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小处

    远山杳霭流玉,近处葱蔚洇润,韵清阁三楼厢房窗前,帘幔随风轻摇,拂过思虑者侧颊,几根青丝缭绕,留痕淡淡。

    一身着碧色云衫的束发女子,缓缓走到窗边,垂眸望向楼下那恍恍没入人群中,失魂落魄的身影,语气轻轻:“看来他确如传闻中那般,不仅性情大变,更是自始至终都陷在昔日旧梦里,从未醒来。”

    身旁之人默然未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身影忽现在檐角之间。

    少顷,衿娘抬手,拨开了鬓角的发丝,声音淡而无波,“我想要他永远都醒不来,永远沉浸在悔恨与痛苦之中……”

    街前车马涌动,人来人往,那满身寂寥黯淡的背影,终于渐渐消失在高楼之后。

    “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玩了。”

    说罢,她放下手,敛起眸中神色,侧头望向来人,正要开口说话之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身形丰满的妇人怀中抱着周岁多的幼孩,悄悄走了进来。

    二人闻声转头,衿娘面上见喜,“小处。”

    说着,她迎向那妇人,“董嫂嫂。”

    后者悄声作揖,“姑娘。”

    见孩子熟睡在她臂弯之间,衿娘赶忙将她扶住,“早就跟您说过不必多礼,快赶紧进来。”

    衿娘示意她将孩子放在榻上,随而示意窗边之人,“伏缃,帮我为董嫂嫂倒杯茶。”

    “哎。”那身着碧色云衫的女子点头。

    “使不得,奴身自己来,自己来就好。”董嫂嫂将孩子安稳放下后,赶忙起身,想要自己去倒水。

    “无碍的,嫂嫂不要客气,小处日渐沉重,嫂嫂一路抱来最是辛苦。”说着,伏缃为她倒好水,搁置在案前,示意她入座歇息。

    “哎,奴身有何辛苦,小处乖巧可人,奴身每日陪她玩耍吃食,最是清闲自在了。”董嫂嫂面上羞愧。

    衿娘伏在榻上,望着女儿熟睡中恬静粉嫩的小脸,眉宇间满是疼爱。

    她轻轻掖过被角,听着董嫂嫂的话,不禁朝她望去一眼。

    这董嫂嫂也是个苦命人,当初她从晟州离开途径凉州时,因害喜之症痛苦不堪,只得短暂停留,正巧遇上她遭男人殴打,怀中还抱着早夭的孩子。

    得知她是不堪殴打企图逃跑被抓时,她便以银钱将其从男人手下买走,后又置了银两叫她安葬孩子。事后叫她回娘家才得知,她家中早已无人,无奈便叫她随在了身边。

    也幸而于此,那遭罪的害喜之症乃至后来孕产分娩,她都在其帮扶下平安度过了。甚而哺乳喂养,也都多亏了董嫂嫂。可以说,若无董嫂嫂,便无她母女今日之安稳,衿娘一直心怀无尽感激。

    只是那董嫂嫂前半生太苦,便是一点与从前比稍好些的日子,都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叫人听了心中不忍。

    “小处这般乖巧懂事,结实圆润,都多亏了嫂嫂一直视若己出般的照料,不为人父母,不知养育幼子之辛劳,嫂嫂莫要再如此自轻,日后小处可还要长久劳烦嫂嫂的。”

    听闻此言,董嫂嫂连忙摆手,“不劳烦不劳烦,奴身愿意照顾小处,多久都可以。”

    衿娘笑道:“那妾身就当真了,嫂嫂可有用过饭,韵清阁今日有新鲜的鲈鱼……”说着她唤来门口的侍女,“你带嫂嫂去后厨用饭,我先前已经嘱咐好了。”

    “是。”

    “姑娘,奴身无需那么珍贵的……”

    “嫂嫂,”衿娘打断她,“方才还答应说要长久照顾小处,不吃得身上强健些,日后小处更沉时,你可就抱不动了。”

    说罢,不叫她再拒绝,示意丫鬟带她去。

    “哎,好。”董嫂嫂无奈,只得谢过两回后,跟着丫鬟去用饭。

    人走后,衿娘转身面向榻内,望着女儿半握的小手,忍不住捧在掌心,“小处,娘亲好想你。”

    伏缃从案前走来,坐在另一端,满脸欣慰地望向熟睡中的幼孩,“都说孩子一天一变,这几日不见,小处就长大了这么多。”

    “可不是。”

    衿娘将女儿小手置在唇前,手触到面颊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敷着假面。

    “我得赶紧卸了它,免得等下小处醒来见了陌生。”

    说着,她起身走到妆台前,以水敷面,随而仔细地一点点卸去假面。

    见幼童微微抿嘴,伏缃轻拍了几下薄被,看着那张稚嫩粉润的小脸,又转头望过妆台前,熟悉的眉眼自假面之下渐渐浮现,忍不住说道:“小处眉宇鼻唇间的气质,越发地像你了。”

    叶任生从颌骨处扯下假面,于镜中望向身后,面上显出微笑。

    说话间,幼童眉间轻蹙,动了两下手脚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小处,醒了?”

    听闻伏缃的声音,叶任生立时起身返回榻前,望着双眸半睁,满脸迷糊的小人儿,眉宇宠溺,“小处。”

    许是见着娘亲倍感亲切,迷蒙中的幼儿朝叶任生靠近了几分,唇齿间溢出辨析不清的呓语,片刻后又依偎在她的掌心里,睡了过去。

    “小懒蛋。”叶任生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

    伏缃放轻了呼吸,望着再次沉睡的孩子,那双若小扇般浓密的睫羽之下,一对精致的桃花眸却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林啸洐。

    她微微抬眸,望向叶任生,唇间几番开合,却又默默咽了回去。

    须臾之后,她起身,再次走回到窗前。

    叶任生轻轻扶正了女儿的头,叫她睡得安稳些,随而也从榻前起身,走到桌前入座。

    “你方才想说什么?”

    伏缃望了眼街道往来熙攘,踌躇片刻后叹了气,“从此音尘各悄然,远山如黛草如烟。”

    她微微侧头,瞥向叶任生,“你方才说,想叫他永远醒不来,永远沉浸在悔恨与痛苦中,其实也恰恰证明,你心底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如今早已不同,且心里有你。”

    “那又如何。”叶任生冷哼一声。

    “我打探过,自打你‘逝世’后,他悲痛不已,几番求死,当日一头撞在其生母碑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若非被樵夫发现,怕是就此撒手尘寰……”

    “眼下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叶任生不以为然地掀开了茶杯。

    伏缃摇头,“你若当真无情,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前去葬了他的信物。”

    “那是徐徊当初系在我腕上的,不是他的信物,徐徊是徐徊,与他无关。”

    “何必要自欺欺人呢。”伏缃蹙眉。

    “我何必自欺欺人,”叶任生望向她,“今日于他身前葬了徐徊,便是我无比清醒,徐徊早在大火之前便死了,从前那个叶任生也死了。”

    语毕,叶任生不再看她,执起茶壶漫不经心地倒进杯中。

    伏缃转身,望向床榻,“我只是觉得,小处还这样年幼——”

    “我的女儿更与他无关,”叶任生轻吹过热气,“叶氏的女儿生来便没有父亲,她也不例外。”

    “可你既然知晓他心里有你,便也该明白,两年都不曾说出叶氏隐秘,眼下就更不可能泄露与出卖叶氏,且听说他于商会中,对叶氏的人,除却叶老爷外谁都不认,还一直留着你从前的席位。”

    叶任生轻轻抿过茶汤,默然不语。

    伏缃轻叹,“我并非要劝你回头,只是觉得,你眼下不论要做什么,都须得三思,我是过来人,明白悔不当初的滋味。一时意气,最终只会苦了自己。”

    “他从前那般戏弄,侮辱与折磨我,无论如何我都咽不下那口气。”叶任生紧握着发烫的茶盏,眼前一片阴霾。

    伏缃望着她这幅模样,心里止不住地怅叹,如此情形,何止是一个林啸洐,怕是拿整个林氏来,都难以浇灭她心头的不甘与恼火。

    她侧眸望向不远处,熟睡在床榻上的幼儿,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

    中秋前夕,林啸洐再度收到了衿娘的邀贴。

    帖中声称为答谢置墓一事,中秋前后几日,她都会在韵清阁摆酒宴,望他能得空前去赴宴。

    许是担心他不愿入韵清阁那等风月场所,她还在信中陈述了诸多无奈,言辞恳切哀婉,惹得受邀人若是拒绝,便显得十分之不解人情。

    林啸洐无奈,且那日他阁前失态还未致歉,便更不好推脱,只得于十六日前去赴约。

    不愿叫人知晓身份,林啸洐去时还戴了副斗笠,以至进门时,衿娘险些没有认出来。

    “衿娘,恕在下来晚了。”

    “林掌事,”衿娘望着拿下斗笠之人,连忙邀请,“不晚,请快入座。”

    林啸洐将手中锦盒交给身侧侍女,见她茫然,便说道:“前些日子,在下于阁前失状,想必给衿娘添了不少麻烦,那日见你在茶馆内甚喜饮茶,便备了点淡茶以表歉意。”

    “林掌事实在太客气了。”

    衿娘面上惊喜,连忙叫侍女收起来。

    “妾身没什么好物,还想着以薄酒表谢,现下竟显得有些不周了。”

    “不不,衿娘不必多礼,”林啸洐连忙示意眼前佳肴,“韵清阁的水晶宴向来爽口难得,便是再好的茶也难比眼前一席,仔细说来,还是在下不周。”

    “哎呀,这般比来比去,是要比到明日去了,”衿娘笑道,“妾身不说了,林掌事也莫要再变着法儿地夸,快请尝尝。”

    说着,她执起温热的酒壶,为林啸洐斟酒。

    “好。”

    林啸洐轻抚杯壁,酒酿入杯时沁出独特清香,他细嗅过,眼前一亮,“这酒……可是冰花酿?”

    闻声,衿娘眉间微动,“林掌事果然好鼻嗅。”

    林啸洐望着杯中清液于灯下闪烁,眸间一时悠远,“这冰花酿,一年只开一回,属实难得。”

    “是,听说这些还是先前蒙面庙会剩下来的,妾身好生讨要,才从管事那儿讨来。”

    衿娘示意,“虽非陈年酒酿,却也是难得,林掌事尝尝滋味如何。”

    “纵然不是陈年,也是极好的……”林啸洐似是自我呢喃般,唇间低语着。

    透过那清冽的酒液,他不知望向了何处,室内一时静谧。

    衿娘坐在对面,淡淡地望着他眼帘低垂时的惆怅与哀戚。

    许久,他缓缓执起酒杯,仰头饮尽了杯中清酿。见此,她于对案,几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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