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人散了，江瑷听从建议，决定留宿三楼，江明达遵守规则，规规矩矩离开，准备上五楼。
江迅的店，小饼干的积木和冰棒，伯母家的冰柜……
江明达掐准了她的脉，让她原本该说的很多话，到了嘴边，要么打了转原路返回，要么降了调，变得婉约。
她习惯了快速决策，硬性执行，但是在他这，好像很难做到。
她不由得自嘲：看，从小缺爱的人，面对别人的示好，总是这样的身不由己。
江瑷要赶班车回东冧，起得早，江明达比她更早，早早地准备了米粉，当然，这是买来的，以他的厨艺，很难做好这个。
“娴丽结了婚，以后你怎么办？吃饭问题，还有搞卫生这些。”
江明达被问住了，下意识地说：“我会……一点，如果她顾不过来，我找个人帮忙，请个人。”
“你问过他们以后怎么安排吗？”
江杨波收入可观，在伏龙这样低的消费环境下，养家毫无压力。他父母那边，不仅不用负担，还是挣钱的好手。这跟之前嫁入阳康安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娴丽可以安心在家当主妇，她是思想很传统的女孩，能很好地适应主妇生活。
“她想继续做这里的事，波谷说随她。”
允许她继续工作是一回事，留在这边吃住是另外一回事，既不能新婚夫妻分开住，也不能入赘似的双双待在这边。
“晚上回去？”
“嗯。你放心，她公公婆婆都是好说话的人。我说让波谷白天也在这边吃，省得她要两头跑，晚上再一起回去。”
“她公婆的饭菜，需要她来做吗？”
江明达笑着安慰她：“别担心，没有的事。她婆婆自己搞，早上多做点，中午不休息的，在店里把饭热好，凑合一餐，收摊再回去搞晚饭。”
“做什么生意？”
“粮油杂货，在新市场里，这边是新街，逛的人少，暂时没打算搬回自家门面。他们家的两个门面，租给亲戚开药店了。”
“嗯。”
江明达听出她语气里隐含的意思，停下筷子说：“要是她干不了，到时候帮我劝劝夏夏，让她来这边做事，你看行吗？她是个细致人，家里干干净净的，请她做事，靠谱。”
“以后再说。”
“行。”
“她现在在母婴店上班，下班要去接孩子，回家就开始赶家务，从早忙到晚，挺辛苦的。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工程上做事，考了个什么证。”
“监理？”
“应该是这个。”
“回来不好找事做。”
“在水电站那边做事，所以每天回来比较晚。”
江瑷对工程不感兴趣，但夏夏是她划定范围内的家人朋友，她希望夏夏能过得更好。
“自己很累，老婆很辛苦，为什么还要逼迫她在这个关头生二胎，脑子有坑吗？”
江明达并不知道这个“脑科病友”有这样的想法，赶紧撇清关系：“估计是看别人家有乖女孩，随口那么一说。等碰上了，我好好教训一下他，话可不能乱说。如今这社会，要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少生一个少很多烦恼，他是个聪明人，听得懂的。”
江瑷摇头叹气，放下筷子，擦了嘴，用胳膊支着脑袋，郁闷地说：“欧美很多方面挺让人讨厌的，但它们也有做得好的地方，值得学习。”
“比如……”
“婚姻态度。催婚催生的特别少，那大家就能正视感情和生活，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如果人可以自在地单身到老，那会少很多凑合式婚姻，少很多痛苦的家庭。江明达，你单身的时候，没压力吗？”
“有点。”
不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见人就被问。
“你这，还少了上面。”她用手指朝上代替了父母一词，接着说，“光是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就能给你造成无形的压力。夏夏肯定被很多人催过二胎，包括她的娘家人，本来压力就很大，在这时候，她老公再来这么一句，她的心态……崩了。”
“那我在群里说一说吧，让大家少管闲事。”
江瑷摇头，点点桌面，说：“就算你是长辈，也够她们发挥了，平白给她添麻烦。能护住她的，只有她男人。这就是不公平，江明达，女人没法自己决定要不要生孩子，甚至是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他管不好别人，但绝对能做到护住她，因此毫不含糊地承诺道：“你放心，我觉得没有小孩挺好的。”
“江明达！”
“嗯。”
“你知道最撼动人的悲剧是什么吗？”
“啊？”
她双手对拍，发出好大一声啪，皱眉说：“在最幸福的时刻，突然被毁灭。”
“你放心，江麟城要是敢搞事，我帮你弄他。”
江瑷没笑，也没解释，她搓搓眼睛，站起来，弯腰拿包，说：“谢谢招待，先走了。”
江明达站起来跟上，指着窗外，快速说：“从这坐到市里，要40分钟，跑东冧的班车9点40走，就算路上不堵，到那也要12点多。这个饭点，很难打到车，从西站回公寓那，坐公交要走四五十分钟，太费劲了。你再等等行不行？我也要去东冧，但是还答应了一个要搭顺风车的，等他一到，我们立刻走。”
如果没有后面这句，江瑷不会同意，但既然有了一个搭顺风车的，那再多一个也无妨。
江广益领了达阿公的200红包，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东冧一日游任务。为了以后还能接到这样的轻松活，一路上，他尽职尽忠地保持沉默，从头睡到尾，按着说好的在某个公园下车，再找个地方吃午饭，留着付款记录方便报销，然后回原地等达阿公返程接上自己。
她抗拒再像从前那样亲近，江明达不急，只要能见到人，办法总会有的。
要攻克一个无情无义的自私人，砸钱就行。
要打动一个重情重义的厚道人，用心就行。
背后花心思，她会感动，太殷勤，她会反感。去公寓楼看她，闭门不见。给她捎吃的，仅一次就收到警告。
江明达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不远不近地当着偶尔聊两句亲友近况的网友。
江瑷：这会人在哪？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江明达激动得没法打字，干脆发语音：扬德，加工厂这里。
江瑷：离城区远吗？
江明达：不远，开车十分钟，你说。
江瑷：能帮我买几个抗原吗？伯妈不太舒服，她妹妹从高风险地区回来，也发烧，两人接触过。不用进屋，用塑料袋装了，扔她们那坡上就行，丢好了告诉我，我打电话告诉她。
江明达：我接她去做个核酸吧，那玩意更准。
江瑷：她担心走动会传给别人，她说自己连口罩都戴不好。
江明达：那行，你放心，一会我给你打电话。
江瑷：伏龙的药店没有这个，杨婧香去找过了。你做好防护再去买。
江明达：好。
江明达给她发“OK”以后，江瑷马上打电话给唐三梅。
“伯妈，东西送来了，你去拿回家，别挂电话，我告诉你怎么用。”
“明达教我用了，你别担心啊，已经出了结果。他说没什么事，只是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江瑷愣了愣，问她：“他帮你测的？”
“是啊，他说他有那个抗体，不怕感染。啊呀，这孩子，做事再没话说，非要把我接到家里来，说是感冒也会传给小孩，怕我们欣欣巴起?嘞。”
“噢，好的，你多休息。”
“你在外头也要注意休息啊！”
“嗯。”
江瑷先发微信：到没人的地方。
江明达回了个图片，是屋后的山景，看拍摄高度，应该是在三楼的位置。
江瑷拨过去，第一句就是提醒他：“小点声说话。”
“嗯。”
“她阳了，对吗？”
江明达没吭声。
江瑷着急地说：“伏龙有没有隔离点？你别和她近距离接触，我尽快回来。”
“昨天新闻里说有几千几万例呢，你这时候走动，不安全。你别担心，她跟我住五楼，不会传给丽妹子，我提前叫她回去了，没打照面。”
“你自己要注意啊！”
“你忘了吗？我是那种病毒都拿我没办法的人，口罩都不用戴。”
脑袋要炸！
江瑷吐一口气，耐下性子向他解释：“大家都在传核酸作假的消息，那么很有可能你以前所谓的无症状，其实是被无良商家随便赋了个假阳，根本没感染过。”
“啊，还有这样的事？”
“你现在下楼，全身消毒，我马上打车回来。”
“别，我戴口罩不就行了。”
“不是戴不戴口罩的问题，消毒很难做到百分百，你呼吸的空气都能传播。”
“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一下姣妹子怎么消毒。对了，那个纸，说是不一定准，说不定只是测错了。”
“假阴有可能，假阳的可能性很小，几乎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平时，江瑷早骂人了，但这家伙傻归傻，却是一心为她着想的。她骂不出来，忍着着急解释：“假阴可能是操作不正确，或者是病毒载量不够。假阳可能是被污染了，那说明测试环境有病毒，有病毒就有感染者，所以结果没差别。而试纸有质量问题的话，大概率上是材料失效测不出阳，而不是测出阳。”
“知道了，一会我再给她测一个。你放心，她现在只是低烧，有点儿咳嗽，没别的。我买了血氧仪，额温枪，买了个氧袋，灌好了氧。要是有什么不对劲，让她吸着氧，我给送医院去。”
江瑷着急，因此没问他为什么买这些，她快速总结：“我现在就包个车回来，你帮我时不时问一句就行，在楼下问，或者打电话，人别上去。”
“别，万一司机感染了呢，那你危险了。要不这样吧，你担心她，想回来也行，我找个人送你。我大姐刚做了核酸，阴的，她有事要回来一趟，特意去做医院做了这个，本来是明天回来，跟今天回来没差别。”
“真的？”
“千真万确。她家那房子外面修了一块用来装洗车棚的小坪，现在有人搞事，举报她违法了什么规定，要罚款，罚完还得拆掉。她想回来打点打点。”
“那行。”
江明达买了几盒抗原，这种要紧的情况，顾不得浪费不浪费的，一人测一个。除了之前说的那些东西，他还买了几盒N95，用这个，不存在会不会戴的问题，挂上就行。
江瑷背来的大包里有艾条，上来前，找他借打火机，挨个楼层熏上一根。包里还有口罩，她用的是普通医用外科，下面戴一个大人的，再盖一个儿童口罩，辅助贴合面部。
“我戴不了95，憋得难受。”
江瑷上楼看过已经睡着的唐三梅，终于松懈下来，在通风的楼道里就地而坐，拉下了外面那层口罩。
江明达跟着坐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小喷雾，将两人的手都滋了两下，然后是鞋底。
“你怎么想到要买血氧仪那些？”
“刚好别人来帮老人买东西，我照着买的。”
“聪明。”
“搞了点酒精，听姣妹子的，把东西都消毒了。”
她已经知道第二次结果依然是两道杠。
“报给村里了吗？”
“要报吗？报了要送到市里去隔离，包括我们这些接触的人。”
两人一起沉默，江瑷无奈地说：“去吧，有规定就要遵守。会不会影响你做生意？”
“不要紧，最近没什么事。”
他表面平平静静，实际上心里已经在狂嗨了——能一起隔离吗，能吗？
江迅去了外地，杨婧香带着孩子在守店，江勇是个靠不住的，这是江瑷必须赶回来的原因。唐三梅的家人用不上，她把上报这事外包给了江明达。
村干部的回复戳破了江明达的美好幻想：隔离点住不下，送去四古那边的又拉回来了，那边也爆满。上面说暂时先居家隔离，等通知，居家期间自觉遵守规则，严格限定不外出，不接触，社区会派人来贴封条。如果唐三梅的症状有变化，随时报告，有紧急情况你打群里通知的这个电话，直接送市里去医治。卫生院没那个条件，可能要自己垫付一下转运费用，留着条子，到时候来这边报销。实在是没办法了，到处都比较严重。
他把信息拿给她看，江瑷赶紧交代：“你跟娴丽说一声，让她最近都不要过来。”
“好。”
“家里有些什么吃的？”
下面有个零食店，六十多种吃的，量管够。但家里还有多少米油菜，他答不上来，于是两人一起下去翻看。
江瑷走了以后，刘娴丽买菜做菜又恢复了精确模式，冰箱里有不少鸡蛋，但没什么蔬菜，只有一小把葱和一根黄瓜。冷冻区八分满，有一堆腊肉和切砍好的肉或者排骨。
“上次买了百来斤土猪。”江明达解释道。
江瑷还在翻箱倒柜盘点物资，江明达赶紧安慰她：“我们不出去，让他们送过来就是了，就按你那方法，丢坪里，等人走了，我们再去拿。”
她突然来了兴致，说：“我们做个吊篮吧。尽量不开门，避免气溶胶传播。”
管它什么胶不胶的，只要她留在这就好，让他做坦克都行。
吸取之前的教训，刘娴丽备了两卷撕裂绳在家里，不用再霍霍裤腰带了。没有竹篮，装货的纸箱多的是，找两个大小差不多的套在一起，挖几个洞，穿绳绑紧，吊篮就做好了。
她看着撕裂绳中心的塑料卷，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做个轮滑组，能省不少力。”
不至于吧？又不是干工程，要拉成百上千吨的东西。
江明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特意强调了一下：“你别多想，会没事的。伯母常年劳动，身体底子好。我定了闹钟，一个小时量一次，体温一直在39以下，血氧也很稳定，有97，只比我的低一点，我是说低一个数，我的是98。我上网搜了，95以上都是正常，90以下才危险。”
江瑷放弃伪装，收了笑，放下那卷绳子，贴着墙靠住。她垂眸盯着脚尖，问他：“你不怕死吗？”
他老实回答：“怕的，感觉这辈子还有很多遗憾，用伏龙话说就是没探到味。”
幸福就在眼前，只要他好好争取，就能拥有。如果现在就死去，太不甘心。
江瑷扬起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声，很快又沉静下去。
“我觉得你把她接过来自己照顾很冒失，但……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了。伯妈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一直以来，我都不太会表达对她的感情，刚才……应该说这一整天，我的脑子持续处于停机状态，你能想到的事，我想不到。我确实很害怕，所以，江明达，谢谢你。”
江明达熊着胆子说：“你伯妈就是我伯……母，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伯妈，想叫就叫吧，批准了。”
啊？这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江明达。”
她朝他招手，他刚走近，她踮脚，用手一捞，勾着他脖子往这边带。
江明达紧张到不敢呼吸——这是要亲他了吗？
然而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用额头抵着他的，恶狠狠地说：“别再让我看到你跟别的女人有什么，否则的话，你死定了！”
“噢，”他很快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咧着嘴大声应，“你放心，我从来不跟女人乱来！”
她跳台很快，松开手，转身往沙发上去，边走边问他：“你会做哪些菜，写下来，看看需要囤些什么？我只会西红柿炒蛋，黄瓜炒蛋，苦瓜炒蛋，蒸蛋，粉蒸肉，腊肉，呃……还有土豆丝、红萝卜丝、莴笋丝，不过我不会切，需要一个刮丝器。”
她顺手在柜子上拿到了笔，在黄历上撕了一页，在反面快速记录。等江明达报完他会的几个菜式，她临时补充：“差点忘了，我还有个拿手菜：醋炒藕。不是那种醋溜藕片，只放很少的醋，不酸，脆甜的，没糖，是它本身的淡甜味。这个时候能买到藕吗？”
他不喜欢吃酸或者甜的菜，她知道呢！
“能。”
本来江明达想提醒她可以直接让人送热菜，因为她着重提到了这个，他就特别期待起来，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差点被遗忘的某个承诺，又加上一句：很多姜蒜，虾或蟹。
江明达凑过来，装成很认真在看的样子，硬挤在她身边，被拍了一把才往旁边挪上那么一点。
“这时候买不到蟹了，菜店不进这个货。之前看卫脑壳在朋友圈卖，便宜的10块钱一只，贵的25，还有12块钱的，卖不动就没做了。”
“虾呢？”
“有，一年四季都有，只是价格起起落落。”
“贵吗？”
“不贵，江枫去拿，是批发价。”
难得她想做菜，就算是金价也得买。
她把单子写完，突然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人叫什么脑壳？”
江明达呵呵笑，把伏龙取名规则告诉她：“叫什么脑壳的，小时候一定是大头。叫什么毛丝的，爱上厕所。近视的，不是四眼就是眼镜。梁杆杆是小时候太瘦了，什么哈宝是小时候反应慢。”
“菜脚板？”
“40码，那鞋有你的两倍大。”
“脚大怎么了？她的眼睛也大，好好一姑娘，被你们叫成这样，一点都不好。”
江明达不敢反驳，默默地接受批评。
江迅的店，小饼干的积木和冰棒，伯母家的冰柜……
江明达掐准了她的脉，让她原本该说的很多话，到了嘴边，要么打了转原路返回，要么降了调，变得婉约。
她习惯了快速决策，硬性执行，但是在他这，好像很难做到。
她不由得自嘲：看，从小缺爱的人，面对别人的示好，总是这样的身不由己。
江瑷要赶班车回东冧，起得早，江明达比她更早，早早地准备了米粉，当然，这是买来的，以他的厨艺，很难做好这个。
“娴丽结了婚，以后你怎么办？吃饭问题，还有搞卫生这些。”
江明达被问住了，下意识地说：“我会……一点，如果她顾不过来，我找个人帮忙，请个人。”
“你问过他们以后怎么安排吗？”
江杨波收入可观，在伏龙这样低的消费环境下，养家毫无压力。他父母那边，不仅不用负担，还是挣钱的好手。这跟之前嫁入阳康安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娴丽可以安心在家当主妇，她是思想很传统的女孩，能很好地适应主妇生活。
“她想继续做这里的事，波谷说随她。”
允许她继续工作是一回事，留在这边吃住是另外一回事，既不能新婚夫妻分开住，也不能入赘似的双双待在这边。
“晚上回去？”
“嗯。你放心，她公公婆婆都是好说话的人。我说让波谷白天也在这边吃，省得她要两头跑，晚上再一起回去。”
“她公婆的饭菜，需要她来做吗？”
江明达笑着安慰她：“别担心，没有的事。她婆婆自己搞，早上多做点，中午不休息的，在店里把饭热好，凑合一餐，收摊再回去搞晚饭。”
“做什么生意？”
“粮油杂货，在新市场里，这边是新街，逛的人少，暂时没打算搬回自家门面。他们家的两个门面，租给亲戚开药店了。”
“嗯。”
江明达听出她语气里隐含的意思，停下筷子说：“要是她干不了，到时候帮我劝劝夏夏，让她来这边做事，你看行吗？她是个细致人，家里干干净净的，请她做事，靠谱。”
“以后再说。”
“行。”
“她现在在母婴店上班，下班要去接孩子，回家就开始赶家务，从早忙到晚，挺辛苦的。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工程上做事，考了个什么证。”
“监理？”
“应该是这个。”
“回来不好找事做。”
“在水电站那边做事，所以每天回来比较晚。”
江瑷对工程不感兴趣，但夏夏是她划定范围内的家人朋友，她希望夏夏能过得更好。
“自己很累，老婆很辛苦，为什么还要逼迫她在这个关头生二胎，脑子有坑吗？”
江明达并不知道这个“脑科病友”有这样的想法，赶紧撇清关系：“估计是看别人家有乖女孩，随口那么一说。等碰上了，我好好教训一下他，话可不能乱说。如今这社会，要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少生一个少很多烦恼，他是个聪明人，听得懂的。”
江瑷摇头叹气，放下筷子，擦了嘴，用胳膊支着脑袋，郁闷地说：“欧美很多方面挺让人讨厌的，但它们也有做得好的地方，值得学习。”
“比如……”
“婚姻态度。催婚催生的特别少，那大家就能正视感情和生活，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如果人可以自在地单身到老，那会少很多凑合式婚姻，少很多痛苦的家庭。江明达，你单身的时候，没压力吗？”
“有点。”
不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见人就被问。
“你这，还少了上面。”她用手指朝上代替了父母一词，接着说，“光是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就能给你造成无形的压力。夏夏肯定被很多人催过二胎，包括她的娘家人，本来压力就很大，在这时候，她老公再来这么一句，她的心态……崩了。”
“那我在群里说一说吧，让大家少管闲事。”
江瑷摇头，点点桌面，说：“就算你是长辈，也够她们发挥了，平白给她添麻烦。能护住她的，只有她男人。这就是不公平，江明达，女人没法自己决定要不要生孩子，甚至是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他管不好别人，但绝对能做到护住她，因此毫不含糊地承诺道：“你放心，我觉得没有小孩挺好的。”
“江明达！”
“嗯。”
“你知道最撼动人的悲剧是什么吗？”
“啊？”
她双手对拍，发出好大一声啪，皱眉说：“在最幸福的时刻，突然被毁灭。”
“你放心，江麟城要是敢搞事，我帮你弄他。”
江瑷没笑，也没解释，她搓搓眼睛，站起来，弯腰拿包，说：“谢谢招待，先走了。”
江明达站起来跟上，指着窗外，快速说：“从这坐到市里，要40分钟，跑东冧的班车9点40走，就算路上不堵，到那也要12点多。这个饭点，很难打到车，从西站回公寓那，坐公交要走四五十分钟，太费劲了。你再等等行不行？我也要去东冧，但是还答应了一个要搭顺风车的，等他一到，我们立刻走。”
如果没有后面这句，江瑷不会同意，但既然有了一个搭顺风车的，那再多一个也无妨。
江广益领了达阿公的200红包，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东冧一日游任务。为了以后还能接到这样的轻松活，一路上，他尽职尽忠地保持沉默，从头睡到尾，按着说好的在某个公园下车，再找个地方吃午饭，留着付款记录方便报销，然后回原地等达阿公返程接上自己。
她抗拒再像从前那样亲近，江明达不急，只要能见到人，办法总会有的。
要攻克一个无情无义的自私人，砸钱就行。
要打动一个重情重义的厚道人，用心就行。
背后花心思，她会感动，太殷勤，她会反感。去公寓楼看她，闭门不见。给她捎吃的，仅一次就收到警告。
江明达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不远不近地当着偶尔聊两句亲友近况的网友。
江瑷：这会人在哪？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江明达激动得没法打字，干脆发语音：扬德，加工厂这里。
江瑷：离城区远吗？
江明达：不远，开车十分钟，你说。
江瑷：能帮我买几个抗原吗？伯妈不太舒服，她妹妹从高风险地区回来，也发烧，两人接触过。不用进屋，用塑料袋装了，扔她们那坡上就行，丢好了告诉我，我打电话告诉她。
江明达：我接她去做个核酸吧，那玩意更准。
江瑷：她担心走动会传给别人，她说自己连口罩都戴不好。
江明达：那行，你放心，一会我给你打电话。
江瑷：伏龙的药店没有这个，杨婧香去找过了。你做好防护再去买。
江明达：好。
江明达给她发“OK”以后，江瑷马上打电话给唐三梅。
“伯妈，东西送来了，你去拿回家，别挂电话，我告诉你怎么用。”
“明达教我用了，你别担心啊，已经出了结果。他说没什么事，只是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江瑷愣了愣，问她：“他帮你测的？”
“是啊，他说他有那个抗体，不怕感染。啊呀，这孩子，做事再没话说，非要把我接到家里来，说是感冒也会传给小孩，怕我们欣欣巴起?嘞。”
“噢，好的，你多休息。”
“你在外头也要注意休息啊！”
“嗯。”
江瑷先发微信：到没人的地方。
江明达回了个图片，是屋后的山景，看拍摄高度，应该是在三楼的位置。
江瑷拨过去，第一句就是提醒他：“小点声说话。”
“嗯。”
“她阳了，对吗？”
江明达没吭声。
江瑷着急地说：“伏龙有没有隔离点？你别和她近距离接触，我尽快回来。”
“昨天新闻里说有几千几万例呢，你这时候走动，不安全。你别担心，她跟我住五楼，不会传给丽妹子，我提前叫她回去了，没打照面。”
“你自己要注意啊！”
“你忘了吗？我是那种病毒都拿我没办法的人，口罩都不用戴。”
脑袋要炸！
江瑷吐一口气，耐下性子向他解释：“大家都在传核酸作假的消息，那么很有可能你以前所谓的无症状，其实是被无良商家随便赋了个假阳，根本没感染过。”
“啊，还有这样的事？”
“你现在下楼，全身消毒，我马上打车回来。”
“别，我戴口罩不就行了。”
“不是戴不戴口罩的问题，消毒很难做到百分百，你呼吸的空气都能传播。”
“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一下姣妹子怎么消毒。对了，那个纸，说是不一定准，说不定只是测错了。”
“假阴有可能，假阳的可能性很小，几乎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平时，江瑷早骂人了，但这家伙傻归傻，却是一心为她着想的。她骂不出来，忍着着急解释：“假阴可能是操作不正确，或者是病毒载量不够。假阳可能是被污染了，那说明测试环境有病毒，有病毒就有感染者，所以结果没差别。而试纸有质量问题的话，大概率上是材料失效测不出阳，而不是测出阳。”
“知道了，一会我再给她测一个。你放心，她现在只是低烧，有点儿咳嗽，没别的。我买了血氧仪，额温枪，买了个氧袋，灌好了氧。要是有什么不对劲，让她吸着氧，我给送医院去。”
江瑷着急，因此没问他为什么买这些，她快速总结：“我现在就包个车回来，你帮我时不时问一句就行，在楼下问，或者打电话，人别上去。”
“别，万一司机感染了呢，那你危险了。要不这样吧，你担心她，想回来也行，我找个人送你。我大姐刚做了核酸，阴的，她有事要回来一趟，特意去做医院做了这个，本来是明天回来，跟今天回来没差别。”
“真的？”
“千真万确。她家那房子外面修了一块用来装洗车棚的小坪，现在有人搞事，举报她违法了什么规定，要罚款，罚完还得拆掉。她想回来打点打点。”
“那行。”
江明达买了几盒抗原，这种要紧的情况，顾不得浪费不浪费的，一人测一个。除了之前说的那些东西，他还买了几盒N95，用这个，不存在会不会戴的问题，挂上就行。
江瑷背来的大包里有艾条，上来前，找他借打火机，挨个楼层熏上一根。包里还有口罩，她用的是普通医用外科，下面戴一个大人的，再盖一个儿童口罩，辅助贴合面部。
“我戴不了95，憋得难受。”
江瑷上楼看过已经睡着的唐三梅，终于松懈下来，在通风的楼道里就地而坐，拉下了外面那层口罩。
江明达跟着坐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小喷雾，将两人的手都滋了两下，然后是鞋底。
“你怎么想到要买血氧仪那些？”
“刚好别人来帮老人买东西，我照着买的。”
“聪明。”
“搞了点酒精，听姣妹子的，把东西都消毒了。”
她已经知道第二次结果依然是两道杠。
“报给村里了吗？”
“要报吗？报了要送到市里去隔离，包括我们这些接触的人。”
两人一起沉默，江瑷无奈地说：“去吧，有规定就要遵守。会不会影响你做生意？”
“不要紧，最近没什么事。”
他表面平平静静，实际上心里已经在狂嗨了——能一起隔离吗，能吗？
江迅去了外地，杨婧香带着孩子在守店，江勇是个靠不住的，这是江瑷必须赶回来的原因。唐三梅的家人用不上，她把上报这事外包给了江明达。
村干部的回复戳破了江明达的美好幻想：隔离点住不下，送去四古那边的又拉回来了，那边也爆满。上面说暂时先居家隔离，等通知，居家期间自觉遵守规则，严格限定不外出，不接触，社区会派人来贴封条。如果唐三梅的症状有变化，随时报告，有紧急情况你打群里通知的这个电话，直接送市里去医治。卫生院没那个条件，可能要自己垫付一下转运费用，留着条子，到时候来这边报销。实在是没办法了，到处都比较严重。
他把信息拿给她看，江瑷赶紧交代：“你跟娴丽说一声，让她最近都不要过来。”
“好。”
“家里有些什么吃的？”
下面有个零食店，六十多种吃的，量管够。但家里还有多少米油菜，他答不上来，于是两人一起下去翻看。
江瑷走了以后，刘娴丽买菜做菜又恢复了精确模式，冰箱里有不少鸡蛋，但没什么蔬菜，只有一小把葱和一根黄瓜。冷冻区八分满，有一堆腊肉和切砍好的肉或者排骨。
“上次买了百来斤土猪。”江明达解释道。
江瑷还在翻箱倒柜盘点物资，江明达赶紧安慰她：“我们不出去，让他们送过来就是了，就按你那方法，丢坪里，等人走了，我们再去拿。”
她突然来了兴致，说：“我们做个吊篮吧。尽量不开门，避免气溶胶传播。”
管它什么胶不胶的，只要她留在这就好，让他做坦克都行。
吸取之前的教训，刘娴丽备了两卷撕裂绳在家里，不用再霍霍裤腰带了。没有竹篮，装货的纸箱多的是，找两个大小差不多的套在一起，挖几个洞，穿绳绑紧，吊篮就做好了。
她看着撕裂绳中心的塑料卷，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做个轮滑组，能省不少力。”
不至于吧？又不是干工程，要拉成百上千吨的东西。
江明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特意强调了一下：“你别多想，会没事的。伯母常年劳动，身体底子好。我定了闹钟，一个小时量一次，体温一直在39以下，血氧也很稳定，有97，只比我的低一点，我是说低一个数，我的是98。我上网搜了，95以上都是正常，90以下才危险。”
江瑷放弃伪装，收了笑，放下那卷绳子，贴着墙靠住。她垂眸盯着脚尖，问他：“你不怕死吗？”
他老实回答：“怕的，感觉这辈子还有很多遗憾，用伏龙话说就是没探到味。”
幸福就在眼前，只要他好好争取，就能拥有。如果现在就死去，太不甘心。
江瑷扬起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声，很快又沉静下去。
“我觉得你把她接过来自己照顾很冒失，但……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了。伯妈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一直以来，我都不太会表达对她的感情，刚才……应该说这一整天，我的脑子持续处于停机状态，你能想到的事，我想不到。我确实很害怕，所以，江明达，谢谢你。”
江明达熊着胆子说：“你伯妈就是我伯……母，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伯妈，想叫就叫吧，批准了。”
啊？这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江明达。”
她朝他招手，他刚走近，她踮脚，用手一捞，勾着他脖子往这边带。
江明达紧张到不敢呼吸——这是要亲他了吗？
然而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用额头抵着他的，恶狠狠地说：“别再让我看到你跟别的女人有什么，否则的话，你死定了！”
“噢，”他很快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咧着嘴大声应，“你放心，我从来不跟女人乱来！”
她跳台很快，松开手，转身往沙发上去，边走边问他：“你会做哪些菜，写下来，看看需要囤些什么？我只会西红柿炒蛋，黄瓜炒蛋，苦瓜炒蛋，蒸蛋，粉蒸肉，腊肉，呃……还有土豆丝、红萝卜丝、莴笋丝，不过我不会切，需要一个刮丝器。”
她顺手在柜子上拿到了笔，在黄历上撕了一页，在反面快速记录。等江明达报完他会的几个菜式，她临时补充：“差点忘了，我还有个拿手菜：醋炒藕。不是那种醋溜藕片，只放很少的醋，不酸，脆甜的，没糖，是它本身的淡甜味。这个时候能买到藕吗？”
他不喜欢吃酸或者甜的菜，她知道呢！
“能。”
本来江明达想提醒她可以直接让人送热菜，因为她着重提到了这个，他就特别期待起来，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差点被遗忘的某个承诺，又加上一句：很多姜蒜，虾或蟹。
江明达凑过来，装成很认真在看的样子，硬挤在她身边，被拍了一把才往旁边挪上那么一点。
“这时候买不到蟹了，菜店不进这个货。之前看卫脑壳在朋友圈卖，便宜的10块钱一只，贵的25，还有12块钱的，卖不动就没做了。”
“虾呢？”
“有，一年四季都有，只是价格起起落落。”
“贵吗？”
“不贵，江枫去拿，是批发价。”
难得她想做菜，就算是金价也得买。
她把单子写完，突然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人叫什么脑壳？”
江明达呵呵笑，把伏龙取名规则告诉她：“叫什么脑壳的，小时候一定是大头。叫什么毛丝的，爱上厕所。近视的，不是四眼就是眼镜。梁杆杆是小时候太瘦了，什么哈宝是小时候反应慢。”
“菜脚板？”
“40码，那鞋有你的两倍大。”
“脚大怎么了？她的眼睛也大，好好一姑娘，被你们叫成这样，一点都不好。”
江明达不敢反驳，默默地接受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