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阳春三月风光好,多少男女老少呼朋引伴地踏春去。

    可惜他人欢歌、亲戚余悲,扬州城外宝应县,正有一户人家在发丧。

    丧主顾元娘今年只十四岁,此时正跪在灵堂内答礼。

    只见她卸了金银首饰只穿一身孝服,白色孝帽下满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子,几根碎发垂在耳边,脸儿白纸一样,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不时拿帕子抹一下眼泪,并未哭叫哀嚎,仪态仍旧端方。

    巷子里妇人们闲来无事,堵在门口看热闹。

    一个年轻媳妇随口说到:“这顾娘子也是可怜,看着年岁比我还小,倒像是童养的。”

    死者李茂的兄长李三郎,此时正送吊唁的亲友出来,听见这话阴沉着脸,踢踢拖拖走过去了。

    有年纪大的看他一眼,回头对那媳妇道:“你新嫁来咱们这里,不知道她内中情形。这也是识文断字娇养长大的小娘子呢,哪里是团圆媳妇。”

    原来元娘乃是塾师顾准的独女,她生在九月,当时明月高悬,金桂飘香,顾准最爱王维的诗,又是老来得子,珍重万千,盼她一生闲适顺遂,于是翻着《鸟鸣涧》一诗给她取名“月闲”二字,家常唤作元娘。

    顾家与李家原都住在宝应县外的牌坊村,两家一向交好。

    顾准是开宝年间的秀才,考取功名后无心上进,就在村里教几个蒙童。元娘自幼由父亲和母亲张娘子教养,一家和乐。

    李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家主李修良善忠厚,其妻曹老安人能干爽利,家里两个女儿大娘、二娘,又生了两个儿字,李三郎和他兄弟李茂。

    元娘十岁那年,顾准一病不起,因素来与李家交好,兼看重李茂文采风流,于是临终托孤,病床前把她许配给了李茂。

    可惜李茂后来害了痨病,其母曹老安人,悄悄求了亲家母张娘子,要娶元娘过门,指望给儿子留个后。

    张娘子从顾准去后,独自带着元娘过活,孤儿寡母多亏李家照顾,得以安静过日子,看曹老安人哭得可怜,张娘子面软推辞不得,回来对着元娘垂泪:“这可如何是好”。

    元娘反劝她:“人生无常,该我受的,早早晚晚都得受着。咱们两家是两辈子的情分,现在推脱实为不义,坠了自家名声。人无信不立,娘就替我答应了吧。”这才成了亲。

    谁知只两三个月,李茂就去了,张娘子心中暗悔。

    元娘当日摸着李茂没了气息,报给李修与曹老安人等,提着一口气镇静地给李茂穿了寿衣,见她娘唉唉垂泪,又劝道:“不过一时之难,吃完这些苦,往后就都平顺了。”

    劝着劝着,想到李茂平日对她的好处,心里苦得什么似的,这才大声哭出来。

    —————

    李三郎回来坐在芒草堆上,也看一眼元娘。

    忽见她起身时趔趄一下,伸手一扶道:“妹妹小心些。”

    元娘往后一缩,哑着嗓子道谢:“起猛了,不妨事。”

    她坐在灵堂的角落里,四周哀悼之声、悲泣之声交织。

    她心里有一种压抑的寂静,看似脆弱,又异常坚韧。自父亲去后,她内心深处就慢慢长出一层坚固的壳,用来抵御外界的风风雨雨。此刻,那层壳到底是露出了裂痕。

    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孝服,提醒自己切莫失态,她已经,几乎没有依靠了,更不敢、不该软弱。

    这是丧事第一天,族里的叔伯、堂兄弟们都在帮忙举丧,家里搭起丧棚置着流水席,近亲们先来吊唁。

    一个堂叔在西厢房外支了一张桌子,收取丧仪记账,一个小子在旁边唱礼,“某某亲朋,附钱半贯,黑绸一丈,祭拜,答礼”之类。

    听见“答礼”二字,元娘便叩三个头,一天下来膝下有些摇晃,李三郎趁着无人忙把地上铺的芒草又往她膝下堆了堆。她不动声色地退一退,悄悄挺直了背。

    傍晚亲戚们告辞,家中下人端了些素粥来,元娘略进了一些,偏坐在脚后跟上,缓一缓膝盖上的痛,不知不觉困着了。

    李三郎在旁边照看香烛,一回头见她萎顿在墙角,手里还抓着要烧的纸钱,便偷偷抽出来烧在盆里。三月阳春,晚上依旧凉得狠,他又帮她拉了拉身上被子。只是她累得狠了,对此一无所觉。

    丧事第二天来吊唁的是李茂的同窗、李三郎衙门里的一班朋友等,又有日常和他家来往的米店、布店之流,也派人来送礼,只见这家里人来人往,白布黑绸等丧仪挂了一整院,里头花圈多得堆不下,都摆到街上来。

    几个看热闹的老妇不由叹着:“若咱将来到这一天,有这个热闹就称心如意了。”

    这时停灵已满三日,李茂堂兄家的一个侄儿摔了老盆儿,众帮闲抬着棺材起灵,元娘跟在后面撒着纸钱,至牌坊村下葬去了。

    忽忽数月,时过境迁,除元娘和李三郎还守着孝,家中下人们都已换上鲜亮衣裳,李府里渐次有了些欢声笑语。

    这日傍晚,元娘和张娘子在后罩房做绣活。

    论理张娘子不该住在李家,只是几年前李三郎做了九品训导,李茂进县学,李家要搬到宝应县,临行前与她们商议,村里无赖纠缠,她母女二人单独生活多有不便,索性锁了宅子一同进城,她母女应了,来城里依附李家过活。

    她家也有十几亩良田赁给村民日常收租,并不沾李家分毫,只图个照应——

    张娘子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裹肚在元娘身上比来比去,问她要绣什么花。

    元娘答道:“我如今守着孝呢,还是素净些,阿娘就拿那鸭卵青色的绣几道水纹罢。”

    张娘子手上的针线慢下去,叹道:“过几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该办笄礼的。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一定舍不得你早嫁,笄礼也当办得圆圆满满的……”

    话音未落,府里管衣裳鞋袜的周婆子笑着走进来说:“娘儿两个忙着呢?三郎刚得了几匹花缎,让人送进来,老安人要我请娘子和四娘过去挑一些呢。”李茂排行第四,元娘随着他称为四娘。

    她母女两个忙道谢,起身穿过小院儿,从正房后廊下向东,又向前穿过东边耳房夹道,到了前头正房。

    曹老安人坐在厅内,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鲜亮的花缎,见她母女来了笑着让道:“快坐,看看三郎淘腾的这些个缎子,咱娘儿几个都挑一挑。”又叫丫头杏姐儿端上茶来。

    母女婆媳三个人凑在一起看那缎子,只觉得花样新鲜,纹路繁复,匹匹绚丽光滑,摸上去又细密厚实。

    张娘子抿嘴笑说:“三郎真是孝顺,这样好的缎子少见。我看这两匹翡翠撒花的最配安人,秋冬里做袄子、褙子穿,这匹黛蓝色万字纹的又好配了做裙子。”

    曹老安人见她夸李三郎,越发高兴,拉住她的手笑言:“三郎说这是云锦,这几匹都夹了银丝,都是有钱也没处买的,是向阳街上锦云坊新出的式样,送给知州太太的。这翡翠撒花的你我各一匹,你再挑一匹做裙子。”

    不是曹老安人夸口,这缎子真是难得,亏得三郎李蔚是本县训导,锦云坊少东家有意与他交好,才将这几匹给了李蔚。

    张娘子再三推辞,才取了一匹鸦青色暗绣回纹的缎子道谢。元娘在一旁淡淡笑着说:“这翡翠撒花的好看,等裁剩下,我拿边料给婆母和母亲各做一个抹额,正好配衣裳。”

    她急难时刻答应了成婚,丧事之后又平添一股稳重,曹老安人很是感念喜欢她,见她推辞守孝不肯去挑,于是做主挑了一匹葱黄底穿枝花鸟的,又拿一匹绾色底梅花连枝的,放在她手上。

    “给你你就拿着,过年除了服也能穿起来了。你们小娘子家天天穿白穿青不像话,只别穿那大红、胭脂色就行了。”

    说着又想四郎没福,难免伤感,摆摆手让周婆子把下剩几匹收起来,等大娘二娘年下回来走亲戚时再分。又道:“太公今天在家吃饭,四娘自陪你母亲去吧。”

    杏姐儿帮忙抱着缎子,周婆子打起帘子,元娘与张娘子走出来,刚到廊下就见三郎李蔚穿过垂花门走进来,娘两个于是停下打个照面,谢他送了这些缎子。

    李蔚行了个礼,笑着说:“婶子这几日安好。偶然得了这七八匹缎子,送来孝敬母亲和婶子。”又转身对着元娘,问到:“妹妹可喜欢?我看这绾色就很合妹妹。”

    元娘退后半步,含笑道谢,三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散。

    李蔚走进正房来请安,曹老安人一边擎着茶盏啜了一口茶,一边抬眼看他说:“怎么快一年了,还是改不过口来。你跟四娘从小熟识,原先四娘没嫁进来,你喊她一声妹妹也就罢了,四郎一成婚我看你改了几天口,现下又叫妹妹了,很不合礼法。”

    李蔚抬头看他娘,只觉得隐在烛光下神色莫辨,顿了一下方道:“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没得提什么礼法。”

    曹老安人便不大趁意,撂了茶碗在桌上,扬声问他:“不提礼法?你寻了这些好缎子来,为何嘱咐我叫她母女一起来挑?你这月的月银在银楼打了头面首饰,却不来孝敬我,留着给谁?再不提礼法,恐怕要乱了伦常了!”

    李蔚回嘴:“母亲慎言!”

    曹老安人看他不服,干脆说开了:“你的心思别当我不知道,自从前年你媳妇死了,你看四娘的眼神就很不对。去年八月,四郎生前为何与你争吵?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们吵完他就来我这里,求着早日与四娘成婚!我等你一出妻孝就给你定了金珠,就是怕你做出败德的事!若不是你兄弟没了,这会子早该给你娶金珠进门了!”

    李蔚不妨叫她说破心事,恼羞成怒:“母亲既知道儿子的心思,儿子倒不必自苦了,好叫母亲知道,儿子不想娶曹金珠,儿子要等元娘出孝!”

    “你做梦!”

    “阿也……”,外头不知谁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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