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美人羞

    “此物,”小贩钟二川从叶任生带来的茶罐中,捻出一撮花茶来回打量,“如果我记得没错……”

    说着,他又将其置在鼻下细嗅,似乎没有嗅出独特气味,眉心微拧,“叶掌事,您若眼下不着急,能否叫小的以热水冲泡过?这气味太微弱,小的担心若是记得不准,误导了您。”

    “那有劳了。”叶任生示意他请便。

    钟二川得了允许,立时到不远处的茶铺上借了热水和汤碗,随即捏了少许于碗中,热水淋而不过片刻,幽香便四散萦绕。

    钟二川深嗅过,眉眼霎时清明,神色坚定地走到叶任生身前,“小的没记错,这就是无果枯香棘。”

    “无果枯香棘?”叶任生满脸茫然。

    “是,在我们那边是这么叫的。就像您先前说得,这植株也是生长在蛮荒地带,甚至比那青烟石还要偏僻,身上长满了刺,不结果只开花,那花骨朵很硬,像个涸了水的豆子般不入眼。但每到盛暑开出的花,那是又香又好看,所以我们都叫它无果枯香棘。您先前说它叫什么梅……”

    “剑刺梅。”

    “哦,剑刺梅,嗯……”钟二川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这名儿倒也准确,这花的刺确实很锋利,想来就是叫法不同,物是同一物,而且,还是个‘妙物’。”

    叶任生诧异,“妙物?”

    钟二川转头瞧过四下,将她往旁边引了引,神色隐晦地低声悄语:“这东西若你我用来,它就是个普通能冲水的花茶,但若是女子用来就不普通了。”

    闻此,叶任生心下一紧,“此话怎讲?”

    “此物热水滚过后所散发的浓郁香气,能怡情助兴,虽对人体无害,但长久使用却也能让人产生依赖,且若配合美人羞一同食用,便可……”

    许是碍于叶任生身份,钟二川敛了神态,却仍难掩其语气中的暧昧,“达到暖心催情之作用,比那合欢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叶任生一时情急,面上显得极为震惊。

    钟二川连忙宽抚,“叶掌事不必担忧,此物只对女子有效,于男子无碍,且只有配合使用才有后者效果。若家中有女眷喜用此茶,您叫她尽快断掉即可,若是您饮用,那尽管放宽心,无碍的。”

    尽管心头震惊不已,叶任生还是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再问道:“配合使用才有效,配得可是你方才说的‘美人羞’?那又是何物?”

    “是一种很小巧的浆果。”

    闻此,叶任生隐在袍袖之下的右手霎时攥紧,望向钟二川的眼神也有几分发冷,“可是一种通体饱满,红润无暇似玛瑙一般的甜果?”

    “确实通体红润,但似玛瑙?”钟二川眉头微皱,“您说的该不会是玛瑙泡吧?”

    “难道又是不同称呼?”叶任生讶然。

    “不不,”钟二川摇头,“两者虽确有几分相像,但玛瑙泡和美人羞可不是同一物,玛瑙泡顶部有一星花蕊褪去留下的十字花梗疤,呈米色,虽小但很明显,且果身间或有极浅的杂纹。美人羞却是润红无暇,光滑细腻,便是美人见了都会低头,故而被称为美人羞。”

    越听拳心便攥得越紧,平整的指尖都快要陷进皮肉之中,从前的某些画面一遍遍闪过眼前,叶任生紧盯着钟二川,“这两物很常见吗,在下怎么从未听说过?”

    “并不常见,玛瑙泡多生长于西南湿润深山,美人羞则生在阳光充足之地,属西南以北,昉西以南居多。”

    钟二川面上有几分伤怀,更有些窘迫,“小的之所以知晓,是因为小的有个兄长名叫钟大山,小的还年幼时,兄长曾为花楼采收过此物。美人羞和无果枯香棘通常配合使用,采收出售自然也一起,玛瑙泡采取比美人羞容易得多,有人还以此假充。兄长后来就是因入人际稀少地带采集此二物迷了路,一去无回。家中父母既感悲痛又觉羞耻,故而不叫我等弟妹再沾此物或从事此类活计,但兄长曾教过我辨别,虽年岁久远,我却也没忘记。”

    听闻此言,叶任生眼前一阵发白,天地陡然开始扭曲旋绕。

    “叶掌事……叶掌事?”

    见其面色异常,钟二川有些担忧,“可是小的口不择言,叫您听了不适了?”

    “不,”叶任生阖眸凝神,抬手揉过颞区,随而望向他,“许是天气燥热所致,不怪你,在下还要多谢你今日坦诚相告。”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向他,“今日之事,虽不违法度,却总归是隐晦难堪,还望你能守口如瓶。”

    钟二川本想推脱,但听闻此言后,又立马收下了,“您放心,小的明白。”

    见状,叶任生颔了首,转身走出角落。

    经过钟二川的毛酱摊铺前,眼前忽然闪过几日前的画面,她脚步微顿,侧头瞧向一直忙碌不休的钟家儿子,遂又转了回去。

    “叶掌事?”钟二川满脸的“您尽管嘱咐”。

    叶任生蹙眉望向他,“你先前说过,你能记住每一个曾见过的人?”

    “是。”钟二川连连点头。

    “记到何种程度?”

    钟二川略一思忖,“若是初次曾见过正脸,那只瞧其侧影就能认出,若是不曾见过正脸,第二次只要瞧过正脸也能认出。”

    叶任生甚是狐疑,“当真?可有夸大?”

    “绝无虚言,”钟二川微顿,“但肉眼局限,难免会有疏漏过错。”

    叶任生点了点头,垂眸思量须臾,“若是再叫你见一次正脸,你会有再认错的可能吗?”

    “应当不会。”

    闻此,叶任生面无表情抬头:“多谢。”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街市。

    走进商会附近偏巷,一阵莫名的燥风骤起,携着纷乱的杂音闪过耳际。

    “……结苞时,便会长出一层硬质灰壳裹覆在苞外,将花苞伪装成枯种……”

    “……花骨朵很硬,像个涸了水的豆子般不入眼……”

    “……知晓任生兄喜饮用此茶,小弟特地多带了几罐……”

    “……任生兄怎么不尝尝果子……”

    “……配合使用,达到暖心催情……”

    “……阿生爱吃多吃……”

    “……那小子卖狗悬羊,面是心非……小心些……”

    “哐当!”一声闷响,叶任生用力地踢翻了墙角的石砖,方形砖体霎时裂成三半。

    锐痛顺着趾尖蔓延而上,叫她眉心不断拧紧,额鬓也溢出了不知是疼痛引起还是惊惧激发的薄汗,回荡在耳际的噪音却渐渐消散。

    如若她所猜测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从京郊……不,从韵清阁那夜开始,便都是假的,是阴谋……

    甚而庙会当晚,混乱中她误饮的暖情酒,都有可能是他人处心积虑叫她喝下的。

    徐徊……

    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自认识徐徊以来的所有画面,掏空了所有记忆,翻遍了所有人际脉络,却始终没能寻到丝毫与之相关的线索。

    徐徊到底是什么人,背后有哪方势力,潜伏在她身旁所图为何……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而她此刻的内心深处,还在不停地排斥着“一切都是假的”这一事实。

    徐徊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不断地在眼前环绕,姿态那么温文尔雅,眼神从来坦荡真诚。

    懂她不易,知她心扉,体己温柔,包容她的所有,教她何为畅快自我,无拘无束,叫她第一次真切地体味到云雨之欢,第一次从心地领悟到本真之美……

    她当初未尝不曾怀疑过,可徐徊是那么信誓旦旦,那么言之凿凿,又那么的恳挚深情……她原以为她找到了世间最好的男子,她原以为她寻到了难得知己……

    然而,却有人真切地告知她,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怎么可能呢?

    叶任生克制不住地去否认,去排斥,去拒绝面对可能的真相,极力地在心底翻找所有“或许与万一”,哪怕只是微弱的游丝。

    可现实却像头顶烈日无情,汗水一滴滴砸在碎裂的石砖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她无法逃避。

    “公子?”

    许是在堂内等了许久不见人,屋外又找不到,六锣便寻到了偏巷里。

    走到近前才发现她满头大汗,面色煞白,六锣霎时担忧不已,“公子你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适?”

    吵闹的声音将她从思绪的深渊中拉出,叶任生侧眸瞥向来人,眼神幽暗地令人心惊。

    “公子?”

    两厢对目无言,四下沉寂。

    少顷过,叶任生收起撑在墙上的双臂,理过袖口与前襟,掏出锦帕漫不经心地擦着鬓角的汗珠,似无事发生般,语气平静道:“无碍,你找我有何事?”

    六锣眉头紧皱,满脸担心,根本不信她无碍。

    未闻回应,叶任生淡淡地瞥向他。

    “是,”六锣立时回神,将信件从怀中掏出,“浣大佬来了信。”

    叶任生接过,边走边拆开来看,只是通报出货进度和一二无法决断之工事情况,并报了女儿之病或有法可解之喜。

    细细读过后,叶任生心绪平和了许多。

    踏进商会大门前,她脚步停驻,望着照壁上的八方聚宝瑞兽图雕,深深地舒了口气。

    “你去给徐公子传个信儿,说我日暮时分在余记小馆等他。”

    “是。”六锣点头。

    “还有,”叶任生叫住他,“再去东市上,找那卖毛酱的小贩钟二川……”

    六锣不解,却也只得领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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