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铅云低垂的天空,风里偶尔带过一片落叶。空桐紧闭的深褐色大门早已开启,衣着华丽的官员在城门外分列两道。墨离骑着棕色的战马穿过旷野走在最前面,姜副将和十二侍卫骑马紧随其后,每个侍卫都举着墨离的旗帜,漆黑底子上,一个若大的雪白“墨”字。十二面大旗在风中张扬开来,象是黑夜里撕裂天际透出的日光。离城门一丈之地一行人翻身下马,那些官员呼啦啦跪了一地,为首那个将一个银盘高举过头,盘上放着翠绿的玉玺和黄金的兵符。

    墨离将缰绳丢给姜副将,稳步走上前去,拿起玉玺和兵符回首致意,侍卫将旗帜来回挥舞,远远跟在后面的三万大军齐声高呼:“墨离——王——”

    这是小固回来后告诉我的情景,说到墨离下马接过玉玺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帐顶,一脸神往,痴痴的说:“咱们的王,要做天下的王啊!”我笑着拍在他脸上,“快去点点你的存粮吧,王进了城,也该找他要东西啦。”小固嘿嘿一笑,转身出了帐,可马上又从帐外伸头进来,

    “岚哥,你想不想进城去?”

    “进城?让我去我就去了,这么几万人,可不能都进去。”

    “哦”他挠挠头,突然想明白似的笑道:“你一定会进城去的!王前晚不是都找你了么?”说完头一缩不见了踪影。

    昨晚回到营帐,小固已经睡下,今天一早又跟着大军去了空桐,他已经来不及问我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其实他不跟我说,我也能猜到早上的情形。深秋旷野、高大的城、风中月白色的战袍,手中握着昨天还桀骜不驯而今天却低眉颔首的城池的命,唯有他,在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落寞。不攻而破的城会让他成为天下的神。而他,会让我进城去么?

    突然想起那个迟迟未到的惩罚,心里一阵憋闷,起身走到帐外。营地里一派繁忙景象,-大家在帐间来来去去,清点着人数和物品。过两天,所有的老弱病残都会搬到城里去休养,-大部分的军士还是在营地里驻扎,由城里每天送来给养。可不管进不进城,大家全是一脸喜色。?

    和他们在一起这么久,虽然我不属于他们,可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纪律严明奋勇杀敌,喜欢他们再苦再难,也要把受伤的兄弟背回营地,喜欢他们帮驻地旁的农户耕作,喜欢他们夜晚在篝火旁开怀大笑……

    “霍大夫!”一个背医箱的人从面前走过,我急忙叫住他。?

    “阿岚啊,什么事?”?

    “这么着急,可是出什么事了?”?

    “呵呵,没有没有。不过那几个本以为熬不过昨晚的弟兄却都醒过来了。王上真是如有神助,一年来可没人死在营帐里。”?

    “哦,那真是太好了。您去忙吧。”看着霍大夫匆匆离去,我不禁暗笑,什么神,不过是等待处决的罪人罢了。

    ?  可惜我治得了人却医不到自己,没有天上的药,左翼的伤依然疼痛。一阵风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掠过心底,我蹙眉加紧步子向外走去。

    营地外有一条小河,河道曲折平缓,泛着微微青铜光泽向远方延伸。河滩布满碎石,偶有大石林立,几棵柳树已掉光叶子,干枯的枝干仿佛垂死人的手指,兀自伸向空中。间或几从茅草多半枯黄,在深秋的风中轻轻拂动。

    一个颀长俊秀的人影背身伫立在水边。长发用青色丝带束在脑后。同色的长衫泛着微微珍珠般的光芒。我远远看着,寻一块大石坐下。那身影未动,长衫上的珠光微盛了些,有青色藤蔓从他脚两边碎石生出,迎风而长,眨眼便在他头顶合拢,将他框着,藤蔓上银色莲花从下而上次第盛放,碗大的花朵多层细长花瓣,仿若日光映在银盘,星星点点的亮。那人缓缓转过身,眉眼如画,浅浅笑着,凤凰一样的眼直飞入鬓角去,又含了桃花的灼灼光华。我亦一笑,最大那朵雪莲径直飞到我手边,我一边伸手接了,一边抛个碎石子过去,月中仙子下凡的景象消失了,那张祸害苍生的脸和它主人倏尔出现在我眼前。

    “这位姑娘,在下想了法子来逗你开心,你向在下丢石子作甚?”他边说边作势掸了掸衣角,即便他那一身衣裳是天丝织成,百尘不沾。

    “昆仑山千年一见的雪莲就被你拿来逗姑娘开心,这浪荡子的招数去逗逗天宫里的天娥就好了,对我可没用。”我也不起身,仰头笑看他。

    “诶诶诶,何为浪荡子。在下乃昆仑山西王母座下青鸟使者是也,代西王母传信,出入皆是玉山之颜面代表,岂可如此贬低在下。”他说完微微低了头,眼底竟是有无限委屈。

    “哈哈哈,好了好了,若是被大鵹和少鵹看见又要说我欺负你了。”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往旁边坐了坐,他灿然一笑坐过来,转头看着我,一瞬间嬉笑全无。

    “丫头,你还好么?”

    我两万岁那年,父王带我去觐见西王母。

    阿修罗的仪队刚过了炎火山,遥遥传来一声野兽的长啸,父王笑着说:“西王母亲自来迎,好生客气。”不多会,一片巍峨的宫殿在云雾缭绕中渐渐显露,屋脊层峦叠嶂,周围绿树苍翠,仙草繁花不计其数,两只凤凰在天上盘旋清鸣,后面跟着孔雀、雉鸡及各式仙雀。数不清的衣袂飘飘的仙娥在大殿台阶下分列而站。又有一群簇拥着一位衣着斑斓的妇人立在高台。父王牵着我下了銮车沿阶而上,又一声长啸,竟像是出自那妇人口中。走得近了,父王与她互致了礼,我跪下磕了三个头,站在父王身旁,终于看清那妇人面相,一头蓬蓬乱发插着赤金花簪,皮肤黧黑,眼目粗大,四颗虎牙呲出唇外,身上裹着兽皮,披了各式鲜花藤萝,我心下大惊,忙垂了眼帘,却又看到一条豹尾从她裙里伸出拍打着地面。我往父王身后缩了缩,扭转头四处张望,瞥见一位青衣男子双目含笑看着我,见我瞧他,他挤了下眼,手指在身侧翻转,一朵莲花在指尖凭空盛放。我见那花有趣,心中骇然全消,轻轻笑了。

    进了大殿安坐,西王母换装出来,竟是一位衣着华丽、肤白貌美的中年妇人,阿修罗女子以美貌艳冠天地,竟也要差上几分。她与父王闲聊两句,看向我说:“果然是花中而生的公主,小小年纪,看见老身本相竟无畏惧,当年天帝三公子也是这个年纪,第一次见老身本相,足足哭了半日。”父王拱手笑道:“西王母本相来迎实在是下神的福气。小女自小山野长大,胆子是比旁的孩子大了些。”父王顿了一顿,“即便是怕,也哭不出来。”

    “嗯”西王母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少顷又笑道:“公主如今也慢慢大了,闲时可来玉山走动走动。老身这里别的没有,桃林不少,花开之时小姑娘必是喜欢的。”又指着身边两人说道“这大鵹和少鵹是随时跟着老身的,那一位青鸟是老身信使,你若要来,直接唤他便是。”西王母左右如双生子一般的二人神色肃然,向我拱手而礼:

    “大鵹。”

    “少鵹。”

    “参见公主。”

    那位手翻莲花的男子也在旁俯下身来

    “青鸟,参见公主。”

    过去种种如同眼前河流早已蜿蜒而去,如今我竟无法回答他这一句。

    “没什么好不好。你到凡间来做什么?”

    青鸟也不追问,“你被贬到九州受罚,我早该来看看你,可西王母说是你的劫数,看也无用。”

    “父王总说我不会有阿修罗的宿命,可阿修罗的宿命是什么?我的宿命又是什么?既然天帝不让我死,我就在九州好好活着,过一日算一日。西王母怕是也知道,只当把我放养在这里罢。”

    “倒也不用这样说。西王母此番遣我送信,也有来瞧瞧你的意思。”

    “送信?给谁?”我忽的来了兴致。

    他却沉吟一下,怕又是不可泄露的天机。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正色问道:

    “青鸟,你可知项明和他那些随从去了哪里?两百多人说没就没了,我总觉得不像凡人所为。”

    青鸟抬头看我,目光闪烁。我灵光一闪,微眯了眼,指着他的鼻子道:“哦……哼哼,原来你是送这个信。”他左右看了看,用食指立在唇边做个噤声的手势,右手掌心幻化出一个桃核,仙雾缭绕,空若有光,里面恍恍惚惚人影晃动。

    “哈哈,有趣。你要将他们送往何处?”

    青鸟将桃核收好,道:“去一处隐秘的地方,他们安居乐业,生生世世再无战乱纷扰。千年后有缘人误入其中,出来后将为他们立传,流传千古,后世景仰。”

    我低头想了一想,“嗯,这样也好。”

    “丫头。”

    “诶?”

    青鸟略有迟疑,“前些天我路过须弥山,听善见城的人说,帝释天派了人下来寻你。”

    我顿时来了气,“那个老货还不死心!”

    “你,”青鸟盯我一眼,叹口气道:“好歹也是神佛,你就不能尊敬些。”

    我扭头不理他,他自顾自说着:“帝释天本是混沌原神,万万年前天地未开,却也清浊分明,最为清明澄莹中诞生七位原神,又有至阴至暗之气化为七大凶兽,那些年原神与凶兽鏖战不止,最终凶兽被尽数剿灭,原神也消亡了五位,只剩下帝释天与梵天。混沌既定,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万物分化归位,才有了六道轮回、九州初成。待佛祖涅槃,帝释天不倚功自傲,也不欲断七情六欲,便自请为佛祖护法,既护佛祖,也护这六道九州。”

    这些本是我听腻了的故事,但凡有人说起帝释天,总是这几句开头。小时候听还有仰望钦慕之心,可自从他逼嫁以来,这些话就十分刺耳,仿佛他愿意娶我就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就该感恩戴德嫁过去。我打断青鸟:“他是护了佛祖,护了六道九州,可他老和阿修罗过不去又是为什么,多少万年仗就没停过。”

    青鸟咧嘴一笑,“兵不战,就怠了。”我皱了眉看他,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阿修罗和他干仗是在练兵?”

    青鸟笑意更深,“七大凶兽虽说已经剿灭,可剿灭的只是实体,有阳必有阴,那些阴晦浊气并不能涤清,时日久了,渐渐聚集成魔,每三万年这九州便有一次沧海桑田的挪移,那些魔物便趁机作乱,每当这时,总是你阿修罗族与帝释天一同对敌,”青鸟将一朵莲花在手心翻来翻去,“你想想,哪次不是配合默契,若非平日知己知彼相互信任,又如何能在大战之时并肩作战?”

    我低头不语,阿修罗与帝释天征战多年,佛祖从未过问,我原以为是不便干涉帝释天之事,却原来还有这层缘故。难怪被抢走的族女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也不像受过苦的模样,而我们总在谷里存酒将尽之际又能从善见城抢些回来。原来他们只是在练兵,只有我一个人在打仗。

    可转念一想,我驳道:“那倒未必,你看这些年情景,可不像打着玩的。”

    青鸟闻言蹙眉,“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他三番五次向你父王求娶你,可每次见了你又总是狠下杀招,也不怕伤了你。

    我冷哼一声,“当然,他不下杀招就被我杀死了。”

    他斜着瞥我一眼,道:“这天上地下谁也杀不过你。不过到了凡间你也收敛一些,天上那些神将被你杀了,幽冥殿走一趟没了记忆又回去了,凡人可不一样,一世便是一世的光景,被神佛杀掉的更不知命数。”

    我低低应他:“这个我知道的。”

    “好吧”他站起身,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小心些。那朵雪莲医你那左翼的伤紧够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阿修罗魄,动静太大,帝释天的人很容易找到你。如若有事记得唤我,万不可自己扛着。”

    青鸟化风而去,我仰身躺在石上看向天空,风卷着云翻滚着流走,仿佛有一群阿修罗独角兽从上面疾驰而过,天帝,从你的纭月殿看下来,又是一条奔腾的河流吧?当年你抱着年幼的我在你花园里游玩?的时候,你是否想过有一天我会挥镰冲向你的帝都,你是否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的神骑将押到你的宫殿,在你面前站着,倔强的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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