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桐,居九州之北。城中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绿柳拂槛,红渠生池。君项明,?

    有圣德,宽仁爱人,民顺康宁,城固军齐。

    大军已在城外驻扎了七日,无论如何叫阵,项明皆不出城迎战。墨离对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也一筹莫展。我依然喜欢在高处眺望天空,看天上流云,看风过旷野,看暮霭沉沉下远处水墨淡彩般巍峨的城墙。

    第八天傍晚,军灶帐里,同住的小固端着碗坐在我旁边,闷声不响的吃着。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同帐两年,他从来只当我是男人,更别说阿修罗的身份。每日嘻嘻哈哈在军灶上帮忙,亲亲热热叫我“岚哥”,闲暇不是哼哼铿锵非凡的家乡戏,就是扭着我跟他说战场上的厮杀。今天的沉默,确是第一回了。

    “阿固,怎么了?”

    “岚哥”,闷闷的声音,“咱们还要等多久?看着冬天快到了。咱们的军粮,可不多了。王上……”

    心里一滞,那样的雨那样的冷又蔓延开来。没了胃口,扭头看他双目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与茫然,放下筷子伸手摸摸他的头,微微笑着,“王自然有他的主意,你不必……”

    “阿罗岚!”

    猛然一声断喝,小固和我愕然向帐门看去,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帐门。这样的大嗓门、这样的大身材,要来的,终归来了。

    “属下在。”我迎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不及他肩头高。

    “你就是阿罗岚?”满眼的惊疑。

    我微微笑道:“姜副将,属下就是阿罗岚。”

    “唔,那个…哦,王要见你。”

    姜副将在带我去大帐的路上不停偷偷打量我。这个从起兵就追随在墨离身边的西戎男子,?虽心无城府却彪悍勇猛,是墨离不可缺少的阵前大将。转而又想,那我算不算他的阵后英雄呢?我不禁微微一笑,姜副将却蓦地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一个俯首低眉?肮脏的小卒,为什么在这样微妙的战事关头,竟得王的单独召见,而且,此时还有如此轻松嘲讽的微笑?夜晚的风中有血的气息,这气息让我的血液亢奋。我贪婪的呼吸着,以至在踏进大帐时吸进一大口馥郁的脂粉气息,差点呛得窒息。

    帐里正一派歌舞升平,见姜副将带着我进去,墨离挥挥手,那一行莺莺燕燕从俯首行礼的我身旁鱼贯而出,最后一道鹅黄身影略一迟疑,终是出了帐去。

    帐内的侍卫随姜副将到帐外守候,墨离却在桌后静默,半晌后终开口道:

    “空桐,你怎么看?”

    我弯了弯嘴角,低下头谦卑的道:“只要王想要的,属下自然尽力而为。”他看我片刻,长身而起,缓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托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长长的剑眉飞入鬓角,眼角上扬,挺直的鼻,坚毅的唇,但他深陷的蓝色眼眸却有着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忧伤,是为了想见到叶子而固守在枝头最后一朵凋零的蔓珠沙华,是苍穹下旷野里唯一的一丛荆棘,是朝阳升起时依然在西天闪耀的那颗星。是丢失了什么?是在找寻什么?我正失神的时候,他的唇边泛起月光般模糊而柔软的笑,

    “阿修罗,你带我去。”

    我不知道凡人也能驾驭我的洇焰镰。我将他的一根发丝缠在镰头,再将法咒告诉他。不过是在大帐后的空地练习了一小会,他就能自如的操控着在天空中飞行。看他些须得意的模样,我不禁打趣道:“原来王上乃天人下凡,失敬失敬”。半空那人眼里的笑意霎时没了踪影,冰冷的目光看过来,我竟怔怔答不上话,他冷哼一声,随即转身向远处的空桐城飞去。

    我静静在他身后滑翔,扑面而来的寒冷夜风掀起他的衣袂,黑夜里,远方空桐城墙上明亮火把在他周身映出一层微微晕黄的火焰,稍纵即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带他去空桐。也是因为他是王,也许是因为营里的伤员需要医治,也许是因为小固忧郁的神情,也许是天已转凉,大家的衣物都不够了。

    这样进入空桐是很容易的事,守城的士兵在灯火辉煌中全神贯注着城前的敌营,根本没发现天空中两只黑色的大鸟无声掠过。半个时辰之后, ?我和墨离在空桐城上空伫立,看着脚下恍若白昼的城池,人声喧嚣。将士部守城防,口令编队纪律森严。兵器铺飞金溅玉,一队一队百姓将打造好的兵器挑到兵营里。又有一些挑着装满粮食的担子到一处府衙,官员拿称称了,旁边有人细细记录。河边洗衣妇人的身后,晾晒着全是军士的衣物。我兴趣盎然的看着这一切,就象以前从阿修罗谷偷跑出去,在云上看向九州,那个时候,我会和身旁那人唧唧呱呱说个不停,还死死拖他去了几趟人间的夜市,害他回去后受了重重责罚,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身旁这位只是沉默着,我斜了眼看他问:“我的王,请问您打算如何攻下这座城?”他低头微眯了眼道:“本王自有去处。”

    宫城的大殿外并无侍卫。墨离推门径直走了进去,项明在桌后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立刻仓皇起身惊呼:“来——”只得一个“来”字,他看到了我。我轻轻的站在墨离身后,骨翼抚动空气,红发在风中轻扬, ?我用我的血瞳看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一瞬间苍老。

    他二人静静对视着。墨离一脸漠然,项明却神思恍惚。两侧窗户未关,风吹过空旷的大殿,带起层层纱幔,烛火也有了微微的闪烁。殿内安静得能听到街上的人喊马嘶。我轻叹一声,缓步走到项明面前,单膝跪下,轻声道:“阿修罗幽岚参见王上。请明日开城门迎我王入城。” ?

    项明定定看着我,喃喃将“阿修罗”几字念了几遍,突然之间如梦初醒,神色黯然,抚住桌角仰天一叹,“罢了!罢了。墨离有神佛相助,九州必大统,吾等凡人何力逆之?”  ?

    “君贤明,我虽为异族,亦臣服。” ?

    项明看我良久,悄声道:“墨离自北方起兵,以破瓜之势一路南下,心思诡异,非凡人之计,当有帝王之能,望他日登大位,不可涂靡众生。”我心中泛过刚才一行迤俪的身影,笑道: ?

    “君王心,非我能左右。”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

    “夜深人困,在下可否借贵地歇息片刻?”

    我站起身看向墨离,再看?项明也是一脸错愕,可他很快明白过来,面带悲怆,“这是自然,里面请。”项明将我二人从桌旁的侧门引至后阁。后阁很小,不过一张矮榻并一个小台几,矮榻上布帘棉被,台几上堆满了文书,还有砚台朱笔等物。看来是他处理公务时的小憩之处。当王如此,国不强也难。我正暗自感叹,听到项明唤茶的声音,原来这与前殿只隔了一道实木大屏风,虽看不到,声音却清晰得很。

    不多会,项明亲自端了茶过来,我慌忙上前跪接过茶盘,他沉声道:“上神切勿如此多礼。九州乱世,有劳了。”我心里只有苦笑,这乱世,却是因我而起,如今,我如何能定?

    “报:博彦大夫到!”

    “报:孟国公到!”

    “报:北堂大将军到!”

    “报:淳于上卿到!”

    ........

    我翻看着台几上的文书,前殿不断传来令官的声音,半盏茶的功夫竟来了二十来位大臣,偌大的空桐城,就算快马加鞭怕也来不了如此之快。转身向墨离望去,他坐在小床边凝神听着,见我皱眉看他,悄声道:“这时节,谁还能在家安稳睡着?”我心下恍然,这些官员怕是都住在这附近的偏殿里了。

    殿上大臣们跪着行礼,我抬头看着屋顶一角骨翼微动,却被墨离拉住手腕,我挣了挣,竟被他拉得死死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着我。我恨他一眼,只得咬牙切齿带他上去,前后坐在立柱后面的梁上。这一处角度甚好,光线幽暗却又刚好看到大殿里的情景。大殿里人人各怀心事,也没注意到头顶上的些许动静。

    “禀王上,原定后日完成的两万铁箭已悉数完工,正清点数量交接给二卫营发放各处守军。”一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作揖道,袍服皱皱巴巴,看那袖边只怕是一直挽着,进殿前才放下来。

    “禀王上,今日有人献上阵法,在下与各副将细看觉得甚是奇妙,打算明日招军士小小操练一下,若是能用,大可事半功倍。另外清查战衣库,发现还差两千套冬衣,此事还有劳张大人了。”一身战甲,气势张扬,这必定是北堂大将军了。

    衣服皱巴巴的张大人道:“大将军言重了,大敌当前,本当同仇敌忾。所幸铁箭已交接,现下正好置办冬衣。各处布庄约有四千匹存布可以上交,如若不够,百姓还能交一些...”

    “张大人,动用国库就行了,何必叨扰百姓。”毋庸置疑的语气隐隐透着岁月的威严,绛紫袍服只在领口处用淡金色绣了细细柳叶枝,白眉须发的老者,和空桐城墙一样挺拔。

    “禀孟国公,国库布匹本就不多,因自愿参军的百姓太多,赶制军服已经用完。各布庄早就来府衙说过愿意交出,有些百姓甚至将布匹粮食丢在府衙门口就走,下官劝了多时也无用。”

    孟国公垂下眼帘点头道:“嗯,也罢。先用着,登记好数量战后再补偿。”

    一阵喧闹终于在项明的沉默中平静下来,孟国公拱手道:“王上,各处准备已按计划进行着,探子也并未从墨离营中传回攻城的计划。不知王上深夜召唤我等所为何事?”

    颛明背向屋梁坐着看不到表情,缓缓道:“淳于。”

    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应道:“臣在。”

    “你将前日与我讲的那话在此重讲一遍。”

    “这……”

    “淳于,你虽入朝不久,说话行事无不大气稳妥,心中自有大丘壑。必不像你自称来自乡野田间。虽然我那日训斥了你,这几日却也细细想过。无妨,你说吧。” 项明一字一句说得郑重,看那淳于年纪轻轻,竟是如此人才。

    淳于俯身行礼,略一沉吟,朗声说道:“诸位,若有天定之人来此平定战乱,一统九州,我等应当如何?”

    淳于的讲话一开篇便完结,我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身后那人轻抽了一口气。殿上诸人也是面面相觑,渐渐有一两个明白过来的,却是互相交换眼色不敢言语。

    北堂大将军黑了脸,沉声问道:“上卿此话何意?”

    “大将军,自三年前红月频现,凶兽出祥瑞隐,各地大旱大水风沙卷人,地里无收,饿殍满地,土匪四起,更有北方蛮夷在九州大肆抢掠,乱世如此,若有人携天命而来,平战乱,斩妖兽,定异象,一统九州。我等如何对之?”

    这下所有的人都听得明白,忍不住交头接耳,大殿上微微嘈杂。

    “且慢,”孟国公稳稳说道:“若是真有此人,又岂知不是在我朝营中?”

    “如若不在呢?”淳于紧问一句。

    孟国公不再言语,面色渐渐凝重。

    “如若不在,必定先找到此人!”北堂大将军厉声喝道。

    “找到又如何呢?”淳于抬眼直视大将军的眼睛,声音里仿佛含了昆仑山般沉重。

    “找到就…就…”北堂大将军垂了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管怎样,若真是天定之人,必有神迹出现。至今各地未有传闻,淳于上卿之言莫过于假设而已。”孟国公思忖半刻缓缓道。殿中之人因这话面色均和缓起来。

    听到此处,项明抬头唤人:“来人,去看监天官可否回来,速叫他来。”

    众人顿时略显慌乱,项明唤监天官前来,莫不是已看到什么端倪?

    不多会,殿外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扑进殿中,面目憔悴,嘴唇干裂,头发一半散着,为了骑马挟在腰间的袍角还没放下。

    “微臣来迟,请王上赎罪。咳咳咳……”监天官跪着行礼,声音竟是嘶哑难辨。

    “监天官这是刚到么?速去整理仪容再来回话。”孟国公微微皱了眉。

    见项明亦点头,监天官急忙出了门去。张大人看着他的背影怯怯说道:“角门守卫说,前日夜里监天官持王上令出了城门,说是去见师父。他师傅乃九州第一神算普盛,住在八百里外跨天山中,他这就跑了来回么?看他模样,竟是不眠不休连夜奔忙,这是……”他回头看了一眼项明,白了脸不再言语。

    少顷,监天官略做收拾重回大殿。项明问他:“监天官,一年来你所观星象如何?”

    “禀王上、孟国公、将军,各位大人”监天官肃色道:“三年前最后一次红月消失第二日,西方主战之天星亦消失不见,三月后,微臣偶然发现该星竟藏于北方地星之中,星芒微弱,几不可见。”

    我本抱着柱子听得认真,忽见凡人将天神星象测算如此之准,大吃一惊,不由得挺直脊背向后一躲,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一声闷哼,想是受了痛,我暗道不好,又往前让,用力太猛竟有跌落之势,差点要放出骨翼,一条手臂从后伸出稳稳揽住我的腰。

    “小心。”

    贴着耳边传来墨离低语,我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一笑,缓缓放开了我。耳边还停留着他呼出的热气,手臂的温暖依然残留腰间,一路一路四散开来。只觉得脑间轰然作响,浑身发烫手脚却冰凉,监天官的声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哪还听得清。

    “一派胡言!”

    一声断喝拉回元神,低头看殿中已是乱了套。一些文官跪坐着不是行礼,竟像是被吓的。北堂将军目呲欲裂看着监天官,孟国公更是手指着监天官嘴角发抖,刚才那一声仿佛用尽他全身气力,只有淳于身形未动,无甚表情。

    监天官说话已带了哭音:“王上啊,那战星随帝星确已到我朝境内啊……”

    “够了!”大将军涨红了脸道:“你说城外那是帝星,还有天上的战星帮他,他为何不直接攻进来?守在城外七日,几万人日日消耗粮草又无补给,看着就要自灭了!”这将军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监天官哪知战事,听了这话也是不解,愁眉苦脸道:“这个…这个…星象并未显示……”

    项明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才开口道:“你去寻你师傅,可有什么回复?”监天官闻言,哆哆嗦嗦从怀里掏东西,“微臣在山门便被童子拦下了,说、说师傅云游不在山中,只留了信、信给微臣。”说话间他已掏出一根竹简双手举过头顶。

    “写了什么?”孟国公急急问道。

    “写了逆、逆、逆……”监天官口舌战战已不成句,跪着抖得筛糠一般。

    “唉呀你倒是快点说呀!”大将军气急败坏,两步走到监天官面前一把拿过竹简,厉声念出来:

    “逆天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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