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林啸洐

    猜忌之种一旦埋下,顷刻间便能长成参天大树。

    叶任生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思索过往,便是六锣,都曾提醒过自己两回,可揣测太过荒谬,叫她无法接受。

    便是眼下再去回想,她也只觉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只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熟稔与错觉,那些突如其来的焦躁与排斥,为何每每相见,二人之间总存在那剑刺梅的踪影,又为何每每与浆果共用时,她便总是不能自己,桩桩件件此刻俨然成为一根根无比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口,叫她难以忽视。

    目不交睫,叶任生起身呆坐到天际泛白。

    洗漱过后,连早饭都还未用,她便唤了六锣和另外两个手眼机灵的小厮出门。

    “你今日待在林府外,盯着林啸洐和他贴身侍者的一举一动,切莫被他发现。”

    “是。”

    “你今日待在教馆外,盯着人员进出。”

    叶任生分别吩咐过两小厮,又对六锣说:“一个半时辰后,你去小院给徐公子传个信儿,就说我有事找他,叫他先不要去教馆,在小院等我。”

    “是。”六锣点头。

    接了吩咐后,三人分作三路离去。

    叶任生径自前往商会,到达商会时,堂内如往日那般,除却侍童外别无他人。

    她行至案前,面对着满桌账本册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通胡乱翻阅,接连算错两次数目后,她气急之下撂开了册子,只对着白纸两眼空空。

    大约半个时辰后,堂内陆续有人来到。

    林啸洐今日竟难得赶了个大早来,且在例行早事商讨之上,几乎不曾发言,更未曾与叶任生针锋相对,故意找茬,也因此,早事很快便结束了。

    本以为他会同往日那般,早事一散便离开,谁知那厮竟在案前马不停蹄地处理起了事务。

    叶任生坐在对过遥遥相望,然而不时有人在两者之间来回走动询问,致使她完全无法看清那厮有何异常。

    如这般忐忑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叶任生终于投入到商事中时,一面生的侍者从堂外匆匆走进。

    叶任生不禁手中微晃,笔尖蹭在册上洇出一块斑驳的墨迹。

    只见那侍者伏在林啸洐耳际低语了几句,后者似是不解般,抬头朝对过之人投去一瞥。

    见状,叶任生迅速垂眸避过,形容之间竟感到了几分慌张。

    许是未曾发现她的不对,林啸洐唤来助干交代了许久的话,随而挑拣了不少簿子装入书箧,叫那小厮带上。

    收拾妥当后,林啸洐便带着小厮离开了商会。

    叶任生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外,才走到院中,唤来方才便已到达商会,隐在角落的六锣。

    “公子,我按着你的吩咐去小院给徐公子传信,但我并未见到徐公子本人,伺候他的人说他一早就去了书馆,可我偷偷问过厨娘,厨娘说从昨晚起就未见过徐公子,今日的早饭也未见人用过。”

    闻此,叶任生拳心紧拧,见他还未说完,便示意他继续。

    六锣眉头皱起,“我想着公子说有事不叫他去书馆,就赶紧去书馆截他,谁知徐公子根本就不曾去过书馆,小武一直守在书馆外头,从开馆到我去问都未见到过人。”

    “我总觉哪里不对,就去问了书馆先生,那先生说,除却最开始几日勤勉外,徐公子后来都很少去书馆习书,便是去了,也只待片刻便匆匆离去。”

    越听心里越紧,叶任生手指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颤,她望着方才那厮消失的门口,深深吐纳,“你现在立刻去林府,问问外头的人,可有见过林啸洐踪迹。”

    “是。”六锣行事很快,领了吩咐便消失在了门口。

    时近午时,日头渐渐灼人,叶任生却只觉浑身一阵阵生寒。她顾不得身后一干琐事,转出商会大门直奔小院而去。

    行至巷口,她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迈不进那道门。

    自打叶任生懂事那日起,叶家老爷便不断地告知她,叶氏长房没有女儿只有一个独子,叶氏的祖宗基业,叶家的未来与荣耀,全系在她一人之身。

    而在初次随父亲踏进商会大门的那刻起,她的人生也没有了回头与后退的可能。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凭借着这股看不见却势不可挡的力量,勇往直前,从未生过丝毫退意,然而眼下……

    纵使脑海中那道声音不断地提醒她,向前走,不能停。可心中的声音仍能以“不能进,前方是万丈深渊”的嘶吼,掩盖其上。

    叶任生从未有哪一刻是如此的胆怯。

    六锣终究是寻到了巷口来,他的声音像是最后一记重锤,“林掌事今日并未进出过林府,但侯在外头的人说,他的贴身侍者先前提着一木箱匆匆离开了林府,似是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闻此,叶任生缓缓合上了眼睫,吐出了紧憋在胸腔的一口气。

    少顷过,她再睁开眼,大步行至院前,推门而入。

    “叶掌事?!”

    许是未预料到她会来得如此迅速,徐徊的侍者很是惊讶,声音都不禁高昂了许多。

    “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叶任生望着他冷嗤道,“是怕房中的人听不见吗?”

    “啊?”

    没有理会侍者的故作茫然与震惊,叶任生径直走向卧房。

    房门紧闭,她推过两次未能推开,正欲喊叫时,门从里头被打开了。

    “阿生……”

    徐徊仍旧是那般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之姿态,连瞳孔里的茫然都那么的完美无瑕,“你怎的如此急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望着他这张脸,叶任生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阵刺痛。

    她用力地拨开了他扶在门上的手,大步跨入室内,走到早已被收拾妥当的梳妆台前,来回巡视。

    “阿生?”徐徊很惊讶。

    然而查探过所有的抽屉,不曾发现暗格,甚而梳妆台前后乃至下方的木板,也都没有异样。

    “你在找什么?”徐徊不解地看着她。

    闻此,叶任生停下了动作,缓缓站起身,望向他,“在哪里?”

    徐徊仍旧满脸茫然,“什么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叶任生声音尖锐了几分。

    “你,你到底在找什么,阿生——”

    “别这样叫我!”

    叶任生情绪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我求你别这样叫我……”

    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叶任生,徐徊不禁感到了一阵害怕,他轻轻阖上门,语气柔缓,“好,我不叫你。”

    这一瞬间,叶任生突然厌恶极了他这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那样轻柔的语气,就像是在宽抚一个暴躁而又任性的孩子。

    她深深舒气,朝着徐徊慢慢靠近,直到能看清他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的惊悸与躲避。

    “你是谁?”

    徐徊睫羽微闪,“怎么突然这样问……”

    叶任生紧盯着他的双眸,“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徐徊回望向她,呼吸有些紊乱,语气也没了先前的从容,“我还能是谁,当,当然是徐徊啊……”

    像是终于掐灭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希翼,叶任生慢慢红了眼眶,不再质问他,“不,你不是徐徊……”

    说罢,她转身面朝室内,视线朦胧地来回环视。

    终于,她将目光投向了那过于整齐的床榻。

    眼看她直奔床榻而去,徐徊一下慌了心神,从后面冲上去环住了叶任生的腰身,“阿生,阿生,我是徐徊,我是你的徊弟啊,你到底怎么了……”

    然而叶任生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般,用力挣开他的怀抱,随而扑到床榻上,几下便将被褥尽数扯去,露出了明显嵌有暗格而纹理不同的床板。

    “阿生,别这样好不好……”徐徊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痛苦。

    然而冷笑着,不停以手指抠着缝隙,试图打开暗格的叶任生却全然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当叶任生的手指都抠破渗血之时,室内响起了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

    “叶任生。”

    闻此,本还在不停抠扯的双手停了下来,片刻后,又像是不愿相信般,继续抠了起来。

    “别试了,你打不开。”

    太熟悉了,叶任生很可悲地发现,这道声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早已极其嫌弃,也能第一时间就辨析得出来,且永远都忘不掉。

    她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更控制不住眼角的泪水和心底的痛楚。

    泪水滴在床板,将最新鲜的一抹鲜红晕染开时,她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隔着模糊的视线,望向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没有徐徊,从来都没有徐徊……徐徊不过是他手里那张每回都要精心刻画一个多时辰的面具。

    许是她眼眸中的悲痛太过刺眼,榻下之人撇开了头。

    叶任生慢慢起身下榻,抖着满是伤口的双手走到他身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面具,比在他的脸前,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打量。

    戴面具的,不戴面具的,戴面具的……

    像是还不愿承认般,她双手不断地撕扯着他的衣衫,直到前襟大开,那缭绕盘桓,若虬若蛟的妖冶红印出现在眼前。

    叶任生嘴角颤抖,仍旧不愿承认地扯起他的手臂,掀开袖口,望着手臂上的那道旧疤,和不日前深夜里,她亲自留下,而如今将要消去的淡红齿印。

    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叶任生崩溃地望着身前的人,哽咽到几乎无法吐出完整的话语。

    “林……啸洐,耍我……就真的那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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