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我叫荀彧,荀彧的荀,荀彧的彧。

    今早我吃过饭就要跑到陈先生那去,因着我老是不见人影,阿娘作势拿着面杖要撵我,无奈我上蹿下跳惯了,是逃跑的一把好手,飞也似跑出家门,阿娘也只能在背后大喊早点回家。

    今天暖了许多,接连几天的潮湿也散退了许多,我知道这说明什么,阿爹说过,这是要脱下棉衣换上薄衫,刺桐枝条要抽穗了,蚝仔最肥的时候。只是临海的刺桐城,不论四季,总有树木是常青的,那种冰雪消融,越冬的枯树逢春的景象,我也不曾见过。

    这么想着,我一边期待着和陈先生见面,缠着他多讲几个没听过的故事。陈先生总有说不完的故事,那是刺桐城外的另一个世界。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说这些故事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光。有时候我真的有点儿羡慕陈先生了,倒不是羡慕他别的,就是羡慕他见过的东西那样广。我只见过拍岸的海浪,枝枝桠桠的红花刺桐,都是常见的东西,一点也不稀奇。

    阿娘不知道这些光陆流离,有些东西她也不懂。

    比如那样远的北方,有纵深又广袤的草场,可以一口气纵马踏遍连绵的绿色,夜幕降临,人们围着火堆吃吱吱冒油炙烤着的鹿肉,有长歌醉饮的草原壮汉,有扭着腰肢跳舞的大漠美人,粗砺又磅礴。

    每每陈先生知道我的这些苦恼,他也不笑话我,只摇摇头说我年纪还小,他摸摸我的头,道:“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花先花后年俱熟,莫道时人不爱红。”我隐约知道这说的是刺桐花,也高兴起来,只是觉得刺桐花不像陈先生说的那般有趣。多年以后,等我觅得这几句诗的出处,咂摸出家乡风物的难得,已经垂垂老矣。

    陈先生是个极宽厚的好人,他铺子里可有趣了,香樟木块堆了一地,满地木屑,精细的小平刀、圆刀、锥刀摆了一桌,特制的毒鱼皮砂纸,堪堪上完一遍粉彩的傀儡头尚在通风处阴干。

    他长得很好看,至少阿爹阿娘,刺桐城里的阿叔大伯都没他好看,他细长的狐狸眼睛,那样酽的眸色,映着流动的火光,偏生一片潋滟,聚起来好多风情,那样艳的眉眼,就像刺桐花,张扬的不像话。

    我喜欢跑到他家扎花铺,但是邻居阿奶说他那晦气,尽是些雕给死人的玩意。

    我阿娘倒从来不计较这些,说陈先生是个大好人。娘亲怀我的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别人都说她瘦得根本看不出是孕妇。大概是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的缘故,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是陈先生去请来稳婆才让我平安生下来。

    娘亲说她不识字,我的名字还是陈先生起的。

    每次我探出小脑袋在店门边偷偷看他,他总是及时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来,那双眼蓄起温柔的笑,朝我招手,说:

    “荀彧,你来啦。”

    刚识字的时候,陈先生就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他念:

    “青要之山有草焉,黄华赤实,名曰荀草。”

    我牙牙学语,不求甚解,只听见他又教: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就这样,我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绕过小小的前堂,进到屋子里,少有的在刻木偶的桌子前见不到他。

    看了一圈,他竟在窗旁跟他的娘子下棋。

    尽管陈先生这我已经来了不少回,可每次都没能见着她,陈先生说她在睡觉。我私以为她才是天底下第一大懒虫,因为我早上赖床不起的时候,娘亲准会掀起我的被子,骂我是天下第一大懒虫。

    日光倾泻,洒在岫玉做的棋盘上,清清浅浅,楚河汉界看得分明。

    两人好似没看见我一样,一下又一下地下子,我也不好打扰,搬个小板凳,撑着下巴兀自在一旁打量着。

    陈先生一贯的含着笑,那样艳的容貌,被白茫茫的日光一照,也带上一股子温润气息,他久久不下子,我正疑惑,顺着他的视线要看棋盘,才发现他一直看着他娘子的脸。

    他娘子也是个美人,只是怎么看岁数都和陈先生差的有点大,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晨露一般的豆蔻年华,鹅蛋似脸盘,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巴,那样翘的鼻子,温温柔柔的,只是白的吓人,没有血色,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是一朵要开未开的花。

    而对面陈先生妖艳的脸,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我的靠近惊动了她,她指尖微颤,棋子“嗒”的落在棋盘上,那声音彷佛隔了好远好远,漏下一格,像雨打池塘留下的圈圈余韵。

    女子怔怔地看着我们,说:“下棋。”

    “你是谁?”我越看这张脸越熟悉。

    “我是谁?”她好像遇到了一个不得了的难题,蹙起眉头,脆脆的嗓音带着惆怅。

    透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墨一样黑的的眼珠子,我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倒影。脑海中想起一幕,明明我从未记得自己经历过:

    一支箭穿空而过,牢牢地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箭尾的红羽随风轻轻飘动,昭示着箭主人的身份。回头一看,果然见一少女骑着红鬃高马一点点靠近,她还是那样喜欢红色,轻柔的声音满是兴致,“少将军睡魇了?那这只山鸡就归瑾年了……”

    “她叫小五。”一旁的陈先生看着凌乱的棋盘,伸手重新布好棋局。

    “我叫小五?”这下她更加疑惑了,眉目间愁云密布,歪着脑袋用手撑着,另一只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想不起来就不用费力去想了”,明明是初春凉薄的清晨,陈先生却盛了一碗带冰的糖水,递给面前的少女,碗面冰碴浮浮沉沉,小五托过小碗,凑到碗沿一下下吸吸溜溜的喝着,此时原本没有血色的指头也被冻得粉红,她好像没有察觉一般。

    莫名岁月静好,直到被门外一阵嘈杂打破。

    “姓陈的赶紧出来……”,巷口传来一阵敲打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冲出门口一看,一群人来势汹汹,不乏是城中的百姓,人群中的阿娘看见我,赶忙冲出来把我抓回身边。我揉了揉被打的屁股,免不了委屈,但看众人的架势,难道这些人是冲着陈先生来的?

    通过周围的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谴责,我总算是拼凑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刺桐城是一座千年古都,一大运通之地。因着这山川毓秀,人杰地灵,也跟世上许多好风水的地方一样,天长日久,一些妖鬼精怪生了灵智,难免惊扰到寻常百姓家。刺桐城百源村池的西畔,就有着一座小小的观音宫,前面临池,后面连着几亩田地,两边傍着没有什么民房,地处荒凉。

    说起这处的观音宫,许久以前还是有些香火的,每逢盂兰会,人们在池上放河灯,河灯浮浮沉沉往下游的河涌漂去。死了的冤魂怨鬼,找不到路不得脱生的,若是托着一个河灯,就能照见阳间到阴间的路。河灯再往远的下流游去,人们看着看着,那灯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几个,于是真像被鬼一个一个的托着走了。

    那观音宫地方偏僻,渐渐的也没什么人来,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这个池从前已经溺死过许多人,没有河灯托生,观音宫没有香火为继也失了灵应,慢慢的,每至黄昏或夜里,那些水鬼就要作怪起来,甚至在青天白日也常常眼见有人被迷下去的,老百姓把这叫做“叫交替”。

    众人知道水鬼做的勾当,自发组织人去巡逻,看见过路的人昏迷下去,拼命去营救,被鬼勾迷的人经别人唤醒,自然不至于有性命之虞,那些水鬼“叫交替”的目的也达不到了。

    其中有个女水鬼最为倔强,知道有人阻碍她的超度,每到夜里就装成幻影发出怪声在人们窗前恐吓他。

    其中有个王家二小,日间田中劳作很是疲惫,当晚已然倒床呼呼大睡,忽的夜起尿急,要到院外恭桶如厕,黑漆漆的窗外一阵寂静。

    窗外“咔嗒……咔哒”有怪声,像是有人在磨牙。

    有时候又像几个人围着的喃喃细语,王二小当是几个村妇大半夜聊八卦,起身开门想呵斥几句,猛的一张泡的胀大发白的脸贴上来,离他不过几厘,一股子腐臭直直钻进他的鼻子,饶是一个粗壮的庄稼人,也被吓死当场。

    被人发现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如今命是救回来了,不过是状如痴呆,药石难医。

    至于为何今日众人上来闹事,原来是那女水鬼吓完王二小后,见他神魂处于阴阳交际,想要吃掉他的三魂七魄,恰逢一李姓相公路过,这李相公最是好读之人,常常在观音宫攻读至夜半三更,对水鬼扰民也深有耳闻。

    那女水鬼一眼看出李相公的命格显贵,骨骼清奇,想必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天魂也更为宝贵,她正想吃掉别人的天魂。而王二小怎么都是个普通的乡野土夫,而且没有英豪的资质,她便把心思打在李相公身上。

    她巧妙化形,变作一位娉娉袅袅的小妇人,抽泣着向李相公走去。

    她佯装那丧夫寡妇,道:“这位相公,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家有良田百顷,前年天灾大旱,颗粒无收,又大不幸,丧了丈夫。奴家日夜兼程,想要投奔娘家,途径刺桐城迷了方向,偏偏灯笼火灭,这荒郊野岭,好生漆黑。小相公行行好,能否借奴家一些火烛?”

    李相公见她髻上斜簪着两股赤金钗,脂粉不施犹显清丽,要哭未哭的模样可怜又可爱,再观其衣着不凡,心中暗自思忖,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姓贾姓莫的富人家,何况她一弱女子,行至刺桐城少说也要二三十里路,怎的可能孤身一身寻亲,求人帮助不说,要什么火烛?

    这面想着,心下有了几分考量,李相公猜测她就是那祸害人的水鬼,都说鬼怪擅化形,想来她是变换了样子来诓骗自己。

    李相公心里惊涛海浪,面上却不显,说:“借你火烛也不是不可,须得你伸手来取。”

    女水鬼大喜,误以为他上当,她一只手递过来,李相公拿起随身带着的朱笔,在她手上写了一个“火”字。

    “咦”的一声,女水鬼大叫起来,她想猛地缩回手,手却动弹不得,火烧火燎的止不住疼。原来李相公日后有相国的位置,所批的朱笔可是厉害得很,他写一“火”字,阴邪之物受不住他的命格之火,女水鬼的掌心不由得痛起来了。

    她见情况不妙,趁机溜走。可手心的“火”还在,第二日城里的人请高僧一看,追着命格之火就找到了女水鬼的藏身之处:花巷陈先生的扎花铺。

    门外的百姓义愤填膺,门内却没什么动静,我私心还是替陈先生捏一把汗。

    这时铺门打开,人群一下噤声,挺拔的青年走出来站定,是陈先生。

    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人们这才发现陈先生身旁多了一个少女,她捏住陈先生的衣角,在他身后探出身子来,那是一张如玉的脸,

    “我说,”她像个诱惑人的小妖女,那样黑的瞳仁看不清感情。

    “你们是在,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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