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腊月初八,勤阳殿设了年宴宴请各路官员,墨离早几日便告诉我让我也去。这日过了晌午我拉着玥哥哥帮我挑衣服,红的黄的青的紫的试了七八件,他一概摇头说不好,络石都忍不住了“玥将军,公主这么美,怎么穿都好看,您这是要怎样打扮她呀?”他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在箱子里掏了半晌掏出一件来,“这个好!”

    天将黄昏,大殿外便三三俩俩来了人,大家并不进殿,只在殿外寒暄。我跟着玥哥哥走近,北堂将军先迎了过来,一掌拍在玥哥哥肩上“兄弟!你也来得早。”玥哥哥干笑着拱手道“大将军好。”“诶,你我不必如此生分,唤我大哥就是了。”玥哥哥脸都笑僵了“不敢不敢。”北堂将军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位是你新得的副将?倒是面生的很。”

    我忙躬下身,“参见大将军。属下是玥将军前日才提到身边的。”

    “前日才提的今日就来参加王上的年宴,我兄弟很器重你嘛!”

    “谢玥将军抬举。”

    玥哥哥咬着牙受了我这一谢和暗地里在他手臂上的一拧。

    人来多了便三五成群,也有几个认识的。张大人依然忙忙碌碌的样子,只是眉眼间少了那日夜里的焦灼,多了些沉稳大气。

    “张大人!”一位蓝袍的官员向他拱手。

    “姚都尹!”他忙回礼。

    “看大人气色不错,想是年关好过吧?”

    “哪里哪里!今年大家同喜同喜!”张大人笑开了花。

    姚都尹也笑道:“没想到如今这位主上奇思迥异,减了田赋,大家有了余钱大肆采买,这商税增盈颇多,两相一抵,国库收入竟胜于往年。妙啊妙啊!”

    “可不是!城外新地连绵不断,明年大概要扩粮仓了。对了都尹大人,王上营中军纪严明,那遣散的军士入了城依然严行律己,你这负责城中安防的大人怕是轻松不少吧。”

    “哈哈哈,同喜同喜!”二人聊得喜笑颜开,看其他人也都一脸轻松,只有侧门边几个神色严峻,和旁人不同,我慢慢挪过去,刚好听到两句:

    “今日这饭怕是不好吃。”

    “好不好吃都得吃,静观其变静观其变。”

    “孟国公到——”礼官在殿门口呼喊开来,孟国公从甬道那头快步走来,不发一言径直进了大殿。

    “北堂大将军到——”

    “淳于上卿到——”

    ……

    “灝玥将军和……呃”礼官仿佛舌头打了结,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从他身边经过瞪了他一眼,悄声道:“到就是到,和什么和!”

    “到——”礼官的舌头突然就捋直了。好在大家都熙来攘往的互相行礼、回礼,没人注意到我,只有淳于在我进殿时呛了一口茶,咳个不停。

    一时间大家安坐,孟国公、北堂将军、淳于几位自然是靠前上座,我和玥哥哥在稍后的位置,和十来位大人在一处,一时间满堂文武济济,竟有些指点天下、意气风发之感。

    玥哥哥附在我耳边道:“你瞧这满堂男子,幸得让你穿了军服,若是女装,不知要祸害多少大人。”我放在腿上的手骤然捏紧,咬了牙恨他一眼,他若无其事转过头抿了一口茶,憋笑到肩头不住抖动。

    “王上到——”礼官的声音尤其洪亮绵长。

    一殿人都俯身下去,我趴在地上微抬了眼,看见一袭黑色褐边的朝服进了殿来,在我和玥哥哥这桌前停了片刻,便往殿上去了。

    待起身,我向上看了一眼,发现王座微微右偏了些,并不在中,估摸又是未登位大典的缘故。墨离此刻坐着并不言语,一双眼只是向我看过来,我忙低下头,浑身不自在,玥哥哥轻咳一声,略微往前倾身将我挡住,方听得墨离说道:

    “墨离自进御微宫已有三月,承蒙众位不弃,这一樽酒,先敬众位。”

    淳于举了酒杯道:“王上进宫以来,拔柞棫,兑行道,皋门有伉,应门将将。实乃国之幸、民之福。”

    一时酒毕,孟国公突然道:“今日年宴天下同庆,岂可无乐舞,臣下特将府中乐娘带来为主上及各位大人助兴。来人!”

    一队乐师从侧门鱼贯而入,旁桌的大人大喜过望:“听闻孟国公先夫人舞绝天下,家中女子无人不舞,只可惜外人从未得见,今日可算有福了。”

    乐音起,佳人入。一带红霞扯霓裳,粉面点朱唇,皓腕接玉指。抬眼一室光华,低眉月掩星辉。手腕翻转足轻抬,眼波流转,脂红一抿,便让人忘了岁月,起身回旋衣袂翻飞如云,扶裳趺坐暗香盈盈如雾,更让人离了生魂。知者赞舞低杨柳技艺精,不知者只道蓬莱谪仙下红尘。

    一曲舞毕,满殿寂静,墨离缓缓开口“好。”这一字既出,大人们仿佛得令一般交口称赞,便衬得玥哥哥的话越发刺耳“哼,这女人之舞不过如此,怎比得……”

    “玥将军!”我暗叫不好,低呼一声。他倒是反应快,霎时住了口。

    “灝玥小将军可有高见?”孟国公一把年纪耳朵倒还好使,犀利的目光刺过来,让人周身发冷。

    玥哥哥喝了口酒,笑笑道:“高见谈不上。不过这女子之舞,当不如男子之舞。”

    “女子之舞如何?男子之舞如何?”

    “女子之舞,善柔、善媚,当以丝竹之音撩之,堂殿之内赏之,嬉之笑之,只为玩物。男子之舞,当舞剑、舞军、舞家国天下,伴之战鼓雷雷,骥马嘶嘶,驰骋千里,只为天地来鉴。”

    两句话说得众人略有些动容,“好!”北堂大将军一声大喝,忽见大殿寂寥无声,赶紧埋下头去。

    孟国公冷哼一声,“想不到小将军竟如此善于言辞,听闻小将军在大营中战无不胜,我等却没见过。这舞不舞的,不敢断言。”

    我不禁扶额,孟国公一口一个“小将军”,又出言来激,旁边这位阿修罗男子怕是坐不住了。果然,该男子剑眉一横、拍案而起,“王上,众位大人,今日承蒙王上设宴,灝玥愿舞剑为年宴助兴!”墨离闻言扬眉抬手道“辛苦玥将军,请。”北堂将军忙将自己的佩剑丢了过来,

    “ 兄弟!用我的!”

    玥哥哥一把抽剑出鞘,只见三尺剑锋寒光璨然,“好剑!”他暗喝一声,将剑尖在地面一点,“叮”一声余音缭绕未绝,人已闪了开去。依稀见他身影翻转似蛟龙出涧,满殿剑光点点如星河入室。两旁大人们为剑气所迫,都略微将座位往后挪了挪。我咬着鹿肉脯笑眯眯看着,玥哥哥在阿修罗谷便是打架第一好手,虽自己用了摧星戟,刀剑弓无不精通,神将见了他都头疼,使几招唬唬凡人更是不在话下。若说方才那女子之舞如三月春风令人沉醉,玥哥哥这便是八月风骤,让人不敢触及却又心怀激荡。

    一时间众人目不暇接,忽见玥哥哥身形一顿,剑尖直指了孟国公,倏尔收回手来立定行礼“献丑了。”这次不等北堂将军出声,殿中叫好之声此起彼伏,细细听来也带了些许豪迈。

    墨离在座上含笑点头,“灝玥将军果然好身法。”

    孟国公铁青了脸“身法虽好,却不知杀敌如何。”他转向墨离道:“主上,前日北境军报,戎狄来犯,请主上裁夺。”

    “北境军报?我怎不知?”墨离皱了眉,眼眸微眯,冷光骤闪。

    “老臣见主上事务繁多,便将军报留下,待闲时再报与主上。”孟国公说得坦然,斜睨着墨离,一众大人们敛气屏声,胆大的互相使个眼色,胆小的只盯着自己酒杯入了定。这个孟国公,且不说将军报私自压下,只挑这年宴时分当众报出来,分明是为了墨离难堪。戎狄年年来犯,老臣们自然是知道的,此等事早应未雨绸缪,哪能等了军报还压了两日才说出来。

    “不知来犯者有多少人?所在何地?”墨离缓缓问道。

    “军报上说约有三四千人,分别往泰城、凤池、荣林三地而去。”

    我略略起身调了下坐姿,不小心带翻了茶碗,玥哥哥闻声回头与我对视了一眼。北堂大将军站起身来道:“王上,臣下愿带兵前往。”孟国公转头瞪他,玥哥哥笑道:“此等小事何须大将军出手,属下前往剿杀便是。”孟国公笑道“小将军前往自是极好,不知小将军带多少兵士?”

    “五百即可。”

    殿上一片惊呼之声,北堂将军急道:“兄弟,那戎狄开化未完,身形彪悍行事暴烈,五百怎够?”

    我暗笑,他一个就够了,五百不过是装装样子。

    “五百够了。大将军且信属下。”

    “五千。”墨离沉声道。玥哥哥愕然抬头,梗着脖子正要分辨,北堂将军一步向前将他挡在身后,拱手道,“主上莫不是有他用?”

    墨离起身缓缓走下来,“玥将军说五百自是心有成竹,我并无他疑。不过,玥将军骁勇如神,营中却只此一人,不免为憾。你在营中勤练多日,想必心中已有些看重的人物,挑上五千人,带去北境与戎狄战上一战,立我军威,回程之时将这五千人留在泰城、凤池、荣林、赛达四城驻防。虽不望这五千人均如玥将军神威,有十之一二,再将各城现有守军一并操练出来,那北境之忧,三五年内亦不足为惧也。”

    这大概是今夜最热烈的赞赏。大人们神色激动,言语都高昂起来。我想起那日在千里还酒楼听到的墙角,戎狄骚扰多年,怕是到这儿就到头了。殿上有几位老臣竟默默红了眼眶。又听墨离对玥哥哥道:“玥将军带这五千人出行,杀伐裁夺,自行做主,不必来报。”玥哥哥领命归座,墨离转身正要回座,孟国公又开了口,“主上,不知这舞娘可有封赏?”墨离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回头将目光向我扫来,我别过脸,过了一会儿,听他淡淡道:“孟国公可有建议?”

    “当封为夫人,入御微宫。”

    “好。”

    皆大欢喜,殿中气氛霎时融洽活络起来,杯觥交错,侍女穿梭,乐音袅袅。我大概鹿肉脯吃多了,只觉心中闷闷难受,瞅个机会悄悄溜了出来。

    勤阳殿外不远几株腊梅开得正好。深黄透亮的花朵俏生生立在褐色木枝上,散发着馥郁的香。天帝花园里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可清淡素雅有余,总不如凡间的花草来得热烈。我才立了一小会,玥哥哥便寻了来。

    “阿岚,你在这里做什么。”酒气扑面而来。

    我往后避了一避,嫌弃道:“玥哥哥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多不多,今日畅快!”

    “还不多,方才没喝酒都差点说漏嘴,你自己仔细些。”

    玥哥哥突然有些气恼“那个女人跳舞比你差远了。想当年佛祖法华会,三千世界万众仙佛悉数到场,你一袭红衣一曲舞,天花四坠,佛祖拈花而笑,伎乐天们羞得藏起来七日不出,说是只要阿修罗公主在,她们便不出来见人。哼,这些凡人太浅薄。”

    “玥哥哥莫要再提了。”我黯然,“若不是那舞,如何惹得帝释天动了心,阿修罗谷又何来血雨腥风。”

    “好了好了,今日年节,要开心些。”玥哥哥见勾起伤心旧事,忙拍拍我的肩宽慰我。

    “我知道。你快回殿上去吧,想必你北堂大哥在寻你了。”

    玥哥哥仰头哀叹一声,抬脚离去,我转身抚着腊梅花出神,不多会那股温热的酒气又回到身后,我漫不经心说道:“玥哥哥,不如明日我随你同去北境吧。”

    “你就如此离不得他?连那荒原也要随他同去?”嘶哑的声音引我回了头,蓝色的眼眸仿佛燃起了火,冰焰的火灼灼燃烧,就要将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显露人前。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脱口一句“恭喜王上新得夫人。”他眼中的火瞬间熄灭,一股暗流夹着惊疑、愤怒又带点悲恸流动,“你的恭喜可是真心?”

    “真心。”我真是鹿肉脯吃多了,胃中隐隐的痛。

    “你明知道那是他塞过来的!”

    “孟国公也是一番好意,王上莫要辜负了才是。”

    话音刚落便被他一把揽进怀中。他的鼻息夹了滚烫酒气在我耳畔,被夜风吹凉的身体在他温热的怀里突然打起颤来。

    “阿岚,你可信我?”急切的语气期待我的回答,可转瞬又一声绵长的叹息,

    “阿岚,你要信我。”话里那悲哀的、无望的情绪染上身来,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玥哥哥不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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