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幽蓝的烛火摇曳,秃鹫在黑暗的半空中扑哧着翅膀。

    两道绳索哐当从丹炉两侧垂下,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崔疏禾整个人被吊在丹炉前的时候,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只有嘴边断断续续地囔着。

    “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的……”

    可是没有人应着,也没有人在乎。

    范鹤霆将她的双手双脚都划破,栓上了红丝绳。渗出的血沿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绳,滴落到地底下去。

    范鹤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双手被高高绑起的崔疏禾,绳索垂于丹炉之前,身上的血顺着飞扬的裙衫滴滴落入地下。

    只要血快凝固了,空中的秃鹫就会飞过来拉住绳索,将她的身子撞向丹炉前。

    滚烫的丹炉壁接触了皮肉,“嗞啦”一声蓝苗四起。

    崔疏禾后背上的皮肉夹带着衣衫就会被烧破,凝固的血渍被一下扯开,浓郁崭新的血珠就又能重新往外流。

    反反复复,漫长的深夜,一直到崔疏禾整个后背都鲜血淋淋,皮肉模糊。

    她喊不出来,力气早已用完,任由自己像块被秃鹫钳在嘴里的腐肉,慢慢地、一点点地、被放血。

    底下的黑洞好像真的自她的血往下滴之后,就隐隐地在震动着。

    黑暗中似有猛兽猎食般,逐渐靠近。

    “你们都找不到玄鹰,只有我,呵呵。二十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将其引到了地下城里。玄鹰只听先太子李朝晏的命令,没找到阿禾之前,我用李朝晏来试着下血阵,她却是个硬骨头,死活不从。于是,我让李朔和沈家连夜帮我屠了上华街,把生辰命格都对上的女娘挑出来,送给玄鹰军的武士,强迫她们生下孩子。血脉相连,只有血脉才会让玄鹰军彻底离魂夺智。霜儿,别怪我心狠,如果当初你没反悔,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范鹤霆拎着酒壶沿着墙壁上的步梯,一点点走到那尊冰棺前。

    那道红嫁衣晃在范鹤霆的眼里格外扎眼,刺得他猛地摔碎了酒壶,双手贴到冰凉的棺面。

    贺霜年轻时生得貌美,一双圆眸灵巧动人,身为王女却毫无架子,整天喜欢和他们这些糙汉子将士们待一块,围着篝火跳舞畅谈。

    正当贺霜十八岁那年,王上应承着只要谁能大战全胜,就将王女许配给他。

    范鹤霆那会还叫作贺霆,母亲与王后交好,自然也就从小与贺霜关系亲厚。

    他知道,纵比整个南夷,只有他有“战神”之名,这是王上对他的期望。

    可是那场连着数月的大战,别说许婚,就连家园,都被铁骑踏在泥下。

    所有人都给了他承诺,却都叛离了他。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口棺。

    “圣女不是有阴阳双魂吗?那为何你坠亡之后都不肯来找我,我就如此让你憎恶吗?就连你的孩子,你都宁可给崔少琮养都不肯给我。可是霜儿,崔少琮被我弄死了。你的女儿,被我抓来了。这下,你能来找我了吧。”

    范鹤霆神色恹恹,有些醉了,贴着冰棺靠着静寐了起来。

    长夜漫漫,似梦似幻。

    可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环绕在旁的秃鹫和身上已见筋骨的血肉都在告诉崔疏禾,这一晚上所听的听遭受的,都是真的。

    天边逐渐露白,弯月藏在飞云之外,一切都好像等着东边渐起日光,重唤光亮。

    只有昏暗的楼阁内,崔疏禾的发丝被冷汗浸湿,胡乱垂挂着,低阖的眼皮下,颤动的睫翅和失神的瞳仁是整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唯一的生息。

    一晚上,每当她昏了醒、醒了昏,范鹤霆的话都一直无时不刻地出现,折磨得她身心不堪。

    所有被掀翻的真相一下掉落,她忽然想笑,但眼眶也先一步湿润。

    其实范鹤霆说得对,身份之谜只要去求证,就可以知晓。

    可是这些,都不用做了。

    因为圣女之血脉,阴阳双魂。她有,甚至这也有可能是她能接触到夜明和什寤的机缘。

    西市的老阿伯出身南夷,自然是会大晋少见的木香泥。

    蒋氏一门与她生疏,亲族间全无来往……

    可是……如果崔少琮不是他的生父,那她因为这崔氏女的身份所得到的一切,都成了什么呢?

    崔疏禾重重地阖眼,紧抿着唇颤动,一颗泪珠无声滑落脸颊。

    崔少琮明知道贺霜有孕,还将她带回了府,顺着蒋家的提议与贺霜成亲。

    她不敢想象,七个多月的日子,怀着胎的贺霜以亡国王女的身份要怎么和大晋丞相相处,他们经历了什么才能使贺霜最终宁愿选择结束生命也不肯去下血阵。

    崔疏禾从小被养在定州,崔少琮怕自己管教不到,为她请来了宫里的嬷嬷,伴她长大。

    崔少尤和崔少桓夫妇给了她一整座属于自己的院子,让崔皓、崔礼兄妹带她一块玩。

    她记得,她小时候无拘无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跟人打架、抓弄书院师长,留下一堆烂摊子,最后还是伯父伯母们去赔礼道歉。

    有了李煦这个“邻居”之后,仗着他脾性好,使唤这使唤那。

    崔少琮每每回定州之时,得知这些事,就拿着书院里的戒尺,满院满堂地打她。

    可其实她知道,崔少琮根本舍不得打她,因为她知道只要跑到祠堂朝着母亲的牌位痛哭,崔少琮就会面露不忍。

    崔少琮自她十一岁受伤后就带她去了云安,云安处处都是规矩,要学琴棋书画、学四书五经、学女贞女戒。

    她不肯学,就老技重施,哭着喊母亲怎么去世得这么早啊,父亲不爱她之类云云。

    崔少琮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动怒,只是告诉她,这世间万事不是哭闹就能解决,学多点学识和技能在身而不用,跟想用的时候不会,是两码事。

    可那个时候她哪能听得进去,她的学识是邓家师长教的、书画是李煦教的、女红是黄嬷嬷教的、那点三脚猫拳脚是父亲同僚的校尉教的,骑射是沈霂教的……

    入宫作伴读的时候,别人因为她是崔家的女儿,不敢招惹她,她也甚至敢和公主呛声到圣人面前去……

    从小到大,因为她是崔氏女,所以这一切的偏宠、疼爱、忌惮,都因着家世和权势,为她倾斜而来。

    她到底要怎么去接受,自己极有可能不是崔少琮的亲生女儿呢……

    甚至她与夜明约定九月之期,信誓旦旦要为崔少琮报仇,可崔少琮却怕她在幽灵河畔受伤,为她淌下了生前的一切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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