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筹谋

    自那日兰街一别后,已过多日,林啸洐当真如叶任生所料,很快便搬出商会厢房,回了林府。

    而与林老爷的关系,虽说并未完全恢复,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两厢不容之恶劣。

    且渐渐的,不知是林啸洐学会了忍耐,还是林老爷彻底退让,父子间很少再有挥鞭相向,针尖对麦芒之情形。只是存在于心中的芥蒂,怕是一时半会儿仍难消去。

    尽管如此,林府上下的和气也远盛从前,加之林啸洐如今于商会中尽心竭力,勤勉克己,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因而逐渐变向,林啸洐似在不经意中,扭转了自己从前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

    明明本该一切向好之形势,林啸洐却并无几分笑颜。细问起,倒也并非林啸洐心中不悦,只是如今他不知怎的,对目之所及的所有都表现冷淡,像一池无波死水。

    尤其是在叶任生接连两日没有进商会的现下,林啸洐便显得更为淡漠了。

    是日,他难得提早半个时辰离开商会,心事重重却又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长街,待回神时,已然走到了叶府门前。

    兰街相叙那日后,晟州接连下过几场雨,夏日时节,天气莫名冷了下来,据说叶任生不慎淋了场雨后,感染风寒,已足不出户休养了两日。

    林啸洐乍一听闻时,便想来探望,却深知那日余记小馆中,叶任生言下之意——她与他,不论爱恨是非,今生,已到此为止,不必纠缠。

    自然的,头痛脑热,生老病死,不便、也不必互相探望了。

    只是纵然心里明白,林啸洐却仍难以放下,甚而,或许今生都无法放下。

    他伫立在叶府的大门前,凝望许久,耳际有声音几次提醒他,不要过去,转身离开,可终究还是没能压下他最真实的心。

    “我家公子病中不见客,林掌事请回吧。”

    通传小厮的话,丝毫没有出乎林啸洐的意料,到底是他执念太深,仍不死心。

    再望过那早已紧闭的大门,林啸洐转身走下台阶,神色黯然地离开了叶府。

    行至东市,暮色渐染,抬首放眼望去,琼楼相邻,明笼影绰,霞虹于远处朦胧,喧嚷人声隐约响在耳际。

    梅街的绚烂美景,繁华热闹,于林啸洐眼前却皆成虚妄,几度提起心神无果后,他摇摇头,挪步转去了巷口。

    本欲就此打道回府,不成想,转出小巷时,一辆马车忽然从街前匆匆而过,瞧着,像是要去往韵清阁方向。

    韵清阁向来往来繁杂,林啸洐本不想理会,却偏偏那驱马之人侧影熟悉,叫他很难不在意。

    林啸洐下意识便紧随而上,临至韵清阁时,悄然隐在暗角,眼瞧着又一熟悉的身影自韵清阁后门走出,在马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随而朝西边赶去。

    衿娘和六锣……林啸洐眉头皱起,衿娘是谁,事到如今根本不必多言,尤其是还同六锣一起。

    只是余记小馆那般剖心置腹后,叶任生又何必再这般乔装假扮她人,掩人耳目,林啸洐十分不解。

    跟着二人一路到城门,马车极为低调地出了城,林啸洐再次跟上。只见行至城外三里地外的树林间时,六锣将马车卸下,叶任生接过包袱,交代过几句后,独自骑马,顺着偏僻小道朝北方挥鞭离去。

    直至那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后,六锣才将马车藏起,转身离开。

    林啸洐从树后走出,翘望向远处,然而除却一片昏暗外,了无一物。

    方才躲避不便,林啸洐并未看清叶任生具体跑向何方,自然也猜不出她此番匆匆出城之目的。

    只是先是称病不出,后又乔装掩人耳目,如此筹谋,必然不是小事。

    回想近来种种,林啸洐忽然感到了不对劲,当日他被余记小馆一番儿女情长敲蒙了头,如今细想,那般倾吐柔肠,情见乎辞,实在不像叶任生一贯所为。

    即便她所言不假,也不至那般直接,就像是十分急于将他推至千里之外,一刀两断一般。

    林啸洐越想越感到不妥,随而立时转身,朝城中返去。

    他必须赶紧寻找到答案。

    ……

    京都皇宫,昭香宫旁花园中,欢声笑语隐隐传来。

    大胤天子途径之时,备受感染,不禁走上前去,鄢姬等妃嫔同几个皇子公主一齐行礼。

    “起来,都起来吧,寡人不过路过此地,听你们笑声不断,进来瞧瞧。”

    “父皇来的正好,”一个头不高,眉眼稚嫩的小皇子走来,“儿臣方才与九哥十哥同读书文,有些困惑,还望父皇指点。”

    “哦,是何困惑,说来听听。”皇帝颇为好奇。

    “儿臣读礼制论,见那论中关于春祭祭器纹样质材记述含糊,便记起今年春祭,西天合祭坛的祭器是五兽纹。可九哥说依严礼该是七兽,且须得为五爪,方能显天家威严。十哥说西祭坛非正位,不必承七兽之威仪,且称天家威严不在一器一物,儿臣便有些不明白了。”

    闻声,皇帝面上一笑,转而望向另两位皇子,“你二人各持己见,都说来听听。”

    十皇子率先开口,“儿臣以为,若真按九哥所言,依严礼,最能体现天家威严的,该是九兽。西祭坛相对偏僻,五兽最是稳妥,不必七兽,更不必九兽。”

    “纵然偏僻,也是皇家祭坛,岂能马虎,”九皇子不认同,“况且儿臣并非旨在器物,而是轨度。祭祀乃国之大事,莫说祭坛圣器,便是焚香质材,也须得合乎规矩。无规矩无以成方圆,失轨度无以治国家,近若祭礼之器物纹样,远若百姓之日常法度,上下有序,尊卑分明,等级森然,方能不乱而无政,人人信服,往来朝拜。”

    “哈哈,”皇帝闻之欢笑,“看来英华殿那些个老学究没少唠叨,老九如今都侃侃而谈治国之道了。”

    “可不,”身旁嫔妃纷纷应和,“如今几个年幼的皇子中,最属九皇子勤勉。”

    “是吗。”

    皇帝满心欢悦,不经意转头瞧见人群外,端坐在石桌上习字,却手指凝滞,许久没落下笔的公主,眉眼微转,随而问向她。

    “幸磬如何以为?”

    众人闻声,一齐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幸磬公主。

    后者微愣,笔尖险些污了纸面,缓过神后才抬头道:“儿臣不懂这些,只觉得几位幼弟说得都有道理。”

    闻此,皇帝并未不悦,反倒还将声音放柔了几分,“无碍,你随便说来,寡人随便听听。”

    幸磬公主左手微攥,踌躇须臾后,将手中笔轻轻放下,“祭祀之礼,治国之道儿臣实在都不懂,只是儿臣隐约记得从前读《左传》中有几句:‘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语毕,皇帝并未言语,只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似有一瞬悠远。

    幸磬公主赧然低头,“儿臣才疏学浅,断章取义,让父皇见笑了。”

    闻此,皇帝回神,面上显出微笑,“无妨。”

    随而欢笑着转头再望向诸皇子,“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寡人不愿在此随意判个孰是孰非,这样吧,你们各自叫上自己的师傅,在英华殿办一场辩题,邀礼司典一同前去,好生辩个明白,如何?”

    “好!”诸位皇子一起点头,“那儿臣能否邀交好的世家公子一起来呢?”

    “准了。”

    皇帝挥了挥手,自案前起身,“既要一起热闹,那便不限皇子还是公主,都一起去,你们这些个有孩子的嫔妃,也可前去一观。”

    闻此,幸磬公主嘴角微抿。

    “臣妾等谢过隆恩。”众嫔妃行礼谢恩。

    “免了免了,你们在此继续,寡人先回去了。”

    语毕,皇帝转身走出了花园,直至快要走出回廊时,才停住脚步,回头自景窗之中,望向那继续习字的身影。

    “幸磬是这几个孩子里,最聪慧,最谦恭不过的了。”

    饶听岘顺之望去,“公主瞧着在鄢姬娘娘这里,很是舒心,圣上不必担忧了。”

    皇帝眉间惆怅,少顷,一声长叹响过,“到底是寡人对不住她的母亲,也苦了她兄妹二人……”

    “圣上是有圣上的不得已,”饶听岘适时开口,“明妃娘娘会理解的。”

    “会吗......”皇帝面上哀痛,不禁低声呢喃。

    一小内官恰在这时走来,“圣上,周桓通大人求见。”

    “知道了。”

    再望过一眼花园后,皇帝转身走出了昭香宫,朝着乾心殿走去。

    “什么事?”进门后,皇帝问向跪在殿内之人。

    周桓通立时开口:“圣上,臣得到密报,南境外几部族国有联合之兆,怕是要生事。”

    “南境,哪几部?”皇帝示意他起来。

    “南祈、宬罗、南疍为首,大小八部。”

    皇帝眉头皱起,“南疍……又是南疍。”

    周桓通面色庄肃,“且微臣还得知,南祈似乎已派出使臣往大胤而来,说是要……求娶公主。”

    “什么?”皇帝闻之惊诧,“求娶公主?南祈有哪个王子敢配寡人的女儿!”

    周桓通头再低下,“据说是为南祈王求继王妃……”

    “嘭!”皇帝用力拍在龙椅之上,“放肆!”

    “圣上您别动怒。”饶听岘适时提醒。

    “寡人如何不动怒!那南祈王年逾五十,哪来的颜面求娶大胤公主?!”皇帝越说越气,“况且寡人就两个女儿,幸皊不过五岁,幸磬未满十四,放肆!”

    龙庭震怒,周桓通霎时跪地,面色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待皇帝痛骂过后,再次开口,“可现下灾情初稳,逆贼方平,实在不宜征战,而且南境八部联合之势力,属实不容小觑……”

    “那难道要寡人的幸磬去嫁给一个南蛮老鳏夫?!”

    皇帝一时气急,抄起案上砚台朝殿内掷去,险些砸到周桓通身上。

    “微臣不敢,不敢呐!”周桓通磕头痛呼。

    “圣上消消气,周大人并无此意。”说着,饶听岘赶紧端起果茶上前。

    “那他是什么意思!”皇帝眉峰高扬,怒目而视。

    “周大人方才似乎话未说完,”饶听岘眉眼流转,瞪向殿下,“啧,周大人你话说得痛快些,别说一半留一半,惹得人心惊胆战的。”

    周桓通头抵在地上,听闻此言,心头霎时翻涌百回,随而开口:“是……微臣之意是,纵然南境八部联合之势不容小觑,可若能寻得良机与能人,游说八部,破之联合,不动干戈而平乱,便最好不过。”

    闻此,皇帝怒气稍息,“良机,能人,你可有主意?”

    “这……”周桓通喉间滑动,“微臣收到密报后急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细细筹谋,待微臣回去与诸位大臣一同商议过,再告知圣上,方为妥当。”

    “那就是说,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

    “是。”

    听闻此言,皇帝面色才缓和了些许,伸手接过了饶听岘手中的果茶。

    饮过后,皇帝将茶杯放案上一放,不甚和气地瞥了周桓通一眼,“那你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去找你的那些同僚啊。”

    “是,微臣告退。”周桓通立时起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上后,饶听岘立即遣人将那砚台从地上捡起,擦干净墨迹。

    皇帝垂眸望着来回忙碌的下人,缓缓平息了满腔怒火,少顷,才低声呢喃道:“寡人绝不会让幸磬远嫁受屈,绝不。”

    “有圣上疼爱,幸磬公主怎么会受委屈呢,”饶听岘示意小内官端来鄢姬先前送来的糕点,“况且公主聪慧善良,谦和孝顺,上苍亦会多多保佑,更不可能受委屈。”

    皇帝瞥见那精致的糕点,虽无心思吃,却也宽慰了许多。

    “你们也都先出去,寡人想一个人静静。”

    “是。”饶听岘颔首,边往门外走,边挥手遣散四下。

    方一走出乾心殿,饶听岘便瞧见等在拐角的周桓通,不禁走上前,“周大人。”

    “哎呀,饶长尊,”周桓通舒了口气,立时作揖,“方才多谢饶长尊了。”

    “周大人言重了,咱家不过是不愿瞧圣上动怒。”

    周桓通唉声叹气,“在下近来鲜少见圣上发这么大脾气,属实吓了一跳,说来也是在下方才言辞不当。”

    “其实也不怪周大人,”饶听岘语气含蓄,“只是周大人来得不是时候,圣上方才刚去见过幸磬公主,公主一番敬民治国之仁论颇入圣心,圣上难免,想起从前......”

    闻此,周桓通立时恍然,“原来如此。”

    饶听岘眉眼微转,“关于那游说八部之能士,周大人心中当真已有打算?”

    周桓通再次叹气,“愁绪如麻,”他望向饶听岘,“不知天崇司是否有人才……”

    “天崇司?”饶听岘轻笑着摆手,见其垂头丧气,他又转过话头,“不过,周大人可知,那新继任的稽尉大臣秦泓世,有个庶次子,名叫秦禹颜。”

    “哦?”周桓通洗耳恭听。

    “此子颇具才识,只是身份低微,若周大人能设法让他来参与英华殿辩题,想必到时,大人之困便迎刃而解了。”

    天崇司向来对朝局及文武百官知悉透彻,周桓通闻之心下明了,立时作揖,“多谢饶长尊。”

    “哎,周大人不必多礼,咱家其实也有一事,想请周大人帮忙。”

    “饶长尊请尽管直言。”

    闻此,饶听岘嘴角微抿,随而俯身靠向其耳侧。

章节目录

晟州嘉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康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康岁并收藏晟州嘉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