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溪和公主是北川第一美人,她在南溏流传的形象是这样的——美若月中仙,柔似北疆雪。

    这让夜湘不禁苦笑,她的心性一点不娇弱,要扮个楚楚动人的溪和公主谈何容易?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皇后娘娘金安。”

    这是夜湘苏醒当日,锦莲宫第一次有贵客造访,迎来的就是后宫之首。

    孙皇后容貌极美,如傲雪的寒梅,眉眼间却隐隐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那是大善之人才会有的目光。

    孙皇后踏着凤屐缓缓进门时,夜湘已准备好,恭敬行礼。

    只是夜湘行的礼与南溏不同,动作稍显复杂,也更优雅。

    孙皇后看出这是北川之礼,又见夜湘垂眸蹙眉、面色惨白,心中不由感叹。

    若是其他皇室女子伤病,肯定卧床不起,而夜湘伤在心口要害,却仍恪守礼数。

    这份知礼与坚忍,实属难得。

    夜湘低垂头,身柔似柳,惭愧道,“夜湘此番来,本应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却不想中途遭遇歹徒行刺,鬼门关走一遭……咳咳……”

    夜湘用手帕捂住口鼻,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的节奏起起伏伏,像一片随时会被吹飞的红叶,倔强地独撑起整片秋色。

    玉莲急忙道,“启禀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被救回之后,一直昏迷,今早才醒过来。公主还同奴婢说,喝过药之后,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难得你有心。”孙皇后坐下后,示意让夜湘也坐下。

    夜湘谢过皇后娘娘,恭恭敬敬地倒茶,“皇后娘娘,请喝茶。”

    “好。”

    夜湘迎上孙皇后的目光,却忽觉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升了热度,仿佛包含着某种震惊又悲伤的情绪。

    “皇后娘娘……”

    夜湘轻声唤了一声,终于在孙皇后笔直的目光里发现,她看的不是自己,更像是记忆中的某个人。

    夜湘不敢妄动,用眼神向云嬷嬷求助,却见云嬷嬷匆匆收起诧异的表情,显然也是被她的脸惊着了。

    虽然夜湘不知她二人为何如此反常,但心中也猜出了几分。

    既然不是因为她容貌丑陋,那便是她实在太像某个人了。

    云嬷嬷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皇后娘娘。”

    孙皇后这才回神,恢复端庄华贵的仪态,从夜湘手中接了茶,品了起来。

    苦涩入喉,孙皇后微蹙眉头,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怎地就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样子。

    “当年哀家嫁入南溏时,大概就像你这般年纪,也像你这般……小心翼翼。”孙皇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也染着丝丝怅然。

    时光流转,青丝变白霜,竟是弹指一挥间。

    夜湘垂下眼眸,缓缓笑了,“皇后娘娘,我失忆了,好多事都忘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皇后娘娘海涵。”

    溪和公主失忆的事情,皇上虽然下令禁止宫人议论,但在宫中并非秘密。

    孙皇后今日来此,也就是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儿媳,究竟是何种德行。

    “和亲的路,不好走啊。”孙皇后意味深长地说。

    夜湘的睫毛轻颤。

    她醒来时,因为失忆,忘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也因此忘了自己曾想活成什么样子。而“和亲”二字当头落下,眼前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被追杀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夜湘知道那仅仅只是开始。朝堂倾轧、后宫纷争、尔虞我诈、身份暴露……等待她的,将是一连串的绝境。

    南溏不会接受她是假公主,北川更不会接受她鸠占鹊巢。

    她不贪恋荣华,也不想做什么救世主,可她是溪和公主的一天,就撇不开和亲公主的身份,卸不掉肩上扛的两国子民——哪怕是别人塞给她的责任,那也关乎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不论她愿不愿意,她的性命,已经与北川、南溏两国黎民百姓的性命,连在了一起。

    夜湘沉默良久,久到孙皇后都认定她打退堂鼓了。

    夜湘张开颤抖的唇,“的确,不好走。”

    孙皇后轻轻叹气,心中有些惋惜也有心疼。如今夜湘要经历的种种苦痛,她早在二十多年前和亲时,就已经细细品尝过了。

    “但是,”夜湘暗暗攥紧袖口,轻声道,“若对苍生有益,就算荆棘密布,夜湘也愿拼上一拼。”

    孙皇后震惊地望着夜湘,眸光闪烁,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孙皇后离去之前,郑重嘱咐道,“他日,你若有难处,莫要忘记今日所言。”

    夜湘压下心中的苦涩,迎上孙皇后的目光,嫣然一笑。

    “肺腑之言,自当恪守。”

    离开锦莲宫后,孙皇后走到醉心湖畔的凉亭中,望着天边缥缈的白云,问云嬷嬷:“你觉得,她像吗?”

    云嬷嬷恭敬道,“娘娘,老奴看那溪和公主娉娉婷婷,又不失风骨,她若不是公主,谁还会是呢?”

    孙皇后悠悠道,“哀家是说,她像他吗?”

    这个“他”让云嬷嬷忧心,她琢磨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是有几分相像,如果娘娘怕伤感,以后少让她来请安便是。”

    孙皇后叹气,若楚锦渊真的娶了夜湘,夜湘便是她的儿媳,她又怎能避而不见?

    只是,见了还不如不见,徒增伤悲。

    另一边,夜湘送别孙皇后不久,就听见玉莲说苏沐阳将军奉旨求见,如今人已在锦莲宫外候着。

    夜湘心中如有擂鼓,苏沐阳见过溪和公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二人在正堂见面,苏沐阳躬身而拜,寒暄几句,而夜湘也毫不含糊,还以北川之礼。

    北川礼节繁复,今日夜湘已向孙皇后行过一遍,这第二遍勉强行完,脸色更加惨白。

    苏沐阳面色严肃,眼底尽是审视之色,“溪和公主有伤未愈,却能将北川如此繁复之礼做到毫无差错,想来,溪和公主恢复不错,可喜可贺。”

    他虽只字未提夜湘失忆之事,却字字皆说,她已然恢复记忆。

    夜湘忆起二皇子楚锦渊曾说,苏沐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倒是说得没错。

    看来这次,她只能攻心了。

    夜湘垂下眼眸,似是有些感怀,如墨的眼眸再度睁开时,眼底水光氤氲,柔光璀璨。

    “苏将军乃是夜湘的救命恩人,就算夜湘卧床不起,也当以礼相待。当然,救命之恩,岂是这一拜能答谢的。今后,苏将军若有用得到夜湘之处,尽管开口。”

    苏沐阳见夜湘额头布满汗珠,身子也微微颤抖,明明已经筋疲力竭,却还在强撑着,不由皱了皱眉。

    苏家三代皆为国之重器,苏沐阳自十四岁从戎,多年来浴血沙场,耳濡目染的都是铁血儿郎保家卫国,早就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造就了他铁骨铮铮、刚毅决然的品性。

    无论是朝堂还是疆场,他的对手一向都是男人,何曾将一个弱女子逼到要如此逞强的境地?

    可是,夜湘身份特殊,事关重大。

    若夜湘真是失忆了,那不论她是真是假,都是无辜之人。

    反过来,若夜湘是假装失忆,这一切都是阴谋……

    思及此,苏沐阳就算不愿为难女子,也免不了要狠下心来,追查到底。

    苏沐阳冷静道,“溪和公主是为两国百姓的安定而来,纵然救你要上刀山下火海,苏某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当日决定救你的人是殿下,不是苏某,公主该感激的人不是我。”

    夜湘轻轻笑了,“就算苏将军不愿承情,我也要谢你手下留情。”

    毕竟,当时只要苏沐说一句她不像溪和公主,她早就没命了。

    “公主言重了,当日就算苏某不在场,以公主的玲珑剔透,想必也能说服殿下相救。”

    话至此,再聊也无味。

    苏沐阳便进入正题,“苏某前来,是奉旨追查北川送亲队伍遇刺一事。不知溪和公主可记得是何人动手?”

    怎么会不记得,那人阴狠的目光与冰冷的剑刃……

    但是宫中无人可信,夜湘装作害怕的样子,“我……不记得了。”

    “溪和公主是想起了什么?你别害怕,那人敢在宫外动手,又怎么敢在宫中造次呢?如今宫中守卫森严,公主居住的锦莲宫更是重兵把守,大可放心。如果公主想起什么,只管告诉在下。”

    夜湘叹气道,“我只记得想要杀我的人带着白色面具,穿着玄色长衫。其他,都记不得了。”

    苏沐阳并不失落,他本来也没打算从一个自称失忆的人嘴里获得太多情报。他让随从呈上文房四宝,摆在夜湘面前,又亲自磨墨,将毛笔蘸满墨汁。

    夜湘不由蹙眉,“苏将军,这是何意?”

    “公主遇刺的消息,想必川武帝已经知晓。苏某听闻川武帝与公主兄妹情深,料想他一定非常担心公主的安危。今日,苏某见公主已经苏醒,也恢复的不错,不如公主给川武帝修书一封,报个平安吧。”

    这番话说的像是温柔建议,而口吻却是那样坚决。

    苏沐阳将毛笔递给她,“溪和公主,请。”

    夜湘顺着毛笔向上看去,视线最终停在苏沐阳的脸上,轻轻笑了。

    那笑容柔美而坦率,却也融着些许感慨。

    饶是坚硬如磐石的南溏将军苏沐阳,心下也微微一颤。

    莫说眼前的女子,美到北川无人能及,恐怕就算在南溏,也无人可比之万一。

    但苏沐阳久经沙场,很快按下心中波澜,面不改色,“不知公主为何而笑?”

    夜湘柔声道,“我笑将军神机妙算,也笑将军千虑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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