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上海大多时候都无缘看见粉妆玉砌的纯白世界,从天空飘落的零星雪花夹杂着细雨,总是叫人分不清是雨还是雪。

    文姜坐着小轿车经过浦江,那浦江水不会结冰,高高的楼和潺潺的水都笼罩在薄雾中,有着独属于这座繁华城市的阴冷气质。

    明镜在头天晚上知道文姜要来,一大早就吩咐桂姨和阿香去菜场买最新鲜的蔬果鱼虾,又亲自进了厨房嘱咐:“这打卤面的卤子一定要做好,在浓汁亮芡的时候甩个鸡蛋下去,那小囡以前也是大小姐,虽然不说,小嘴却是叼的。菠菜粉丝和糖拌西红柿也是一定要的…再做个冰糖雪梨银耳羹,她的嗓子顶金贵的。”

    桂姨与阿香都在明家伺候多年,怎会不知那位地道北平姑娘的喜好?两人一个熟稔地拌着新鲜的西红柿,一个往砂锅里放入切了块的雪梨和早泡发好的银耳,相视一笑。

    明镜瞧着她们笑而不语的模样,无奈地嗔道:“别嫌我唠叨,这些年好不容易看阿姜带着阿陆好过起来,我是欣慰又心疼。小囡多累啊,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但她看着柔弱,却是最坚强的,什么委屈都不会说,我倒是希望她像明台一样,多多的麻烦我们。”

    为姊则刚,明镜正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苦,才格外怜惜文姜。那孩子有她自己的气性和风骨,将明家人待她的好一桩桩一件件地牢记在心里,总想要还。但一家人之间,哪有什么还不还的呢?

    阿香刚一接过文姜褪下的风衣,这边明镜便急急赶进大厅,搂着文姜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好一阵细细打量,话语像弹珠一样密集:“这孩子,我早说了要常常过来补些汤汤水水,你看你,现在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手又这样凉。大姐知道你平日忙,不敢总是扰你,但你也没把自己照顾好,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俗话说一日不练功,倒退十年功。这话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一向精益求精的文姜除了作为名角儿必须要参加的应酬社交和上台表演,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扎实功底了,常常是废寝忘食。

    许多人功利地想着能在这个行当出人头地,平步青云;文姜虽然也希望以此来养活自己和弟弟,但她亦希望每一次上台都能不辜负对她饱含期待的观众们。

    即使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即使她记不住那么多来来去去的面孔。起码在那人生短暂交汇的刹那,她能让慕名而来的人们值回票价。

    父母已经离世多年,除去文陆作为她唯一的血亲,明家的姐弟几个就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这乱世中显得弥足珍贵。

    文姜乖乖地听着明镜念叨,脸上没有半分的不耐。在外她是名动上海滩的小南星,是担起复兴家族抚育弟弟重任的长姊。只有在明镜和明楼这里,她才能做上那么一小会儿的少女和小妹妹。

    不同于弟弟们的敷衍应付,文姜最是让明镜舒心和省心的。虽然平时也同样挂心,但她总能将人磨得没有脾气。明镜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很快便携着文姜到了餐桌。

    “这羊肉的卤子已经炖得烂熟,老早就闻到香味了,你呀可得多吃些。”明镜亲自给文姜盛了汤饭,又频频地为她夹菜,这待遇自是几个弟弟没有的。

    文姜在明镜期盼的注视下夹了一筷子面,立刻皱了皱眉。明家人都很熟悉文姜的小动作和表情,明镜笑着看她舒展开的眉眼,知晓这小囡一定是觉得好吃了。

    北境世家浸染出的朴实和善良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文姜,哪怕是昔年家中光景尚可之时,窝窝头配酱萝卜也能是有滋有味的一餐,这让她无论将窝挪到哪儿都能适应良好。

    南方人的饭食味道清淡些,上海这一带偏向鲜甜。明镜照顾她,特意迎合着她的北方口味,文姜心中温暖——被人珍重相待到底是极难得的。

    明家虽然是一方豪门,但餐桌上并无甚规矩。明镜心满意足地看着文姜用饭,忍不住关心道:“阿姜,最近同阿诚联系多么?”

    这对青梅竹马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瞧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明镜虽然心知小弟弟明台一对上文姜就会收敛起风流倜傥和漫不经心的模样,但也知这孩子的心意到底是落花流水、没有结果的。

    阿诚在外是秘书处处长、是明楼的私人助理,在日常生活中是明公馆的管家,看似比不得明台正儿八经的小少爷身份,但对文姜来说,却是相逢于微末时、共度于患难时的特殊存在。

    正是因为同样颠沛流离过、困顿过、被生活和命运压制过,所以格外惺惺相惜。

    在这一点上,被哥哥姐姐保护在羽翼下长大的明小少爷才是比不得。

    起码现在是这样,明台还不够理解文姜。他对文姜的心意,出于对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的怜惜、心疼与自觉的责任感,亦出于对她坚强意志和美好模样的敬佩、惊艳。

    听到明镜的问话,文姜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而后笑着回道:“阿诚同大哥都很忙,我们前几日有简单通信。”

    “你们这群孩子呀都到了年纪,应该抓紧才是。”明镜小声嗔怪,只这责怪不是对文姜,而是对自家的两个工作狂。她心中盘算着待明楼阿诚回来,要多多提点才是。

    不然这明楼不给秘书休假时间,阿诚又对明楼无条件追随的,她什么时候才能操办阿诚和阿姜的喜事呀?

    两人亲热地谈着天用了饭,明镜又拉着文姜细细嘱托一番,这才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小轿车扬长而去。

    明公馆和明镜一样,总是屹立在那里,迎来许多漂泊无依的人,给予他们足够支撑着行走在世间的温暖和力量,然后又送走他们。

    回梨园的路同来时路一样,文姜的心绪却有些乱。

    她和阿诚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其实跟多年来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他们已经从当年人尽可欺的小学徒和小孤儿变成了风光无限的小南星与明秘书长,但对彼此的关照和在意从未改变。

    文姜总会在剧院留一个上好的位置,等着他哪天得空能来喝上一盏茶;阿诚也会在时间紧凑的出差办公中花上所有私人时间为她搜罗当地的特色小玩意儿——他一直都很清楚文姜的喜好,同她的审美也是一致。

    剧院里的职工和花边小报一直将他们的交往奉作十里洋场的佳话之一,但他们不知道两位当事人至今没有迈过互通心意的坎儿。

    即使他们早对对方的心意心知肚明。

    文姜和阿诚,可以光明正大地互相关心、表现出在意和保护,并在所有人善意的调侃撮合下相视一笑,但为什么总是隔着那层纸呢?

    “文小姐,这时间点福利面包公司的蝴蝶酥应该刚好出炉了,您要去买一些吗?”坐在前排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文姜,询问她的意思。

    每天现烘现卖的蝴蝶酥外皮儿紧致匀称,酥而松脆,在淮海路上总要排老长的队。年少时吃过太多的苦,便总爱吃些甜的。

    阿诚每次到梨园看望文姜时,总会带上一包新鲜的甜食。有时是福利面包公司的蝴蝶酥,有时是沈大成家的条头糕,或者红宝石蛋糕房的奶油小方。

    这不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以阿诚的性子也不会说花了多长时间排队等候。

    他总是这样,做得多,说得少,报喜不报忧。每次寄信或者通电话,他都会像明镜一样细细问文姜过得好不好,而对于文姜的反问,阿诚永远是那句“一切都好,不要挂心。”

    文家败落时,沦为孤女的文姜要一边守着少不更事的弟弟,还要一边提防着素来不相往的亲戚们瓜分家产。

    签下相当于卖身的字据拜师学戏时,文姜日日重复着枯燥艰苦的训练,带着满身的旧伤新伤随师门在全国各地辗转,丝毫没有退路可选。

    在天蟾剧院出师走红后,数不胜数的达官权贵或威逼或利诱,以求摘下这朵盛放的花。虽有明家人从中保护,但文姜的周旋总是伴随胆战心惊。

    她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过往经历决定了重重的防备心和异于常人的敏感——即使是再亲密的关系,她也缺乏主动,不会将心意主动示人。

    文姜不是看不出阿诚很多时候的欲言又止,也不会看不懂阿诚看她的温柔眼神。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阿诚踌躇,是什么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陷入这种停滞状态。但她不敢问,不敢打破这种平衡。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她很难做一个勇敢大胆的人。

    阿诚的一次次缄默,在无形中击退了想要靠近的文姜。

    “不用了,直接回梨园吧。”文姜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笼,淡淡拒绝了司机的提议。

    心里苦的话,吃再甜的东西也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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