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第一次见到藤原雪鹭,是在被送进藤原府的第三日,那是一个昏沉的阴天,头上的乌云压的很低,藤原府的小姐要选小姓的消息一出,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立刻将家中适龄的孩子送了进来。

    胧是跟着十几个男孩一起迈进藤原府大门的,他们被一起安排在靠西边的屋子里,两人住一间和室。

    只有他落了单。

    胧把自己包袱里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进壁柜,转头边看到了整理仪容的妆镜里,映出了一张颓废的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是个阴沉又无趣的家伙,家里兄弟三人,父亲毫不犹豫的将他这个最不受待见的累赘扔进了藤原府。

    接下来的两天,其他的孩子很快便混熟了,三三两两的在院子里打闹。只有胧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坐在远处的石头上一页页的翻着手里破旧的书籍。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第二天,府里一把名贵的胁差失窃了。叫做川木由二的男孩从他的房间跑出来,手里高举着刀鞘漆黑的胁差,叫嚣着呼朋唤友将他按倒在地上。胧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的瞪着他,拼尽全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遗物,却遭到了无情的嘲讽。

    “下级武士的儿子就是下级武士的儿子啊,没见过世面的家伙,竟然连这种东西都敢偷。”

    不是……

    “喂,你们,把他按好,我去叫人。这下立大功了呢!”

    “不是!”

    胧像一只猛然爆发的野兽,一下子挣脱了压在身上的男孩们的钳制,扑上前去和川木由二扭打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院子的大门正在被缓缓推开。

    “真是难看,这就是被称为武士的后代们所拥有的教养吗?”

    一道稚嫩的、来自小女孩冷漠冰凉的嗓音突兀的在男孩们粗鲁的叫喊声中响起,明明是毫无攻击力的声音,却带着森森凉气,如利箭流矢精准的贯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叫做威慑力的东西。

    愤怒激昂的吵嚷瞬间偃旗息鼓,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但胧还被男孩们按倒在地上,因为没有人动弹。说到底这些自诩武士后代的男孩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仅仅只是被这么一吓,就已经不知所措。

    当然,这份恐惧并不是来自面前比他们还小两岁的低矮幼女,虽然刚刚的语言真的颇具威慑力,但真正让他们忌惮的、为之大脑空白的,是牵着女孩柔软小手的男人——这个宅邸的主人、家主藤原宏信。

    可只有贴在地面上奋力扬起头的胧知道,家主大人根本就不关心这一场孩子们之间的闹剧,倒是那个人——那个看起来瘦小又脆弱的女孩,在胧的眼中仿佛拨开重重浓烟,前来解救他的神明,一下点亮了他萎靡颓丧的心。

    对于在不被重视、累赘、不受欢迎这样的泥沼中挣扎的胧来说,是救赎一般的存在。

    因为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冰蓝色的瞳孔被他狼狈的脸庞占满,目光中透露出的并不是上位者的怜悯,而是平等的关切以及一丝淡淡的愤懑。

    “你们在发什么呆?”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不起!失礼了!”

    完全被超出想象的场景震慑住的男孩们终于回过神来,呼啦一下从胧的身上散开,跪坐在庭院中向高贵的主人低头行礼。

    胧也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收拢四肢做出行礼恭迎的姿态。

    散漫、自大。这就是如今归属于德川幕府的武士所展现出的气量。雪鹭在内心叹了口气,听说定定公已经决定停战开国了,来自天外的家伙们已经开始在江户城驻足,虽然还有很多反对之声,但以定定公阴狠毒辣的手段,想必很快就能摆平。这些无能的贵族武士们还在虚假的和平中做着美梦,殊不知再过不久,武士的时代马上就要终结。

    雪鹭踩着木屐走川木由二的面前,低矮的视线所及处,沉重而华丽的十二单衣上,白鹤振翅高飞。

    “那把胁差是?”

    “是......是从胧的房间找到的,应该就是贵府丢失的那一把。那个人只是个下级武士家的私生子,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川木由二双手将胁差举过头顶,在雪鹭无声的威压下,他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带上了些许谨慎的犹疑而变得有些磕绊。

    雪鹭接过那把漆黑的刀,双手用力,将雪亮的刀刃抽出一截。

    那确实一把做工极其上乘的好刀,虽然只是备用刀,但仍然能够看出刀身之上经年累月战斗留下的浅淡痕迹。这把刀的主人一定十分爱惜它,时至如今仍然光亮锋利。

    雪鹭看着承载了主人荣耀与意志的胁差,不由得发出一声不屑的的嗤笑:“你弄错了,藤原府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什......”

    川木由二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因为尴尬和羞愤使他五指用力扣紧了石子地中,身体也变得僵硬。但这显然不是因为他误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级武士,而是觉得身为贵族的自己不应该如此没有眼力罢了。

    “非常抱歉!是我......武断了。”

    “是吗。”

    对于男孩此时不甘的心情,雪鹭丝毫没有在意,她只是平静的眨了一下寒冰般的眸子,将胁差咔哒一声插回鞘中,然后冷冷的下了逐客令。

    “已经不需要你们了,全都回去吧。”

    跪伏在地上的所有人如遭雷击。

    所有被送来这里的男孩都是世世代代侍奉藤原家的家臣之子,其中不乏藤原宏信的亲信。虽然藤原宏信一向崇尚节俭,但像御三家这种级别的贵族,一般不会只挑选一个小姓。他们这些人都被家族寄予了厚望,希望能够通过家主的爱女再进一步。本来至少可以留下一半的,如今却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就被全部赶走了。

    这很可能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混乱。可藤原宏信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私生女——这个从五岁起就展示出自己出色天赋的孩子,一直都没有让他失望过。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还可以摆平,没有必要因此破坏他可爱女儿的心情。

    男孩们像是泄气的皮球,低垂着头往门外走。等待着他们的或许并不只有父亲严厉的训斥而已,但这些都不关雪鹭的事——与其要她把这种蠢货留在身边添堵,她宁可自力更生。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刚刚被其他人一窝蜂的按在地上羞辱的少年还留在原地,连姿势也没有变化。他像是一块顽石,固执的钉在原地。

    “那个......”

    几乎是调动了毕生全部的勇气,胧才敢发出声音。他想要回还在雪鹭手中胁差,因此没有离去。

    “是把好刀。”

    雪鹭突然说道。

    “这才是身经百战的、高傲的武士所持之物。”

    她在说什么?藤原府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她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吗?胧一时忘记了礼仪,惊愕的抬起头。然而他的疑问马上就被解答。

    “跟藤原府华而不实的装饰品截然不同。”

    你跟那些空有其表的贵族们不一样,明知道这不可能,但胧还是下意识的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

    “你会用刀吗?”

    “会的。”

    虽然父亲在教导兄弟们的时候从未想起过他,但自己的母亲——那个英气的、直率又强大的女人,曾经日复一日的手把着手,在破旧的院子里教导他练剑,直到那双手再也拿不动刀为止。胧大概能够猜到母亲不被接纳的理由,一个高傲的、丝毫不贤淑、喜欢抛头露面的强势女人对于讲究礼仪和传统的贵族来说,只能是一道新鲜的小吃,而不能作为填饱肚子的主食。但他仍然无比喜欢自信而豁达的母亲,因为那才是一个武士所该具备的样子。

    而胧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影子。

    “你叫胧对吧?我的名字是藤原雪鹭,你愿意做我的近身侍卫吗?”

    头顶浓重的乌云仿佛为了配合此时的情景一般缓缓散开,露出被遮蔽的灿烂日光。风吹起藤原雪鹭漆黑的长发,那玻璃雕刻一般精美的五官深深刻在胧的脑海深处,令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女孩手中递过来的胁差像是一道无比沉重的、贯穿了信任与忠诚的终身誓言,郑重的落在胧的掌心之上,恍惚有种无法接住的错觉。

    从那一刻起胧就知道,自己此生的命运,大概是要就此颠覆了。

    噗通!

    搭建精致的廊桥远离人群,僻静的角落空无一人,水面破开的声音被空气层层削弱,到最后只剩下石子击打水面一般的沉闷响声,唯有长高的杂草在溅到纷飞而起的水珠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水面迅速地合拢,却还是泛起涌动的涟漪,彩色的锦鲤哗啦一下四散奔逃。

    在落入水面的前一刻,雪鹭看到的是一桥喜喜狰狞的笑脸,从远处飞奔而来的胧被一桥家的侍卫强行捂住口鼻,朝着更加隐蔽的角落拖拽过去。

    其实,一桥喜喜一开始更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穿着毫不起眼的女孩,他最先看到的是宛如神女降临一般走下车架的藤原千月。但只是搭了两句话的功夫,喜喜就已经失去了兴趣。那丫头似乎只是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除了会用那张好看的脸到处和男人撒娇外一无是处,那没脑子的样子好像觉得所有男人都会拜倒在她脚下一般,一向自视甚高的一桥喜喜仿佛被人们所遗忘,所有人都一股脑的围在藤原千月身边,真正的主人却被晾在一边。

    一股焦躁的怒火从脚下升起来,从未经历过如此羞辱的少主头一次感到如此愤怒。

    而事情的起因,只是路过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茶杯。

    翠绿的茶水泼洒在喜喜昂贵的和服上,深色的水渍随着一桥喜喜逐渐阴沉的脸色不断扩扩大。在理智断裂的一瞬间,侍女凄厉的哭喊声立时惊起了树上的飞鸟。喜喜失控的拉扯着女人的头发,暴怒的脸分外狰狞:“连你也看不到我吗!你这个下贱的蠢货!”

    四周全都是人,但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惨无人道的场景,侍女的求饶声被嘈杂的谈笑掩盖,世界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中间隔着名为阶级的深渊。

    “能请你住手吗?”

    直到那个如冬雪消融般清冷的声音突然出现。

    喜喜转过头,对上那双冰冷的浅蓝色眼眸。

    那只是一个穿着十分普通的女孩,至少在满院骄矜优雅的贵族小姐夫人之间,她没有任何亮点。可女孩的神色却格外坚定,她有着绝世的容颜,逆着耀眼的日光,明明是一身没入黑暗的颜色,却仿佛然燃烧的火焰,喜喜在那一刹那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女孩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身份,随后恭敬的松开了抓住他的手指。

    “抱歉打扰您,喜喜大人。我是藤原家的藤原雪鹭。”

    明亮的火焰转眼熄灭成点点不灭的残灰,谦卑的向他低头行礼。

    “能给我这个荣幸,邀请您一起赏花吗?”

    喜喜因为被忽视而遭受打击的自尊心在此刻得到了稍许微妙的满足,焦躁和暴怒逐渐平息,他甚至下意识的勾起了唇角。藤原雪鹭,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靠着出众的才名压过了藤原府正房夫人女儿的私生女。母亲曾经在他面前夸赞过几次雪鹭的聪慧,甚至想要这个女孩和他定下婚约。喜喜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今天他忽然发现,一个聪明的女人,真的能够让人心情舒畅。

    “可以。”喜喜高傲的微笑着答应了雪鹭的请求。

    但下一刻,他便风轻云淡的宣告了侍女的死刑。

    “把这个扫兴的侍女拖下去。”

    腰间配着武士刀的侍卫蜂拥而至,然而他们没能接近瘫坐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的女人。刚刚还低着头仿若尘埃的女孩挡在侍女的面前,阴冷危险的气息打破无害的外壳,气势骇然的摄住了在场的人们。锋利的刀刃近在咫尺,只要手指轻轻一推,森森的利器便能立刻出鞘,但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拔刀。

    雪鹭缓缓转头,冰晶般的眼睛里涌动着肆虐的风暴:“不能放过她吗?喜喜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喜喜突然疯狂的笑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很好,真是好极了!既然这样,就由你来代替她吧!”

    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雪鹭的脖颈,常年练剑的少年力气大的仿佛能捏碎纤细的喉管。视野一片模糊,天地顷刻间倒转,雪鹭感觉身躯似乎失去了重量一般短暂的腾空而起,然后狠狠地摔进冰冷的水中。

    啊,同情心又泛滥了呢。

    池水灌入口鼻,雪鹭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呼吸,却吐出了肺里仅剩的空气。透明的气泡浮上水面,身体不断下沉。

    以前不是对这种事避之不及的吗?怎么换了一个世界,就开始变得喜欢多管闲事了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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