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邀月亭。

    灯火葳葳蕤蕤,灯下人影成双。

    冬日里白昼消逝得快,到了戌时,彻底不见一缕天光。

    阮娴抱着暖炉,裹着厚厚的披风,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她用想要效仿古人独自煮酒赏雪的借口哄走青栀,理由拙劣得自己都心虚,可这姑娘却不疑有他,轻轻松松就被打发走了。

    还真是好骗啊……

    “你说会是谁呢?”子玄想了一下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越临近紧要关头便越急不可耐。

    “很快就知道了。”阮娴说着给自己倒了盏热酒暖胃。

    说实在的,她对此并不好奇,唯一的期待,是希望对方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天寒地冻的,有事说事,别太为难人。

    水声潺潺,伴着呼啸的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阮娴闻声望去,只见院中突然多出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她下意识揉了揉眼,发现不是错觉。

    不是,这黑白双煞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啊?还专挑暗处走,怪吓人的。

    那处灯火甚微,她一时看不清那二人的面容,却无端觉得熟悉。

    阮娴一时分不清这熟悉感来源于谁的记忆,只知道这人于她一定极其重要。

    愈发走近,两人的脸愈发清晰,她就愈发心慌,呼吸莫名失控着渐弱渐无踪,几近窒息。

    那雪衣蹁跹的公子,踏着她的心跳声走到眼前,垂眼望来,眸中清晖烁烁,清隽的眉眼含着温和无害的浅淡笑意,热酒蒸出的雾气氤氲,淡淡萦绕在他身侧,竟似飘飘仙气。

    她还记得自己曾感叹过,他不似凡俗之人,倒像九天之上冰清玉洁的神女。

    “长公主殿下,酒满了。”

    在神女大人出声的一瞬间,阮娴心间的惊堂木重重敲响。

    她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在原地,发不出声,转不回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有风扬起的发丝独自凌乱。

    直到,手被烫了。

    “嘶——”

    阮娴手一松,酒壶便砸落在桌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惊了一惊,恍惚回神,好在酒壶只是滚了半圈,没摔到地上。

    她急急将其扶起,谁料又被壶身烫到,可惜这回没那么幸运,酒壶踉跄落地,碎裂一地琼浆。

    啧,丢脸。

    “来者是在下,竟让公主这样意外?”

    久违的清润声线在眼前响起,阮娴望着视线中逐渐模糊的江明徵,惊觉泪水不知何时溢出。

    寒风吹面,在湿润的眼角掀起凉意阵阵。

    她连忙垂下眼帘,生怕被人瞧见眼中闪烁不定的晶莹泪花,惹他笑话。

    “什么?!居然是他?!”

    脑海中响彻子玄的声音,阮娴也随之蹙起眉。

    是啊,怎会是他?

    她在心间反反复复揣摩着那个久违的名字,唇畔无意识间挂上了一抹苦笑。

    在长徽的记忆里,他是琼林宴上艳惊四座的探花郎,也是擦肩而过温雅清隽的新朝权贵,总之,是一位容貌气质十分出挑的过客。

    而这位过客,却是陆思宁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挚友,是她曾在心间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的人。

    她父母心善,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吃穿用度从不短他半分。他天资聪颖,父母便鼎力支持他考取功名,重视程度甚至超越一众亲生儿女。而他们兄妹几人,更是将他看作亲兄弟,尤其是她,自小便与他玩在一处,同他,比之血脉相连的家人还要更亲昵。

    长街尽头中的伶仃无助,深夜书房里的废寝忘食,遥遥长路上的挥手送别……一幕幕记忆走马灯似的卷过眼前,却再激不起半分温馨,只余浓浓讥讽和失望。

    当年,父亲被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叛国罪名,群臣激愤,纷纷上表求情,其中甚至包括父亲从不曾来往的官僚,就连百姓中,也不乏愤慨者公开为父亲申冤。

    可就是这位深得圣眷的探花郎,自始至终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躲得要多远有多远,恨不得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才好。

    她明白,树倒猢狲散,他在朝中没有根基,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她都明白。

    要怪只怪她自作多情,给了他太多期望,毕竟他也从未提过陆家在自己心中占了多少分量。

    自那时看清他的真面目起,她便对他大失所望,可说到头也只是痛心,这么多年情分累积,她至死不曾怪罪他。

    可直到今天,直到他站在自己眼前,她才从长徽的记忆里得知,当初他那所作所为或许不是自保,而是投诚。

    因为现如今的他,是当今皇帝的心腹。

    皇帝阮令,长徽仅存的皇兄,是凭借母家崔氏的支持,才得以扳倒太子成功上位。而这崔氏的家主崔远,正是当初那桩冤案的始作俑者。

    阮娴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这位自己曾经至亲至爱的好哥哥,究竟有没有用陆家做自己锦绣仕途的投名状。

    “公主似乎有心事?”

    江明徵在原地站了半晌,等不到她半句回应,干脆拂了拂衣袖,在她对面落座。

    阮娴抬眸看他,一时间万千言语涌现脑海,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算了,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清楚真相,也于事无补,只会徒添烦恼。

    反正怨多怨少,心酸的只是她自己。

    人活一辈子,糊涂点才好。

    是与不是,她只当不是。

    他本本分分地做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就好。

    阮娴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算是平复了心情,才似笑非笑地展眉道:“我当是谁呢,原来竟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难怪行事如此嚣张。好久不见啊,江……大人。”

    “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江明徵清浅莞尔,雾气渐散,仙气却不减。

    阮娴压下心底一阵又一阵恶寒,藏在桌下的手心嵌进好几个指甲的凹痕。

    她发现自己光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种种往事就会化为利刺扎入心头,用尖锐的疼痛责罚她识人不清。

    努力后仍装不出和颜悦色,阮娴干脆放弃了,摆着脸恹恹道:“我与江大人素无往来,究竟是何等要事需得以此等手段相邀?”

    “早些时候是臣失礼,望公主见谅。”他倒似真心赔礼道歉,语气歉意十足。

    阮娴才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道:“行了,别假惺惺的,有事说事。”

    江明徵于是无奈地抿唇莞尔:“臣此番前来,是为陛下。”

    “陛下?”阮娴眉头一皱。皇帝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要派人这样通传?

    江明徵轻轻点头,续道:“陛下的身体,不容乐观了。”

    阮娴闻言一愣,不自觉调动记忆。

    大概是三年前,新皇初登,局势动荡,尚未肃清的太子余党发动刺杀,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却也伤及龙体,自那以后皇帝便落了病根。

    “后宫凋敝,陛下膝下本就无子,又伤及根本,只怕是后继无人。”

    阮娴闻说此话,立马想到了那把长命锁。

    后继无人,便只能从宗室中择人,皇帝无子,溯及先皇亦是子嗣稀少,算来,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便是她那年仅六岁的胞弟阮彦。

    ……可这与她这位长公主何干?

    她拧眉瞧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陛下已然时日无多,拟定届时传位彦亲王,但彦亲王毕竟年纪尚小,难当大任,故需另择一人辅佐君主。”说话间,他同阮娴对上视线,眼中含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在暗示什么。

    阮娴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迟疑了片刻,不可思议地道出猜测:“你……要我支持你?”

    不是吧!几年不见他这么疯了吗?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文臣,在世家林立的朝中,以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大昭百年来都找不出半个,足见皇帝是何等看重,即算如此,他竟还不满足?

    她眼底藏着惊叹与冷然,只觉得眼前人愈发陌生。

    江明徵却悠悠然摇了摇头,温和笑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亲王一母同胞的长姐,公主您,来担此大任。”

    “哈??”旁听了许久的子玄这回实在忍不住了。

    它它它,都听到了什么?!

    阮娴任由它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说……她来佐政?她当监国公主?

    说起来,大昭不是没有公主监国的先例,先帝的姑母阳檀公主,便是典例。

    可前提是这位阳檀公主确有经世致用之才,而她是谁啊?她是不学无术、嚣张跋扈、乖戾叛逆的长徽公主啊!找她辅佐君主,不怕天下大乱吗?

    “江大人您可真会说笑。”阮娴皮笑肉不笑,一颗心跳得极快。话是如此,可听他这从容的语气,她便心知此事八九不离十。

    阳檀公主一身真才实学,励精图治,功绩累累,耗费多年光阴,仍堵不住悠悠众口,甚至死后还要被先帝挫骨扬灰,这要换做是她……阮娴觉得,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

    “臣是否说笑,公主不日自会知晓。”江明徵瞧她心绪不定,又补充道,“公主也不必惊慌,陛下取分权制衡之策,并非全权交付于您,您不必忧心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评判。”

    如何个制衡法,阮娴无心在意,她只觉得还有哪里不大对劲,便定定望着他,用最快速度恢复冷静。

    随着心跳声渐渐消失,阮娴端起桌上的酒盏抿了一口,将最后的情绪抹去,而后若有所思地抬眸:“江大人大费周折深夜造访,只是为了提前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自然不是。”江明徵弯唇浅笑,如春风化雨般绵柔温情,眸光闪动中,却有一抹危险转瞬即逝。

    阮娴心道果然如此,虽早有意料,听他此话却仍觉背后发凉。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像一条鳞片华美的小蛇,瞧着柔弱无害,信子轻吐时却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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