。
“可是很冷……”
“无事。”这倒是真的没事。
作为神族，这点程度的寒冷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可是真的很冷啊。
“哎呀，其实……其实……”夜昙眼珠乱转，终是忍不住大叫，“其实我要找的是书！”
“？”闻言，少典有琴终是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夜昙。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说？”
“我……”没等夜昙组织好辩解的词，玄商君已经摸到了一摞书。
有泡得面目模糊的线装本，也有竹简。
看她的表情，要找的就是这个了。
“……为什么？”
“啊？”
“你的书为何会掉在湖里？”
“这不废话嘛，一看就是别人丢的啊！”夜昙说到此处，察觉到自己还顶着青葵的名头呢，赶紧放柔语气。
“就……那个……我太优秀了，同窗们都嫉妒我嘛！”
她想了想青葵的处境，觉得自己这么说……
简直是毫无破绽嘛！
“……”
虽然他不知细节，但上书囊里，也有类似之事。
见这个小玄子很靠谱地为自己找齐了书，夜昙再不愿在大冷天站在水里自虐了。
“你上来！”她上了岸，又冲人伸出手。
少典有琴倒是没有去抓她的手，只是自顾自地走向岸边。
这么小一个人，到时候别是把她拽下来了。
——————————
“那个……”夜昙看了看浑身湿漉漉的少典有琴，“要不你到我那去换件衣服？”夜昙说完，才想起自己那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完了，这下尴尬了。
“不必了。”
少典有琴看了看四周，最终在饮月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
他看了看自己还在滴水的袍服，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死心地用了法诀。
当即便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夜昙。
“……”
难道帮姐姐实现愿望也能恢复法力吗？
见人不领情，夜昙瘪了瘪嘴，抱上那摞书，找了另一块石头。
随后她开始在石头上晒书。
“呀！”
有些书直接掉页了！
玄商君不由侧目。
“……”看来她们姐妹两个在宫里的境遇不是很好。
因为只是公主？所以不受重视吗？
“公主……你妹妹，也有人欺负她吗？”玄商君突然又想起来这茬。
不然她为什么要许愿说希望吃饱穿暖，希望能去参加宴会。
“是啊。”他们是没少欺负她！
“父皇不喜欢我妹妹，所以大家就觉得怎么欺负她都没关系。不过大多数情况”，夜昙想了想，回答道，“都是她保护我。”
她也有保护青葵的嘛！
离光夜昙很是自豪。
……看来那个凡女如此作为，是事出有因。
“不过……”想起夜昙方才的所作所为，玄商君不由话锋一转，“公主，你应当管教一下你妹妹。”
“什么意思！”
夜昙想当不满，将手中竹简往石上一掷。
“他们欺负我妹妹，还是她的错咯？”
“我不想和他们起争端，一味忍让……”夜昙回忆着青葵平时的行为，“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变本加厉吧？”
自己一直都是当场回敬的，而青葵每次都选择息事宁人！
“……”
看来，这人族的生活并不是如同神族那样，反倒是有许多苦恼。
玄商君有些感慨。
当然，他并不知道，神族也没有他想的那样光风霁月。
只是，所有人基于少典氏的身份，都会给足他们面子。
那厢，夜昙发完脾气，又拾起了竹简。
她眯眼看了看天空，此时太阴正好。
“正好正好，拿来晒晒这圣人之道~”
她边感慨边晒书。
像是方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似的。
少典有琴用法术催干了衣服，重新站起来。
“哎？”夜昙手上的书冷不防就被拿走了。
“我帮你。”少典有琴将手中的书一本本摊在石头上。
“这……”他的手一下顿住。
书上有日期。
……天元五万八千五百九十九年。
看来天地使用的应是同一款律法。
“……！！！”
可他所在的时间明明应是天元七千五百九十六年才是啊！
大受震撼的玄商君自然想不到，由于他突破三重金身引起了时空震动。部分魂魄化作星光，自玄境逃逸而出，在宇宙的缝隙中穿越。
就如遥远天际的命星，其光到达人间要千年。
如今，距离他出发的时间，也已过了千年。
意识到此时正是千年以后，玄商君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喂喂喂，小玄子？”夜昙拿手在少典有琴面前晃了晃。
惊愕不已的玄商君渐渐回神。
“……离光……青葵？”他下意识地读出了竹简上尚能辨认的字。
“对嘛对嘛！”夜昙一把将少典有琴手上的竹简抢过来抱在怀里。
“人家是……离光青葵嘛~”
某处屋顶，一个女孩正坐于两殿相接的屋脊上。
雪花簌簌，自天上落下。
女孩仰着脸，任冰晶于脸上消融。
许是落雪真的太冷了，女孩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可产生的热度实在小得离谱，便只能将手放回自己嘴边，不停呵气。
“阿嚏——”她忍不住打出了一个喷嚏。
倒也不全是因为在三九天里穿得少。
空气中还有烟花散去后留下的刺鼻硫磺味。
算来，离光氏公主的庆生宴应是刚结束不久。曲终人散，宫殿之中的人潮已逐渐散去。
他们的身影恍若连成一串的蜂蚁，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
从屋顶上看下去，那扭曲的长蛇阵，一目了然。
鄙众趋利，群蚁附膻，不过如此。
十岁的小女孩双手撑着屁股下的瓦片，吸了吸鼻子。
她没带手帕，虽然但是……
鼻涕流下来就不好了。
“苍天你为何不开眼呀~”小姑娘一边唱着跑调的小曲权作个散场，一边晃着小脚。
她的声音在半边寂静半边喧嚣的宫廷之中也不算小。
奇怪的是，宫道上经过的侍从却只是加快了脚步，并不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菩萨你为何不灵验呀~”
小姑娘继续唱着偷听来的戏文。
她晃着脚，身子有半个都露在屋檐外面。
这动作看起来很危险，但没有人往上看，便没人管她。
“哎……”她长叹一声，索性整个身子都往后倒去。
尽管瓦片又冷又硬，但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安稳地睡在瓦片上，不动如山。
“愿望一，我想要……”小姑娘向虚空中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伸手又缩回，往复几次，又摊开手。
手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
慢慢跟她说，今天有流星雨，她才忍着寒冷在这里看星星。
谁知道半路居然下起了雪！
可想而知，流星雨也泡汤了！
不过，反正她倒霉也成习惯了，倒没有太失望。
“如果真的有神……那我想要以后都能吃饱穿暖……”
话还没有说完，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愿望也如冰凌一般，节节封冻，再不成句。
其实，她还想去参加新年举办的晚会。
真的好冷啊……
要不回去算了？
但是……屋子里也很冷。
碳都用光了。
罢了罢了，求神灵神无言……
还是早早下去吧！
不如就去青葵宫里泡个澡暖暖身子好了~
———————————
玄境。
几阵金光闪过，依稀有三个人影的金色轮廓于一片冰蓝中显现。
随后，三个金色的人影旋转，复又回归立于中心之人。
然而，四周震动却未停止。
甚至余波阵阵。
陡然间，金光大盛。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束蓝色的清光冲破了玄境，消失在天际尽头。
至此，玄境之中排山倒海般的震动才终于停了下来。
“神君……”护法的侍从捧着一个托盘，进了玄境。
飞池看了看玄境四周的摆设，觉得有哪里不对，脚步也加快了些。
“神君，你怎么了！？”
他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托盘之中的法器咕噜噜地滚到地上。
飞池也无心去捡。
“神君！”
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会这样！”飞池只能大着胆子，上前推了推仍旧双眸禁闭的玄商君。
本应该是非常顺利地突破三重金身才对啊！
他家神君，自一千两百岁闭关修炼。
如今，五百年过去，其实力突破三重金身，可谓绰绰有余。
按神族规制，一千六百岁算成年。可为了修炼，玄商君甚至都没有参加成年礼，只是日以继夜，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来练，才能在这个年纪达到如此成就。
修炼上，天赋与勤奋俱全，实可算神族的第一人了。
“……”
眼见着自家主子眉头紧皱，满头是汗，显然是修炼遇到了岔子。飞池不敢多怠慢，正想去玄境外找三真来。
“飞池……”他才刚一转身，盘腿坐于地上的玄商君倒是出了声。
“……本君无事。”这次境界突破，虽有惊，却终究化险为夷。
“神君！”飞池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放下来了。
“您怎么样？”他跑过去，搀着人站起。
————————
“……”
睁开眼，玄商君自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自己本应于玄境突破境界才是。
可最后关头，他的身体被卷入狂风之中。
他当即施法，想要稳住自己，然而，向虚空之中使出的法术就如打在棉花上。
无可奈何，他只能顺着呼啸飓风在荒芜的宇宙中漂流。
一开始，少典有琴还有些惊慌，但漂流了一阵后，他便已经掌握了操控那飓风避开身上要害的诀窍。
确定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后，玄商君迅速镇定下来。
只要能保证自己还有命回去补归墟，其他的倒是不重要。
当年师父跳进去的那个归墟，是不是也如此……风云激荡？
随着凶猛的气流中沉浮，少典有琴的思绪也飘远了。
他再次忆起了那一天。
黑暗的巨幕将天地都紧紧笼罩，不辨晨昏。
也不知究竟飘了多久，少典有琴感觉到托着自己身体力量突然被抽走。
此时，他的法力已经在与迅疾的飓风搏斗的过程之中消耗得差不多了，竟是连个简单的降落也无法完成。
“咚”的一声，最终，他以一个屁股着地的姿势落下。
“……”
玄商神君赶紧站起来，恍若鲤鱼打挺。
第一反应是查看四周。
这要是被人看见，他的脸可往哪里搁啊！
只见四周黑咕隆咚，空无一人，少典有琴这才放下心来。
“这里是……”
聪敏若玄商君，现下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总归是和玄境，和他熟悉的天界很不一样的地方。
毫无头绪，他只能习惯性地低头整理衣摆。
……糟了！
玄商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还是修炼时用的道袍。
这打扮，不论放在何处都可以说是衣衫不整了！
可是……
少典有琴无奈地放下了手。
现在的法力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变出一套衣服。
倒不如说，没有清气支持的神，根本和普通人没两样。
至于回天界……更是想都别想了。
算了……
不如先看看情况，要是能借到一套衣服就好了！
然后再想办法恢复法力。
没错，借衣服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熟悉的环境，对刚成年不久，又在玄境待了五百年的玄商君而言，自是相当新鲜的。
他闭上眼，听了会儿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确定了该往哪处走。
拐过了两三个拐角之后，少典有琴便走到了一处有光亮的院子。
“这是……”
玄商君看了看地下垒得齐整的青砖，又看了看穿着统一服装。
这是……人间吗？！
少典有琴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们这些从来没下凡过的神仙而言，当然是好奇人界的。
天界的神仙都要下界历劫，只是有早有迟。
其中有好些个历劫失败的，就再回不来了。
小时候他也在溯源镜里偷看过，还去藏书阁找过类似的书。
后来，师父也教过他们四界历史。
书上说，人界并不像沉渊那样恐怖，而且人族也很尊重他们神族。
且不知为何，每过几十年，都有几个思凡的神仙宁愿不要神籍，也不肯再回天上。
“兄长，人界是不是很可怕？”
他记得小时候清衡还问过自己这种问题。
“这个……”他也没去过，如何能知道？
按照常理推断……
人界理应比天界更好，所以他们才都不想回来了？
“兄长，不如你带我们下界玩一玩？”紫芜比清衡还要大胆。
“……”
少典有琴不敢贸然答应。
“紫芜，等我问问师父。”若是人界安全，那带他们下去也没什么。
只要不让父帝发现就行了。
少典有琴一向好学，碰上不懂的难题，自会向自家师父讨教。
他犹记得，那时候师父只是笑笑，然后说，“等你历劫的时候就知道了。”
“……”等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师父！
尽管心里不认同师父卖关子，但向来尊师重道的玄商君到底不敢说出来。
故而，这疑问也就一直是个疑问，放在心里。
之后，就发生了师父神陨，而他自请修补归墟之事。
他再也没心情想这个。
反正自己也没机会去人间了。
只要四界安泰，那去不去人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还真能有来人界的一天。
真可谓“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
尽管四周建筑都中规中矩，本无甚特殊，但这一切对于玄商君而言，甚是奇异。
就在他仰头四处眺望之际，一个稚嫩的女声忽然传入耳际。
“我还想要看流星雨……”
“还有，我想要参加新年的宫宴……”
“还有……”
！？
少典有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他身边好久没有女子出现了。
他猛地转身四下打量。
不见人影。
莫非……
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什么凡人的许愿？！
想到这里，玄商君兴奋起来。
作为神族，帮信众实现愿望好像是本能，他也不例外。
一路行来，有很多的愿望陆续在他耳边响起。
愿望虽然多，但都是同一个声音。
这……
听声音年龄绝对不大。
但这女子缘何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愿望？！
不过……她说宫宴。
难不成，这里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的家宅……而是……
人族的皇宫！？
既如此……
少典有琴稍一思索，决意悄悄尾随宫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是想先找一间屋子，拿一套最普通的侍从服侍换上。
不然自己就太打眼了。
很快，他便尾随着一众拿着盆的内侍进了一个小院落。
果然是宫里没错。
不然，不会有如此成规模的制服。
借着晾衣架上诸多衣服的掩饰，玄商君轻轻松松就拿到了一套已经晾晒好的内侍服装。
只是这里宫人的衣服是红色的，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可是没办法，先借用一下吧！
“我想要以后都能吃饱穿暖……”此时，那个熟悉的女声又传入了他的耳。
吃饱穿暖？
这可是个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了。
少典有琴看了看晾衣架，终是顺手又拿了一件棉衣。
对不住了，之后他一定会还回来的！
——————————
既然要为人实现愿望，就要找到人。
在宫禁里寻了半晌，眼见着声音来源近在咫尺，他却还是瞧不见人。
就在玄商君想着不如先回去，无意的一瞥却让他停住了步子。
谁能想到，他要找的人居然在屋顶上！
“咳……”失了法力，好容易爬上屋脊的玄商君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孔，摆出一副极端正经的表情，“小妹妹，就是你在许愿吗？
此时，他正站在瓦片上，看着那个猫腰想走的女子。
应该说是女孩子。
她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岁。
这多少让他有些惊讶。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没人照看呢？
“！！！”夜昙的身影定住了。
在屋顶上听到有人说话，那感觉真的不是一般惊悚！
这谁啊？
……好好看！
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
夜昙警惕地打量了眼前人一会儿。
成功地跑偏了重点。
“你谁啊？”夜昙眯起眼睛。
他穿的明明就是普通内侍的服装。
只是，一般内侍都知道不能和自己搭话的。
“你新来的啊？”
要是从前宫里有这样好看的人，那堆宫女们还不早魔怔了。
可惜……
夜昙的目光移向他的腰际。
眼神里带上点复杂。
“你方才是不是对着星辰许愿了？”玄商君一心沉浸在帮人实现愿望的兴奋里，虽察觉到小女孩的眼神有一瞬变得诡异，也并未在意。
但正如夜昙观察他那样，他也在打量着夜昙。
这女子，大抵是哪个宫的小宫女吧？
所以许的都是些衣食住行的愿望。
但……她身上的衣服又和刚刚自己看到的宫女不同。
“我许不许愿，关你什么事啊？”夜昙白了他一眼。
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哼！
想是这般想，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瞥人。
真是好看呐……
不如多看几眼。
“本君可为你实现愿望。”虽然多数神仙只有听到有趣的愿望，才会考虑帮人实现，但他还从来没试过帮人实现愿望。
这小姑娘的心声既能被自己听到，就是有缘之人。
故而尽管眼前的小女孩态度不好，玄商君也没有拂袖而去。
“哦~”夜昙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起来，也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刚才可是对着天上的神仙许愿的，这么说……你就是神仙哥哥啦？”
嗯……他看着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哥哥，不是叔叔。
“正是。”少典有琴点点头。
想不到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的。
孺子可教也。
“我还以为天上都是白胡子老神仙呢！”夜昙相当夸张地咧开嘴，“那你几岁啦？”
刚刚自己许愿，不过随口一说。
每年的生辰，祭典，各种仪式，离光旸都不让她参加，更有甚者，还要特地吩咐人将她关起来！
夜昙心里难免积累了很多怨气，因此总以偷供果报复之。
“一千七百岁。”
“！！！”夜昙瞠目结舌。
自己看上去那么像有智力障碍吗？
她才不相信嘞！
这么大人了，还玩这种过家家……也不害臊！
不过……陪他玩玩也行吧？
“你真的有一千多岁？”
夜昙用双手抵住下巴，作崇拜状。
她还趁机眼睛闪闪地盯着人一通光明正大的猛瞧。
“那神仙哥哥你肯定很厉害咯！”
“咳……尚可。”听到别人毫不掩饰的夸奖，少典有琴略有些不自在。
虽然这话他以前也没少听，事实也是如此，但被这么个小姑娘用崇拜的眼神盯着还是头一遭。
“哦？”夜昙站起来，小心地踩着瓦片走到人跟前，“我从来没见过真的神仙哎！要不你先变个法术给我看看？”
“……”偏偏是这个时候。
“怎么了？”
“你不是神吗？”
“那你拿出点真本事给我看看啊？”
古来都说做神仙好，做神仙既然这么好，那怎么可能下界来？
“……”
少典有琴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
“本君可以先帮你实现‘穿暖’的愿望。”
说罢，玄商君便将手上的黑色棉衣披到小姑娘身上。
……
糟了，衣服还是挑得太大了。
这孩子现在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捣蛋鬼。
可他那时候也不知道居然是这么小的小姑娘在许愿啊……
就在此时，少典有琴忽然觉得身上有一股劲力涌入。
莫不是法力要开始恢复了？！
玄商君的面上忍不住涌上些喜色。
“……”夜昙看了看他，又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棉衣，倒是没拒绝。
她当然认得这衣服。
这不是发给侍从的冬衣吗？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而且……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
“可是！”
夜昙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被人糊弄过去的意思。
“我要的不是这种衣服！人家要漂亮的，闪闪发亮的那种衣服！”
“……”也是，到底是个小姑娘。
要是自己给紫芜穿这种衣服，她估计也得跟他闹脾气。
“顺手牵羊”还“借花献佛”的玄商君多少是有些心虚。
“你说的那个……我之后再变给你。”
“那就谢谢你了！”说着，夜昙夸张地猛拍了一下双手，“不然我也送你一样东西表示感谢吧？”
“不必了。”少典有琴下意识拒绝。
神仙帮凡人实现愿望是不需要回报的。
“哎呀，别客气嘛~你跟我来！”夜昙充耳未闻一般，直接踩着瓦片准备下去。
“你小心点！”
“没事！”夜昙甩了甩头发，“这屋顶我经常爬的！”
“……”少典有琴想说这倒是看得出来，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这姑娘走得很快，如履平地似的。
他才恢复了一点点法力，屋脊又高高低低的，跟起来还真有些费力。
这小姑娘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大半夜的，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睡觉，反混迹于屋顶，一看就是调皮捣蛋的。
一千七百岁的玄商君对自己童年时期的光辉事迹选择性的遗忘。
“神仙哥哥，这边~”夜昙冲人招招小手。
少典有琴跟着她来到一处宫殿的外墙。
“此处是？”
“神仙哥哥，不如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啊？”夜昙的语气中透着一阵欢快。
“我朋友从未见过神仙，一定想要开开眼界的~”
“快上来！”说着，她几下就爬上了宫墙。
“等……”这姑娘上蹿下跳的，简直像个猴儿一样，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玄商君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放下伸出的手，选择跟着一起爬墙。
夜昙的脚刚踩上草地，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一个小小的木栏边，蹲下身来，将门打开。
“你看——”
“汪汪——”
一只高大的黑狗一下从栅栏里冲了出来。
“！！！”他一早猜到可能是什么动物，却没想到是猎犬。
那狗狂吠着，又不住往他身上凑，玄商君当即洁癖发作，想要化出清光剑抵挡。
……
该死，清气不够，清光剑居然也招不出来。
“哈哈哈哈——”夜昙捂着肚子，笑到蹲下来，“本公主告诉你啊，这是日晞宫巡夜用的狗，很凶的！”适合放出去咬人。
夜昙自觉自己脾气超差，也最讨厌别人骗她，所以她决定小惩大诫。
想来想去，这狗是最适合的。
青葵宫里守卫多，要去见青葵，必要搞定日晞宫巡夜这条狗。
不过，只要丢点肉给它吃就行了。
至于肉哪来的……当然是夜昙在御膳房里顺的。
“既然你是神仙的话，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你！”玄商君正忙着和黑犬周旋，纵然气急，亦无暇他顾。
“就知道你是骗人的！哼！”见到少典有琴驱赶狗的动作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夜昙瘪了瘪嘴，颇有些兴趣缺缺地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人。
“等等！”
“谁许你走了！”自己好心要帮她实现愿望，却被个凡女如此戏耍，哪怕神族生性温良，玄商君也忍不住恼了。
可眼下解决那狗才是当务之急。
他四处查看，最终一跃而起，折了院中树枝。
劲风扫过，黑犬非常敏锐地后退数步。
“臭狗！”
夜昙忍不住跺脚。
“……平时我都白喂你了是吧！”
“汪汪——”
那狗倒还是在神君旁边狂吠，只是不敢上前了。
那是当然的，它最大的能耐就是食秽和狂吠了。
不连续给好处的话，基本上不会闲得咬人。
“……”这年头真是连条狗都欺软怕硬了！
“你这凡女，居然敢不敬神族！”
一来二去，玄商君已能从容抵挡，便分出些心神看向那恩将仇报的凡女。
“神族的眼睛都长在这儿！这儿！”夜昙忍不住用手指指自己的脸和脑袋，“头顶上的！”
“自命清高、傲慢矜持……”
“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喜欢神族？”
“不过……”夜昙话锋一转，“我现在倒是有些相信你是神族了。天界的神么，都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然后对这凡间指指点点！”
“……你！”玄商君气结。
“看招！”
夜昙从袖子里捞出根啃了一半的鸡腿，冷不防冲人扔了过去。
“……”玄商君当即以枝代剑，划过那朝自己面门袭来的不明物什。
出乎他意料，劲风没能切开那物。
那东西依旧向他直袭而来。
一个躲闪不及，鸡腿直接打在了少典有琴身上。
衣服亦多少染上些肉的腥气，逼得他很是难受。
黑犬嗅见香气，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
“嘿嘿~”
“你是新来的，他们大概还没告诉你，别接近我！”
“这次就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可别再接近本公主了！”
夜昙将一神一狗抛在身后，又向后挥了挥手。
“对你没好处！”
过去，真的有人因为帮助她，而被别人排挤的。
“区区一介凡女……”凡女是怎么样的？
天界当然有传言，多是些不堪之辞。
他没见过，先前也不怎么信。
如今倒是真的长了见识！
小小年纪就如此，长大了还了得！
“……成何体统！”玄商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比这更严苛的批评了。
“不是说要帮我实现愿望吗？”
“本公主的愿望就是……别再跟着我了！”
“讨厌鬼！”
“略——”夜昙冲人阴阳怪气地扒拉了一会儿眼皮，便又从墙上翻走了。
玄商君才与那狗斗了几回合，就已摸清了它的习性。
他右手花枝一翻，扫出几道劲风。
这不，那狗就乖乖蹲在他脚边摇尾巴了。
“……”
不是错觉，他是真的恢复了一些法力，才能成功制住那狗。
玄商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树枝，未免疑惑。
方才自己又上房又揭瓦，已是消耗不少，要说恢复……怎会如此之快？
莫非……
一个奇妙的想法跃入少典有琴脑海。
莫非是因为刚才自己帮那姑娘实现了一个愿望？
……
神族书中确有此类记载，神仙帮助凡人，若那凡人是有缘人，便会于自身法力有益。
不过，一般没有神仙会在意那点法力进益。
倒不是说神族天性傲慢，不过是一滴水汇入汪洋，无从感知罢了。
要不是玄商君此时法力见底，根本无从感觉这点微妙的法力变化。
“公主……”他望着夜昙远去的方向，回想着夜昙方才的话。
这小姑娘居然是公主吗？
这么一看，他家紫芜简直太乖了。
不对吧？既是公主，为何会缺衣少食？
多半又是她编出来诓骗自己的吧？
玄商君一边生气，一边于原地思念了会儿自家妹妹。
“……算了。”多想无益，他还是集中精神想回去的办法为上。
虽然那姑娘着实让人不悦，但自己依旧需找到她。
他不能逞个人意气。
为了归墟，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现下，确认帮她实现愿望能不能助自己恢复法力才是关键。
玄商君将狗栏重新合上，又看了眼那宫墙。
——————————
少典有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皇宫里游荡。
离光氏的皇宫不算小，加上他基本上没剩下多少法力，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要去何处寻。
虽然这姑娘是个惯会上房揭瓦的。
但，夜色已经很深了，想必也睡了。
不知不觉中，玄商君已行至一处荒芜宫殿。
“……”少典有琴注视着眼前宫门。
按常理，宫殿皆有定制。
眼前的宫殿，很大，但殿门敞开，也无灯火，也无宫人。
定是间荒芜许久的宫苑。
……
玄商君犹豫片刻，便掀袍迈入。
夜已深沉，今日这天，自己也是够累了。
该寻一处地方歇息才是。
只是，连续看过几处房间，他都不甚满意。
什么都没有就不说了，还很脏。
本来用上几遍清洁咒也不是难事。
可他现下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法力。
就只能再找。
————————————
“原来你在这里！”
夜昙正挽着裤腿，在饮月湖中捣鼓着什么，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闻声，她猛地转头。
“……”
完了！
他是特地来找自己报仇的吧？！
想到这里，夜昙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哇啊——”
她脚底打滑，整个人随即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跌进湖中。
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背上的衣服。
“小心点！”熟悉的男声再度响起。
“你……怎么……这么顽皮啊？”少典有琴将夜昙放在地上，皱着眉看她。
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讲理的公主。
方才她口出狂狷之语，他是想找她算算账来着，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就不怕别人处罚你？”
“你……”夜昙的眼神有些飘。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报复自己了？
“你是谁啊？”小公主决定装傻到底。
她也不想的，这不落他手里不是！
“我……”玄商君有些语塞，“一炷香之前你才放狗咬我，怎么，就不记得本君了？！”
“你在说什么啊？”夜昙灵机一动，决定来个死不认账，“本公主可是第一次见你！”
“……我们才见过的”，由于夜昙的表情实在太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就连过目不忘的玄商君都差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你忘了？”
难不成自己真是练功练岔了？
以至于都出现臆想了？
“哦~~”夜昙早就准备好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你看到的可能是我的妹妹夜昙。其实……我是她的双胞胎姐姐。”她决定暂时装成青葵。
“？！”居然是双胞胎吗？
……不过，以皇家的条件，双胞胎，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
见对面这个虽然长得很好看，脑子里却缺几根弦，还自称是神的奇怪家伙仍在低头沉思，夜昙心中暗道不妙。
对方八成是精神有问题。
她要怎样才能脱身？
从日晞宫回来后，她才换了衣服，本是想要美美去泡青葵宫里的温泉池子的。
路过饮月湖时，忽然就发现自制的书箧浮在上面。
只能赶紧放下脸盆去抢救。
谁想到这都能遇上仇家。
她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你在这湖中做什么？”玄商君皱着好看的眉，望向夜昙。
“……啊！差点忘了！”夜昙也顾不上其他了，继续弯腰去捞书。
“你在找什么？”见夜昙的手在湖水中一通乱摸，少典有琴忍不住上前几步。
“我东西不见了”，夜昙随口胡诌，“母后留给我的首饰，不小心掉下去了。”
若说深夜下水，只是为了书，就算是内侍，也会嘲笑自己的吧？
“……你真的是公主？”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位公主居然会自己在湖中捞东西。
“如假包换。”夜昙的唇边染上了几分自嘲。
“那为何不让侍女帮你？”
“……”这人还挺聪明。
“自是不愿让人知道！”
“你还站着干什么？”
“……夜闯宫禁，就这么看着本公主，不觉失礼吗？”
几句话过去，夜昙已经反客为主了。
“……掉在哪里了？”少典有琴不再看她，视线转向了饮月湖。
这湖看上去不是很深，就是有点脏。
不过……她遗失的当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我帮你找吧？”
她刚刚说的是“留”，不是“送”。
那么，这小姑娘的母亲很可能已经离世了。
他之前看过的医经里写了，人族女子生孩子通常比较艰难。若是双胞，对孕妇可不是好事。
一旁，夜昙仍在自顾自地摸书。
直到一串水声响起。
“……你”，夜昙直起身，打量了少典有琴片刻。
“……我……本公主该怎么称呼你？”她回想着青葵平时的言行举止，努力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
“玄商。”没有法术，他是真的很不习惯。
“玄商……”这名字挺耳熟的。
“那小玄子，你帮本公主去那边捞捞？”
夜昙依旧很是自来熟地指挥着人。
像是完全不记得旧隙。
“……”听到“小玄子”这几个字，少典有琴额上的筋跳了跳。
他握紧拳头忍了忍，终于没有出言纠正。
自己可是大人了！不好和个小姑娘计较太多。
玄商君将手上的衣服披在了夜昙身上。
夜深寒凉，这姑娘没穿外衣，还站在冷水里，怕是会伤风。
“究竟是何首饰？”少典有琴弯下腰，衣摆亦被漆黑的湖水打湿。
“……”夜昙盯住眼前人。
饮月湖的水是不深，加上他长得也高，估计湖中心那水也才到他腰腹间。
雪后初霁，月光下的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
映得好看的人……更加出尘。
“大哥，要不你还是上去吧？水很冷的！”夜昙摸摸肩头的外衫，小小的良心突然就发现了。
“而且本公主可没有赏钱给你的！”
是了，他一定是把她当青葵了才会愿意帮她的。
“那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吗？”玄商君不为所动。
一件事，他既然下决心做了，自然要有始有终。
“可是很冷……”
“无事。”这倒是真的没事。
作为神族，这点程度的寒冷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可是真的很冷啊。
“哎呀，其实……其实……”夜昙眼珠乱转，终是忍不住大叫，“其实我要找的是书！”
“？”闻言，少典有琴终是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夜昙。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说？”
“我……”没等夜昙组织好辩解的词，玄商君已经摸到了一摞书。
有泡得面目模糊的线装本，也有竹简。
看她的表情，要找的就是这个了。
“……为什么？”
“啊？”
“你的书为何会掉在湖里？”
“这不废话嘛，一看就是别人丢的啊！”夜昙说到此处，察觉到自己还顶着青葵的名头呢，赶紧放柔语气。
“就……那个……我太优秀了，同窗们都嫉妒我嘛！”
她想了想青葵的处境，觉得自己这么说……
简直是毫无破绽嘛！
“……”
虽然他不知细节，但上书囊里，也有类似之事。
见这个小玄子很靠谱地为自己找齐了书，夜昙再不愿在大冷天站在水里自虐了。
“你上来！”她上了岸，又冲人伸出手。
少典有琴倒是没有去抓她的手，只是自顾自地走向岸边。
这么小一个人，到时候别是把她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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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昙看了看浑身湿漉漉的少典有琴，“要不你到我那去换件衣服？”夜昙说完，才想起自己那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完了，这下尴尬了。
“不必了。”
少典有琴看了看四周，最终在饮月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
他看了看自己还在滴水的袍服，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死心地用了法诀。
当即便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夜昙。
“……”
难道帮姐姐实现愿望也能恢复法力吗？
见人不领情，夜昙瘪了瘪嘴，抱上那摞书，找了另一块石头。
随后她开始在石头上晒书。
“呀！”
有些书直接掉页了！
玄商君不由侧目。
“……”看来她们姐妹两个在宫里的境遇不是很好。
因为只是公主？所以不受重视吗？
“公主……你妹妹，也有人欺负她吗？”玄商君突然又想起来这茬。
不然她为什么要许愿说希望吃饱穿暖，希望能去参加宴会。
“是啊。”他们是没少欺负她！
“父皇不喜欢我妹妹，所以大家就觉得怎么欺负她都没关系。不过大多数情况”，夜昙想了想，回答道，“都是她保护我。”
她也有保护青葵的嘛！
离光夜昙很是自豪。
……看来那个凡女如此作为，是事出有因。
“不过……”想起夜昙方才的所作所为，玄商君不由话锋一转，“公主，你应当管教一下你妹妹。”
“什么意思！”
夜昙想当不满，将手中竹简往石上一掷。
“他们欺负我妹妹，还是她的错咯？”
“我不想和他们起争端，一味忍让……”夜昙回忆着青葵平时的行为，“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变本加厉吧？”
自己一直都是当场回敬的，而青葵每次都选择息事宁人！
“……”
看来，这人族的生活并不是如同神族那样，反倒是有许多苦恼。
玄商君有些感慨。
当然，他并不知道，神族也没有他想的那样光风霁月。
只是，所有人基于少典氏的身份，都会给足他们面子。
那厢，夜昙发完脾气，又拾起了竹简。
她眯眼看了看天空，此时太阴正好。
“正好正好，拿来晒晒这圣人之道~”
她边感慨边晒书。
像是方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似的。
少典有琴用法术催干了衣服，重新站起来。
“哎？”夜昙手上的书冷不防就被拿走了。
“我帮你。”少典有琴将手中的书一本本摊在石头上。
“这……”他的手一下顿住。
书上有日期。
……天元五万八千五百九十九年。
看来天地使用的应是同一款律法。
“……！！！”
可他所在的时间明明应是天元七千五百九十六年才是啊！
大受震撼的玄商君自然想不到，由于他突破三重金身引起了时空震动。部分魂魄化作星光，自玄境逃逸而出，在宇宙的缝隙中穿越。
就如遥远天际的命星，其光到达人间要千年。
如今，距离他出发的时间，也已过了千年。
意识到此时正是千年以后，玄商君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喂喂喂，小玄子？”夜昙拿手在少典有琴面前晃了晃。
惊愕不已的玄商君渐渐回神。
“……离光……青葵？”他下意识地读出了竹简上尚能辨认的字。
“对嘛对嘛！”夜昙一把将少典有琴手上的竹简抢过来抱在怀里。
“人家是……离光青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