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那天早晨,天空中飘起了细雨。细丝一般,在空中织成蒙蒙雨雾,笼罩在远近高高低低翘起的黑色屋檐上。

    鸿胪寺不大的庭院,里里外外挤满了不同形制、不同色彩的油纸伞。红色的跳脱、紫色的沉稳,黄色的轻盈,濛濛细雨中晕染出一团团朦胧的背景。

    伞下是一张张精致的脸——不仅仅长得鲜妍,更是因为精心装扮:描出细眉,贴上花钿,点红薄唇,抹白脖颈,一身素净的绸缎衣裙衬出细瘦的腰身,外套一件颜色鲜亮的宽大云锦褙子,纤秾合度,动静相宜。更有几个身材高挑的,披上大红的或雪白的披帛,一种逼人的雍容便在人群中凸显出来。

    她们是来参加宫廷选秀的。今天,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良家子。

    虽然本次采选只是入内内侍省三年一次的例行选拔,入选者将来仅为宫女,但毕竟是宫廷选秀,众人即使感觉前途黯淡,也绝不敢在装扮上丝毫马虎。

    但站在角落的孟湘,似乎和周围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一身半新不旧淡青色衣裙,一头屈曲盘旋双蟠髻,连个正经首饰也没有,只簪了两朵绒花,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她几乎素面朝天,除了如别人一般点了鲜艳的红唇,没有别的装饰。幸而生了一张好脸,眼含秋波,眉如远山,粉面红唇,似乎天然带一种幽怨,叫人一眼而过,莫名生出几分怜惜。

    *

    这样的孟湘自然很快便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最先隔着人群投向孟湘的目光,来自一个高个的姑娘。

    这姑娘满身珠玉,披一条大红披帛,自恃美艳不可方物,偶然间瞥见孟湘,只觉天外仙姝降临人间。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遗世独立的女子,怎么会出现在她们这支队伍里?

    其实,孟湘真的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她刚刚从现代穿越而来。

    前世,她刚从省城的高级护理专门学校毕业,来到心仪的市中心医院上班才一天,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的车子撞飞,迷迷糊糊来到这个时空。

    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孟湘有些发懵: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木板床上,旁边一位自称是她姐姐的女子在耳边嘀咕:

    父亲供职二十多年的东上阁门祗候,近些天出现了危机,有人想把他“请”出祗候的队伍,让更年轻有为的上。全家人都为此忧心忡忡。除了孟湘,家里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父亲一旦被裁,一家老小可怎么过?

    孟湘盯着身边这个姐姐一身古代戏服般的打扮,费了半天的劲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莫不是穿越了,穿成古代一名女子?这名女子上有父母,下有姐姐和弟弟,也算是一个大家庭了。

    只是——阁门祗候是个什么东东?

    已经挽起发髻,作妇人装扮的姐姐白了她一眼:“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父亲做了一辈子阁门祗候,你竟然不知道阁门祗候是干什么的!所谓阁门,当然不是普通的阁门,那是皇宫大内,从太祖朝起,我朝就在西上阁门、东上阁门分别设立祗候和宣赞使等职,主要供奉引赞等事。”

    孟湘在床上翻了个身,泼墨一般的长发立刻铺满整个瓷枕,她理一理长发,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睡这么硬的枕头。“那不就是个门卫吗?”

    姐姐生气地一拍她手背:“就是门卫,那也是皇家门卫,是有机会直接供奉圣上的。”

    孟湘吐一吐舌头。姐姐说的一点没错,是门卫不假,那也得看什么地方的门卫,□□的门卫,能和护校门口的看门大爷一样吗?

    “所以有人盯上了那个位置?”

    姐姐点点头:“没错,早有人想在祗候班里安插进自己的子侄,苦于找不到机会。如今圣上要裁撤冗员,精简职官队伍,可不是机会来了?”

    孟湘皱一皱眉,前一世她身为纺织女工的母亲好像就是如此下岗的。“可说了如何安排父亲?”

    总得给人安排好后路吧?

    “唉——”姐姐深深叹一口气,“本就是个跑腿小吏,能有什么好去处?不过是回家养老,略领几文银钱罢了。以前一年二十两银子的俸禄也只够一家人糊口,如今区区几贯银钱,加在一起不足一两,叫这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哟——”

    孟湘惊得翻身坐起。她对古人的银钱制度没任何概念,但姐姐的话,恁谁也清楚情况有多严重。

    前一世,因为母亲下岗,他们家也颇过了几年艰苦日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盘下了一个早点摊,并且因为生意好渐渐由摊变成店,这才让他们家的生活逐渐走上小康。

    现如今,穿越到古代,竟又遇上如此难堪的局面。

    “可有应对的法子?”

    “有。”姐姐盯紧了她,重重点一下头,“你还记得前几日里正送来的告示吗?”

    孟湘瞪大眼睛。告示?什么告示?莫名的,一个模糊的影像渐渐在脑海里清晰:“征选宫女的告示?”

    姐姐点点头,轻启朱唇,闲闲和她算了一笔账:进宫了,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如果升为女官,月例还会多些——如此,或可以解决老孟家的财政危机。

    看着姐姐不断开合的薄唇,孟湘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番姐妹深谈,重点原来在这里。原身突然地徒留躯壳,让她有了穿越的机会,似乎也正与此事有关!

    进宫当宫女,意味着将有十几年甚至一辈子在皇宫的底层苦苦挣扎,失去爱情,失去家庭,白白耗去青春年华!多少家庭在告示贴出后匆匆将女儿许配人家,就是因为怜惜女儿,不忍她们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空耗青春。如今,姐姐却要劝她主动进宫?

    然而,还有别的选择吗?

    清醒意识到她在这个时空的处境,孟湘理解了一斗米难倒英雄汉的朴素道理。没有钱,一家老小总不能眼睁睁饿死。当宫女又如何?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例,那可是一家人的救命钱!

    她点一点头:“我去。”

    *

    也许是因为有公公们在旁监督,空气显得格外凝重。院中虽然人多,却都静默无声,各位良家子大多连眼睑也都垂下,默默盯视自己的脚尖。

    孟湘站得无聊,靠着门边练起站姿。抬脚跟,踮脚尖,竭力让全身的重心落在前脚掌。为了让身子更加笔直,她靠在鸿胪寺的铁门上,努力寻找铜钉触碰肌肤的感觉。

    “噗嗤——”一声轻笑。

    孟湘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对无所畏惧,甚至有些放肆的眼神。眼神背后是一张绝世盛颜。浓烈、艳丽,最醒目的除了那对波光流转的桃花眼,还有两片带露玫瑰一般的红唇,凝脂一般,比玫瑰要娇嫩得多。这是一张妖冶的面容。

    灼如桃花,说的就是这样吧,孟湘心里暗叹。

    况且她身材颀长,前凸后翘,连拖曳在地的雪白披帛也无法遮掩山峦的起伏。

    “这儿人人都很紧张,你看起来倒一点儿都不,”绝世姿容浅笑,“甚至有那么点儿无聊!”

    孟湘一惊,她以为自己将情绪掩藏得很好。“没有,只是等得有些心焦罢了。”

    来人语笑嫣然:“你叫什么名字?和她们相比,我觉得你最面善。”

    二人互通姓名,原来绝世姿容名叫刘雪柔,是开封府判官刘知远的女儿。

    “你是不是也压根不想参加选秀?”刘雪柔忽然凑到孟湘耳边,压低声音。

    孟湘满眼深意地看一看刘雪柔,又看看周围略显愁苦的一张张面容,嫣然一笑:“站在这里的,有几个是真心诚意想参加选秀的?除了我。”

    “除了你?”盈盈的桃花眼中尽是不解,“你诚心入宫?”

    孟湘点点头:“诚心入宫。”

    “呵呵呵——”刘雪柔抛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太意外了!“那你还穿成这样……”

    低下头看一看身上,半新不旧的淡青色衣裙,曾经让她惊喜不已,有什么不妥吗?看一看四周,花团锦簇,确实比自己身上的崭新许多。

    早上出门时,孟家母亲连连叹气,还抹了几滴眼泪,想来也是为这衣服的原因了。

    但是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它的素净、随性依然衬托得她如出水芙蓉。

    孟湘莞尔:“这条裙子是我最喜欢的,穿着它参加选秀,理所应当。”

    “好一个理所应当!”刘雪柔点点头,她从孟湘全身上下的装扮里,已经猜测到她家的经济状况。令她吃惊的不是她的拮据,而是那种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淡然——淡到她误以为孟湘无意参加选秀,没想到却不是。

    “哈哈——”她牵动两颊,笑容浅浅又迅速消失,只为自我解嘲。这太讽刺了!一院子隆重穿戴的,都是迫不得已被征选;偶然一个不事打扮的,却真心诚意想入宫。

    刘雪柔根本不屑研究孟湘为何一心入宫,道不同不相与谋,她迅速转身走开。

    *

    终于来了几位掌事姑姑。鸿胪寺的院子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原因是几位公公穿梭着将姑娘们分成了几支小队。孟湘恰与刘雪柔被分在了一组,她俩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笑。

    台阶上,一位年长的姑姑开始训话,语调庄严肃穆:“各位姑娘能站到这里来,半只脚已踏进了禁中。但能不能进得去,进去了能不能留下来,得看各位的造化。”

    “你是一定能进得去,留得下来的。”不知何时,刘雪柔悄然移到孟湘身边,眼睛仍然盯着台上训话的姑姑,只轻轻牵动嘴角,声音轻到似有若无。

    孟湘扭头看一看她,也轻轻地:“何以见得?”

    刘雪柔仍旧盯着掌事姑姑:“这不是明摆着吗?你这样的仙女他们不要,那要谁?”

    孟湘莞尔:“那你是更不用担心留下了。”

    “所以啊,”刘雪柔几乎咬着嘴唇,“我们这些人就甭想着什么进去不进去了,统统都要进去,而且要准备当十年八年宫女。”

    院子里格外寂静,只有掌事姑姑的声音回响,孟刘二人即使声音压得极低,还是有些微声响,已经有姑姑向她们投来瞪视的目光,二人吓得赶紧噤声。

    掌事姑姑的训话很长。被刘雪柔一闹,孟湘几乎完全不知道掌事姑姑讲的是什么,想来左不过是一番告诫,也就没放在心上,只随着大部队鱼贯走出鸿胪寺的庭院,走过长街,走进一座金晃晃的拱形门——会通门。

    这是一座宫殿的正门。拱门之上,是一座重檐飞甍式宫殿,正殿气宇轩昂,雕梁画栋,一长列高大的廊柱,皆以蟠龙作为装饰,殿前高悬一块匾额,龙飞凤舞三个鎏金大字:凝晖殿。这里是进入皇宫大内的第一座大殿。

    姑娘们在这里被分成两人一组,跟随教引姑姑进入内殿。

    孟湘很好奇那些先进去的良家子都经历了什么,一个个回来后都面赤心跳,满面含羞。待她自己也被引进,才知道重重帘帷之后,各个都得脱下外衣,甚至中衣,接受教引姑姑检查。

    和孟湘同行的女子接受不了教引姑姑掀开内衣的私密检查,吓得惊叫起来。教引姑姑反手给她一个耳光。戴了宝石戒指的手指,在细嫩的脸上立刻留下两道血痕。

    女子手捂面颊,却是一个字再不敢吐出来。

    孟湘却要镇定许多。毕竟是两世为人,前世还是学医的,体检是护校学生每年的必修项。所以,如今的检查虽然让她惊诧,也只是对皇室礼仪的惊诧,少了那份因脱衣而产生的拘谨和不安。

    检查出来,忽然肩头被人拍一下。转过身,发现是刘雪柔。

    刘雪柔凑在孟湘耳边:“你说,那些老嬷嬷在里边怎么折磨你们的?怎么一个个出来,都变成烧熟了的虾,从里往外透着红呢?”

    孟湘牵动嘴唇,也凑在她耳边:“脱了衣服仔细检查……”

    也不算故意吓她,事实和这差不了多少。

    “通过了?”

    算是通过了吧。虽然没人和她宣布检查的结果,但受检的良家子分成两部分——从凝晖殿侧门出去和从正门出去的两拨人。从侧门出去的和孟湘一样,又聚到凝晖殿后院之中;而从大门出去的那拨人,却再也没见过他们。

    是被打发回家了吗?不得而知。

    *

    没想到刘雪柔的检查异常顺利,既没有听到惊叫,也没耽搁太长时间,几乎是进去转了一趟,就出来了。

    “这么顺利?没检查你吗?”孟湘很不解。

    “怎么会?”刘雪柔一脸的不屑,好看的鼻子轻轻皱起来,“我只做了一个动作,立刻就过关了。”

    “什么动作?”孟湘只看到过教引姑姑的动作,还没看到哪个良家子胆子大到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刘雪柔掀起胸前薄如蝉翼的披帛,作两边分开之势:“就这样。你不是想看吗?让你看个够!”

    身边传来轻轻的“噗嗤”声,有人在哂笑。孟湘知道别人都和自己差不多心思,饶是两世为人,她也从未发现有谁敢当众做如此粗俗的动作。刘雪柔啊刘雪柔,你当真是开封府判官家的女公子吗?

    检查的最终结果很快出来,姹紫嫣红的选秀队伍,顷刻间缩小了一半。那些必须要回归本宅的女子,顺着来时的路,出了会通门。

    在那里,她们将等候家人的接应,回归本宅,继续做回自己的小姐。或许,她们才算是幸运的吧?

    看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孟湘竟有些神往。

    “怎么样?羡慕吧?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有人靠上来,不用说,又是刘雪柔。

    “你后悔吗?”孟湘回身看一眼刘雪柔。

    “我……后悔?”刘雪柔差点儿没一口气噎着,她拍一拍孟湘的肩膀,“放心吧,我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才不干后悔的傻事儿!”

    如此自信,纵使是现代人的孟湘也不由暗暗叹服,看来这种内在精神气质对人的影响,是身份、地位、性格使然,和相隔千年真的没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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