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抛尸坑,风一点吹不进来。

    吴小灯仰面朝天。她身下是无数尸体,被高温和雨水加速腐烂。

    这是一处废弃的矿坑,试图逃跑的和病死饿死的,全扔在这里。雨季尸体泡发,便开来挖掘机盖一层土,再有尸体就接着往上扔。黄土白骨,不知填出了多少层地狱。

    被从木屋拖走时她就醒了,一声不吭硬生生被拖了几百米,疼得快要晕过去了。这时候只剩她一个人,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机械地发着音。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哭了很久,她哭够了,把手盖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光。又躺了一会儿,积攒点力气,慢慢爬起来。

    到处是死人,开始腐烂之后,皮肤摸上去是黏的,像鲶鱼一样。奇怪的是她现在完全感觉不到害怕,对他们和泥土一视同仁,埋头寻找有用的工具。不知是上面人随手当垃圾扔下,还是死人身上带着的,她找到半杆铁锹。

    握柄断了,木柄剩得不多,好在锹头还有一部分,边缘不算钝,只要力道用得巧,它能当砍刀使。

    吴小灯解了一具比较完好的尸体的衣带,把铁锹绑在肚子上,冲满坑尸丛拜了拜。心里说:有怪莫怪,多谢各位前辈。

    洞壁上有人挖的小坑,可以放下半个脚掌,看来曾经有活人试图爬出去,就是不知道成功没有。她接手这些落脚点,整个身体扒在坚硬的土壁上,蜗牛上树似的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其中一只手在之前被雇佣兵踩伤,还没长好就遭遇追车、坠崖,到采石场的时候伤势已经很糟糕了。

    虽然有刘丧给她做的固定,但现在攀岩,势必要用到这部分的力量。她只能随时把铁锹拿出来,一旦累了,就在土壁掏洞,把落脚点掏深,让手臂塞进去,人挂在墙上休息。

    效率很低,五六米她爬了两个小时,终于从万尸坑探出脑袋。

    已经是上午,阳光热烈起来。没有人把守,她爬出来,滚到地上,长出一口气。

    半块铁锹在腹部硌着她,她把它解下来,扔在一边。

    完全没有力气再行走了。

    关节是高烧过后的酸软,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只剩骨架的竹节人——骨头在疼,所以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骨头。

    她意识开始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地面轻微震动,薄薄的沙土扬起,一双鞋来到眼前。

    高帮的帆布胶鞋,迷彩条纹。

    士兵踹了她一脚,“干活去啊!死了不成?”

    这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胃上,踹得她五脏倒了六腑,胃部痉挛,血直接从喉咙口飙出来。

    “噫!”

    士兵嫌弃地后退一步,“——病痨鬼!”

    吴小灯手背抹了把脸,撑着地,一点一点直起身来。

    士兵轻蔑又嫌弃,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他认出这是个女人。虽然脸上脏,身材也不好,但那双眼湿漉漉的,自下而上看着人,像落难的小猫咪,伸出爪子一点点勾着他的心,痒意一直从心口蔓延到小腹。

    长官整日出去寻欢作乐,把他们这些小兵扔在黄土漫天的采石场,动辄就是挑刺,自己却一样不落。今早他们不过闲时赌了一场,领头的副官就被将军当众扇了巴掌,罚去烈日下曝晒。

    副官丢了面子,便要在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小兵身上讨回来。大家都是不敢言的一肚子火气,正无处发泄,这么个好事,就单被他一个碰上了。

    四下无人,小兵欣喜地凑过去,嘴伸出来,像讨食的驴,想把脸埋进她怀里。

    枪就扔在一边,他完全不担心这人会反抗。

    她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依附男人就没法活着,柔弱的废物一个。

    这样的人,怎么敢反抗,就算反抗,又能掀起多大波浪?

    然而他头还没彻底伸过去,那柔弱的废物就揪住他头顶毛,重重把什么东西砍在他后脖子。

    剧痛袭来,他刚要大叫,对方把一块石头往他嘴里塞。

    石头很大,棱角不平,没塞进去,但把牙齿卡住了。他拼命挣扎,用手去抓,下一秒吴小灯狠狠把他脑袋往下按,砸在地上。砸了两下,崩出几颗牙,下颌韧带也裂了。

    他叫不出声,只能呜呜地扭动,那砍刀似的东西嵌在后颈。疯女人脚蹬着他肩头,前后转了几下刀,终于把它从筋肉里解放出来。

    士兵还没松一口气,那把刀又狠狠劈下。

    这一下砍到了骨头,整个脑袋塞进两个闹钟一样,嗡嗡声呼啸来呼啸去。来不及错愕,他嘴里吐出的人生最后一口呜咽,在堵嘴的石块上撞得四分五裂。

    士兵瘫倒在自己的血汇成的湖泊里。

    —

    吴邪眼下面临非常惊险的境况。

    来赎他的是江子算。那家伙一脚把他踹下车,带着长相酷似阿宁的女司机,载着一车人扬长而去。

    车上有王胖子有刘丧,除了生死不明的吴小灯,他们这一车坠海的难兄难弟全在上边。

    胖子他们被江子算绑走,吴邪这边也不好过——四面八方都是枪,而他手上就一个人质金九爷。药效还没过,没有胖子,他控制不住人高马大的金将军,身旁还有虎视眈眈的副官。

    万分之一秒,吴邪作出决定。

    他松开胳膊,往后退了一步,迅速地举起双手。手-枪前后摇摆两下,挂在食指上。

    没了桎梏,金九爷转过身,劈手夺下枪,顶在他额角,带着暴怒前的平静。

    吴邪死死闭着眼,声音却冷静得不像话,“九爷,做个交易吧。”

    如今只能放手一搏,他要让对方在最短时间内相信自己。旁边的副官就是个很完美的垫脚石,吴邪现在,要把矛盾转移到他身上去。

    “您的手下有异心。”吴邪低声说,“如果刚才我没有放开您,他会直接对您开枪。”

    他没有指名谁,而金九爷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就是看向副官。果然吴邪没看错,副官这家伙,就是存了二心的。

    不枉他把祸水引到他身上。

    吴邪声音小,语速快,副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然而金九爷看向他的眼神让他心里一沉。

    副官这个人,点头哈腰地奋斗十多年,终于混到这个位置。他自认忍辱负重,心里总做着一个夺权篡位的梦。然而枭雄该有的本事他一样没有,心思不重,也沉不住气,被这么一看,就觉得一切都败露了,破罐破摔,举起枪来,大吼一声,对准金九爷狂扣扳机。

    可是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到来。没有飞溅的血花,没有倒下的人,但周围陡然高大起来。像山脉、像千军万马,声势浩大朝他压来。

    副官的尸体重重倒在地上。

    面前不过一步之遥,站着他心心念念想要杀死的金九爷。地头蛇金将军的肩头架着一根胳膊,胳膊是吴邪的,那个胆大包天的外来者。

    一击毙命。

    吴邪收起枪,脸上流露一点笑意。

    他要和金九爷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和周围士兵无二的土黄制服,手里拎着一个东西,不像是枪。

    他猛地扭过头。

    是吴小灯。

    他那坠崖、伤重、被抛尸的堂妹,拎着半杆血迹斑斑的铁锹,站在金九爷办公室门口。

    那是吊脚楼,拔地三四米,建得气派又复杂,回廊八方联通,每一个拐角都有士兵巡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吴邪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问金九爷。九爷,这笔交易 ,做么。

    什么交易?

    我给您钱,您给我火力,我要去哑巴村支援我的同伴。

    金九爷看了他一眼,说。钱,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吴邪笑起来。

    “这没问题,借您电话一用。”

    吴小灯站在楼上看他们。吴邪打完电话,朝她招手,让她下来。她套着士兵的衣服,金九惊奇地看着她,问吴邪,“这是你的人?”

    吴邪弯着眼:“这我表弟,和我一起来的。九爷,不介意吧?”

    金九呵呵笑起来,“吴邪,你这小兄弟,还真是个人才啊。”

    他当然不会介意,就算介意,此时也不会明着表现出来——在大生意面前,一两个小人物的死,就像洪流里的尘埃,不值一提。

    吴邪给黑瞎子的干儿子打得电话。

    干儿子原先也是倒斗的,活动在西南一带,后来斗里遇险,整队人都折里面,只有他留着一条命出来。救他的就是黑瞎子。

    这干儿子也是仗义,说一不二的人物,当即拜黑瞎子为干爹,立誓此后将他当成亲生父母供养。现在他在东南亚发展得如鱼得水,也是小有势力的地头蛇,竟然还守着当初的承诺,把一片赤诚心刨给干爹。

    干爹的朋友有难,他二话不说,带着几十箱现金赶过来。

    这种壮观的交易场面吴小灯只在电影里见过。

    空气中弥漫着金钱的气息,在金九眼中,那大概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油墨、血腥和穿越层层哨卡的尘土味,共同组成这份美好。

    吴小灯只闻到血腥味。

    她的呼吸道、她的喉管,随着呼吸起伏,血像海浪一样呼啦呼啦,从鼻子和嘴角流出来。

    于是。

    她的天地被海浪卷走,旋转着远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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