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在姜愿的记忆中，好像每年的清明节都会下雨，就像天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也会落泪。
饭后，一行人收拾收拾便出发去往墓地。
纸钱和贡品已经提前准备好，姜愿只去花店挑了一束鲜花，带给她妈妈。
外公和妈妈的坟墓离得很近，一座新，一座旧。
和往年一样，姜愿先给外公磕了头，然后带着东西到妈妈的坟前，她可以和妈妈独处一段时间。
她将食物摆放整齐，献上鲜花，然后点燃纸钱，静静地看着火苗绽放，跪坐在墓碑前，和妈妈“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纸钱燃尽，姜愿起身将周围打扫干净，又取了嫩枝插在妈妈的坟墓上，培上新土。
做完这些，舅舅他们也已经给外公扫完墓，过来祭奠一下她母亲。
外婆摸了摸姜愿的头发，轻声问：“怎么不打伞？身上都淋湿了。”
姜愿摇摇头：“没事的。”
雨其实很小，细如牛毛，正常步行是无需打伞的，但在外面待久了，姜愿的头发和肩背处还是湿润了个彻底。
外婆又揉了揉她的肩头，将手中的伞柄递过去：“你帮我撑着吧，举得怪累的。”
外婆年纪大了，受不得凉，姜愿不敢懈怠，尽心撑着伞，给自己也挡了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扫完墓回去已然不早了。姜愿看了眼时间，跟外婆说自己要回家了。
“阿愿要走了？”舅舅闻言挽留道，“你们不是放三天假吗，在这里玩两天再回去吧。”
舅妈也一同劝说：“是啊，现在也不早了，去襄城的车怕都停运了，玩两天让你舅舅送你回去。”
姜愿哪里听不出他们的客套话，笑着道：“还有一班车的，后天要上晚自习，我还有好几张试卷要做，没时间玩呢。”
外婆却是真心舍不得她：“那歇一晚明早再回去不成吗？”
“外婆。”姜愿拉着老人家的手道：“我歇下来就犯懒了，明天起来你们再留我吃个午饭，等回去又好晚了，那不就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哎，我知道你现在学业重，时间紧。”外婆叹气道，“我这不是好久没见我乖外孙，舍不得嘛。”
姜愿娇声说：“我也很想你，等高考完我回来一定多陪你几天。”
“好吧，那让你舅舅开车送你去车站。”
外婆的身体本就不太好，今天几番出门，耗尽了精力，没法再一同送姜愿到车站。
姜愿点头：“好，劳烦舅舅了。”
舅舅假意斥责：“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姜愿不好意思地笑笑，背上小包跟外婆告别。
上车后，姜愿立马跟宋昇通了讯息，告诉他自己的动向。聊完收起手机，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丝尴尬。
来时车上有外婆，一路上闲聊问候没断过，现在只剩下她和舅舅单独相处，该问的问题来的时候还都问完了，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挺不自在的。
姜愿抠着手指，只能侧头看车窗外沿路的风景。
“你跟着你爸爸他们生活，还适应吗？”舅舅突然开口问。
姜愿愣了一瞬才回答：“还行，他们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我还担心这么多年没在一块儿，你融入不进去。”
姜愿笑笑：“不会，彭阿姨和我弟弟都挺好相处的。”
舅舅“嗯”了一声。
姜愿等了一会儿，舅舅没再开口说话。
她眨眨眼，这算是聊完了？看来舅舅也找不到话题嘛。
又过了挺久，眼看就要到车站了，舅舅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别怪你外婆。”
姜愿微微蹙眉，疑惑问：“什么？”
“让你爸爸把你接回去，是无奈之举，不是你外婆的本意。”
姜愿瞬间变得落寞，半晌才轻声说：“我明白的，我从来没有怪过外婆，没有怪过任何人。”
说完，车里寂静无声。
车站广场的台阶前，汽车缓缓停下，姜愿道了谢，准备推门下车。
“等一下。”舅舅叫住她。
姜愿回头，看见舅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
“来，阿愿，拿着。”
姜愿连忙摆手：“谢谢舅舅，不用这样，我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挺多的。”
舅舅安抚一笑：“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年过年的时候没见到，就当是舅舅补给你的压岁钱，乖，拿去买车票。”
姜愿鼻头一酸，心说买车票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啊。
“你表妹小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她本性不坏的。”舅舅直接拉开姜愿的包，把钱放了进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舅舅说，知道了吗？”
姜愿垂眸点头，哑声道：“我知道，谢谢舅舅。”
“好了，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嗯，舅舅再见。”
-
宋昇在姜愿之前上车，就坐在来时的位置。见女孩上来，他立马起身让她进里面靠窗的座位。
窗户提前打开了，姜愿一坐下就侧头面向窗外，快速眨眼使眼眶的热意退散。
宋昇什么也没问，只在巴车发动后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下过一场雨，气温降了不少，凉风呼啸着从窗户吹进来，暴露在外的皮肤不禁泛起鸡皮疙瘩。
宋昇把外套递给姜愿，示意她穿上。
“不用了。”姜愿摆手拒绝，关了大半车窗，“你穿的还没我厚。”再把外套给她，身上就更加单薄了。
宋昇却执意不肯收回手，目光下垂望向姜愿的肩膀处，那里还有被雨打湿的痕迹：“你这样会感冒的。”
姜愿伸手摸摸肩头，最终还是接受了宋昇的好意：“谢谢。”
外套很大，姜愿要挽两圈袖子才能将手露出来，拉上拉链后她的上半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尤其是里面还残留着宋昇身上的温度，特别暖和。
姜愿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心情一瞬间好了不少，笑问道：“你今天下午去了哪些地方？”
“嗯……去了网上好评率较高的地方吃饭，然后在那附近随便逛了逛。”宋昇语气微顿，缓缓道，“途中路过一所高中，进去参观了一下。”
“哪所高中？”姜愿好奇地问。
宋昇说：“县城一中。”
“哇，我以前就是在县城一中读书！”姜愿惊喜道。
“我知道。”宋昇不太自然地舔舔嘴唇，姜愿转学前就读哪所学校，他问过。
不过……姜愿迟疑地想，县城一中离车站可不近，宋昇竟然跑到那边去吃饭，然后刚巧路过她以前的学校？
她到底是没问这个问题：“参观了感觉怎么样？”
“挺不错的，看上去比我们学校要新。”
姜愿嘿嘿笑道：“毕竟建校时间没有襄城一中长嘛。”
“嗯。”宋昇点点头，“你呢，下午去扫墓，顺利吗？”
“挺顺利的。”姜愿玩笑道，“扫墓这种事，我很有经验。”
宋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眼里流露出心疼。
姜愿见气氛不对，笑呵呵地转移话题：“你都不知道，回家后我外婆他们一个劲儿地留我在这边玩两天，你差点就被我放鸽子了。”
宋昇仍旧笑不出来，看着姜愿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呢？其实我也觉得今天就回去，行程很赶，后面还有两天假，你完全可以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的。”
姜愿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垂眸盯着自己的袖口，沉默了好久。
这是最后一班回城的车，车上没坐满人，后排只有他们两个。司机师傅打开了车载音响，音乐声缓缓流淌。
就在宋昇以为姜愿不会再说话时，女孩的声音轻轻传来：“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只一句，宋昇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爸生活，后来他追求彭阿姨，带着我不方便，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身边。”姜愿回忆着，徐徐说道，“那时候我好像只有五岁，我还记得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爸带我来‘看’她，我们在她的坟前待了很久很久，然后我爸回去了，我留下了。”
宋昇的喉结滚动了下，是了，小时候他第一次遇见姜愿，正是他五岁生日那天，在电视台。
姜愿想玩桌上的芭比娃娃，以为那是他的，便用手中的煤球玩偶跟他交换。那玩偶有一模一样的两个，连瑕疵都是一样的，姜愿分给他一个，另一个自己留着。
后来他再让游珊带他去电视台，却再也没见过那天的小女孩。
想来当初姜愿出现在电视台，应该是她爸爸去见彭阿姨时带过去的，而姜愿的生日在他后面一个月，那时她被带到了县城。
“我外公外婆待我特别好，可能是可怜我，也可能是把对我妈妈的感情都寄托到了我身上。”姜愿笑笑，随后又叹了口气，“我舅舅家有个女儿，和我同岁，小时候经常和我吵架，因为她觉得我外公外婆偏心我。”
说到这儿姜愿停顿了两秒，瞥一眼宋昇才继续说：“我小时候挺凶的，还不讲理，仗着外公外婆的宠爱，半点不让着我表妹，每次都能把她气哭。”
宋昇想象着，并不觉得哪里凶。
“有一次我们吵得很厉害。”姜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两个人都很上头，我表妹口不择言，说我有妈生，没……”
宋昇皱皱眉，那话太难听了。
“我很生气，就动手打了她，她摔在台阶上，磕到了头。大人听见动静，全部跑出来看，我当时也被吓到了，想去扶我表妹的，结果被我舅妈一把扯开，也摔在了地上。”
宋昇手指蜷缩了下，目露担忧，想开口阻止姜愿说下去。
姜愿深呼吸两口气，低着头继续道：“我外婆拉我起来，没忍住说了我舅妈两句，舅妈见外婆那样护着我，就说他们只关心外孙女，从来没把亲孙女当回事，两个人因为我吵了起来。”
“我舅舅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大概也对我外公外婆有点不满，就任由她们那样吵下去。”姜愿咬咬唇，“那天到最后都没吵出个结论，后来外公带我去给表妹道了歉，舅舅知道起因后也强迫表妹跟我道歉，表面上是和好了，但心里终究是存了芥蒂，大人小孩都是。”
宋昇明白了，有点后悔问姜愿这些事，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又有点庆幸姜愿肯说出来，至少比憋在心里强。
“从那以后，表妹再也没和我吵过架，我们连话都很少说。舅妈见着我虽然还是亲亲热热的，但我感受得出来，她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不想贴上去讨人嫌，就很少去他们家。”
宋昇望着女孩垂下的眉眼，心说你才不讨人嫌。
“三年前。”姜愿说完这三个字，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哽咽道，“外公从树上摔下来，去世了。”
宋昇闻言心口狠狠一震，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情景。
那天是初三数学竞赛，考点设在襄城八中，也就是他初中就读的学校，他那时年少气盛，加上对考场熟悉，考试是踩着点到的。
当他把与考试不相干的文具放在考场外面时，隔壁考场外的一个书包吸引了他的视线，准确地说，是书包上的挂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煤球玩偶，和他卧室里放着的那个很像。
那段时间校园里正流行书包挂件，他每天上下学都能见到各式各样的玩偶。起初他只以为是巧合，毕竟距小女孩送他玩偶已经过了将近十年，他的煤球都快被他玩烂了，挂在那个书包上的煤球看上去却还很新。
他惦记着这回事，于是做完题提前交了答卷，假装路过隔壁考场，认真观察了那个书包挂件。他有八成把握，那个煤球就是属于记忆中的小女孩，那种瑕疵很少见。
他很惊喜，本想等考试结束看看书包的主人，可是提前交卷不能在考场外逗留，下楼后又遇到同样提前交卷的好友，被一打岔，就错过了。
不过，他回家时，就在他家楼下，他竟然又见到了那个煤球！
最开始他是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原本他想绕开走，但女孩子听上去太惨了，哭得可怜又无助，他的家教不允许他就那样走开，于是他过去了。
女孩子躲在一簇三角梅后面，埋头掩面，肩膀随着抽泣颤抖。他绕过花坛，低头翻找纸巾，余光瞥见了熟悉的书包，熟悉的挂件。
他呆愣几秒，纸巾没找到，傻傻地上前几步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
女孩子摇头拒绝，眼皮都没抬，看上去并不想让外人看见她，只想一个人发泄一下情绪。
有点情商的人当时就该走开了，但他望着那个煤球，生了恻隐之心，强行给女孩子塞了随身携带的手帕……
宋昇胸口胀痛，原来，三年前看到姜愿，她哭成那个样子，是外公出了意外。
在他欢喜于再次见到她时，她那么痛苦。
姜愿收拾好心情，缓缓诉说道：“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大不如从前，生病住院了好几次，身边少不了人照顾，舅舅舅妈打算把她接去家里，我的处境就变得有些尴尬。”
宋昇一下听出其中的意思，且不说舅舅一家人喜不喜欢姜愿，他们赡养外婆是义务，却没有义务抚养她。
“外婆为了我拒绝了两次，搞得大家不太愉快。”姜愿侧头望向车窗外，“我怕又因为我起争执，就联系了我爸，他帮我转了学，去年暑假我搬到了左岸居。”
宋昇看着女孩的后脑勺，喉咙发紧，不知道说什么，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姜愿苦笑两声，回头问：“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非得今天回家了吗？”
宋昇忧伤地说：“对不起。”
他明白了，他不该问的。
姜愿和他对视，半晌，轻声问：“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
宋昇的眼底红了个彻底，他受不了地率先移开视线。
好疼啊，他的心好疼，快要无法呼吸了。
姜愿见他这样反而平静了下来：“没关系，是我自己想说的。”
她若是不想告诉宋昇这些，就直接表明不想回答了。
宋昇的喉结上下翻滚，眉宇间尽是悲戚。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经历如此感同身受，心痛更甚本人。
“好了好了。”姜愿感觉他快要哭了，好笑道，“我现在提起来已经没多大感觉了，而且我很高兴转学到这边来，认识了很多人，交到了好朋友，还有……”
她故意拉长声线，等宋昇红着眼重新看向她，才笑嘻嘻地说：“襄城一中的教学质量更好，我的成绩提升了好多，一模分数出来，我的排名又上升了呢。”
宋昇：“……”
“当然，这里不得不感谢小宋老师辅导我的物理功课，没有小宋老师的话，我……”
“阿愿。”宋昇忽然叫她。
姜愿因为这个称呼愣了愣：“啊？”
宋昇眸光微闪，欲言又止：“没事。”
姜愿被打岔，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说啥，“哦”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中巴车已经驶入了襄城城区，天色擦黑，街道两旁的路灯同时亮起。
等姜愿和宋昇回到左岸居，天已经完全黑了。奔波了一整天，情绪几经起伏，两人都感觉倦倦的。
把姜愿送到5号楼下，宋昇低声道：“回去好好休息。”
“嗯。”姜愿点点头，挥手道别时看见挽了两圈的袖口，才意识到宋昇的外套还在她身上，她连忙伸手拉下拉链，“你的衣服。”
“别脱了，好不容易穿暖和的，当心脱了感冒。”宋昇阻止她的动作，“叔叔阿姨他们不是回老家了吗？没人看见，你穿着上去吧。”
姜愿眨眨眼，还没回话，宋昇已经把她刚拉到一半的拉链又拉上去了。
眼看拉链滑轮拉到了顶，宋昇却迟迟没有收回手。姜愿嘴唇动了动，正要发出疑问时，宋昇手臂一转，双手勾着她的肩膀，将她摁进了怀中。
姜愿：“！！！”
姜愿睁大双眼，身体僵硬，一瞬间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只知道耳边的呼吸声微颤。
宋昇闭着眼，心脏雷动。
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女孩脑后的秀发，宋昇的声音极轻：“阿愿。”
姜愿回应了，但似乎没有发出声音。
“阿愿。”宋昇又叫了一遍。
“嗯？”这回有声音了。
宋昇很难诉说此刻的心情，这个拥抱他好似思考了一路，又好似是一瞬间萌发的冲动。
他唤她的名字，唤完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敢抱太久，又不想什么都不说就放开她。
于是，他呢喃道：“阿愿，很高兴认识你。”
姜愿哭笑不得，这话她怎么接？
“谢谢你。”宋昇自顾自说着，“谢谢你愿意跟我说。”
说完松开手，后退两步，柔声道别：“上去吧，晚安。”
饭后，一行人收拾收拾便出发去往墓地。
纸钱和贡品已经提前准备好，姜愿只去花店挑了一束鲜花，带给她妈妈。
外公和妈妈的坟墓离得很近，一座新，一座旧。
和往年一样，姜愿先给外公磕了头，然后带着东西到妈妈的坟前，她可以和妈妈独处一段时间。
她将食物摆放整齐，献上鲜花，然后点燃纸钱，静静地看着火苗绽放，跪坐在墓碑前，和妈妈“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纸钱燃尽，姜愿起身将周围打扫干净，又取了嫩枝插在妈妈的坟墓上，培上新土。
做完这些，舅舅他们也已经给外公扫完墓，过来祭奠一下她母亲。
外婆摸了摸姜愿的头发，轻声问：“怎么不打伞？身上都淋湿了。”
姜愿摇摇头：“没事的。”
雨其实很小，细如牛毛，正常步行是无需打伞的，但在外面待久了，姜愿的头发和肩背处还是湿润了个彻底。
外婆又揉了揉她的肩头，将手中的伞柄递过去：“你帮我撑着吧，举得怪累的。”
外婆年纪大了，受不得凉，姜愿不敢懈怠，尽心撑着伞，给自己也挡了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扫完墓回去已然不早了。姜愿看了眼时间，跟外婆说自己要回家了。
“阿愿要走了？”舅舅闻言挽留道，“你们不是放三天假吗，在这里玩两天再回去吧。”
舅妈也一同劝说：“是啊，现在也不早了，去襄城的车怕都停运了，玩两天让你舅舅送你回去。”
姜愿哪里听不出他们的客套话，笑着道：“还有一班车的，后天要上晚自习，我还有好几张试卷要做，没时间玩呢。”
外婆却是真心舍不得她：“那歇一晚明早再回去不成吗？”
“外婆。”姜愿拉着老人家的手道：“我歇下来就犯懒了，明天起来你们再留我吃个午饭，等回去又好晚了，那不就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哎，我知道你现在学业重，时间紧。”外婆叹气道，“我这不是好久没见我乖外孙，舍不得嘛。”
姜愿娇声说：“我也很想你，等高考完我回来一定多陪你几天。”
“好吧，那让你舅舅开车送你去车站。”
外婆的身体本就不太好，今天几番出门，耗尽了精力，没法再一同送姜愿到车站。
姜愿点头：“好，劳烦舅舅了。”
舅舅假意斥责：“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姜愿不好意思地笑笑，背上小包跟外婆告别。
上车后，姜愿立马跟宋昇通了讯息，告诉他自己的动向。聊完收起手机，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丝尴尬。
来时车上有外婆，一路上闲聊问候没断过，现在只剩下她和舅舅单独相处，该问的问题来的时候还都问完了，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挺不自在的。
姜愿抠着手指，只能侧头看车窗外沿路的风景。
“你跟着你爸爸他们生活，还适应吗？”舅舅突然开口问。
姜愿愣了一瞬才回答：“还行，他们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我还担心这么多年没在一块儿，你融入不进去。”
姜愿笑笑：“不会，彭阿姨和我弟弟都挺好相处的。”
舅舅“嗯”了一声。
姜愿等了一会儿，舅舅没再开口说话。
她眨眨眼，这算是聊完了？看来舅舅也找不到话题嘛。
又过了挺久，眼看就要到车站了，舅舅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别怪你外婆。”
姜愿微微蹙眉，疑惑问：“什么？”
“让你爸爸把你接回去，是无奈之举，不是你外婆的本意。”
姜愿瞬间变得落寞，半晌才轻声说：“我明白的，我从来没有怪过外婆，没有怪过任何人。”
说完，车里寂静无声。
车站广场的台阶前，汽车缓缓停下，姜愿道了谢，准备推门下车。
“等一下。”舅舅叫住她。
姜愿回头，看见舅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
“来，阿愿，拿着。”
姜愿连忙摆手：“谢谢舅舅，不用这样，我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挺多的。”
舅舅安抚一笑：“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年过年的时候没见到，就当是舅舅补给你的压岁钱，乖，拿去买车票。”
姜愿鼻头一酸，心说买车票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啊。
“你表妹小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她本性不坏的。”舅舅直接拉开姜愿的包，把钱放了进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舅舅说，知道了吗？”
姜愿垂眸点头，哑声道：“我知道，谢谢舅舅。”
“好了，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嗯，舅舅再见。”
-
宋昇在姜愿之前上车，就坐在来时的位置。见女孩上来，他立马起身让她进里面靠窗的座位。
窗户提前打开了，姜愿一坐下就侧头面向窗外，快速眨眼使眼眶的热意退散。
宋昇什么也没问，只在巴车发动后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下过一场雨，气温降了不少，凉风呼啸着从窗户吹进来，暴露在外的皮肤不禁泛起鸡皮疙瘩。
宋昇把外套递给姜愿，示意她穿上。
“不用了。”姜愿摆手拒绝，关了大半车窗，“你穿的还没我厚。”再把外套给她，身上就更加单薄了。
宋昇却执意不肯收回手，目光下垂望向姜愿的肩膀处，那里还有被雨打湿的痕迹：“你这样会感冒的。”
姜愿伸手摸摸肩头，最终还是接受了宋昇的好意：“谢谢。”
外套很大，姜愿要挽两圈袖子才能将手露出来，拉上拉链后她的上半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尤其是里面还残留着宋昇身上的温度，特别暖和。
姜愿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心情一瞬间好了不少，笑问道：“你今天下午去了哪些地方？”
“嗯……去了网上好评率较高的地方吃饭，然后在那附近随便逛了逛。”宋昇语气微顿，缓缓道，“途中路过一所高中，进去参观了一下。”
“哪所高中？”姜愿好奇地问。
宋昇说：“县城一中。”
“哇，我以前就是在县城一中读书！”姜愿惊喜道。
“我知道。”宋昇不太自然地舔舔嘴唇，姜愿转学前就读哪所学校，他问过。
不过……姜愿迟疑地想，县城一中离车站可不近，宋昇竟然跑到那边去吃饭，然后刚巧路过她以前的学校？
她到底是没问这个问题：“参观了感觉怎么样？”
“挺不错的，看上去比我们学校要新。”
姜愿嘿嘿笑道：“毕竟建校时间没有襄城一中长嘛。”
“嗯。”宋昇点点头，“你呢，下午去扫墓，顺利吗？”
“挺顺利的。”姜愿玩笑道，“扫墓这种事，我很有经验。”
宋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眼里流露出心疼。
姜愿见气氛不对，笑呵呵地转移话题：“你都不知道，回家后我外婆他们一个劲儿地留我在这边玩两天，你差点就被我放鸽子了。”
宋昇仍旧笑不出来，看着姜愿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呢？其实我也觉得今天就回去，行程很赶，后面还有两天假，你完全可以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的。”
姜愿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垂眸盯着自己的袖口，沉默了好久。
这是最后一班回城的车，车上没坐满人，后排只有他们两个。司机师傅打开了车载音响，音乐声缓缓流淌。
就在宋昇以为姜愿不会再说话时，女孩的声音轻轻传来：“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只一句，宋昇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爸生活，后来他追求彭阿姨，带着我不方便，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身边。”姜愿回忆着，徐徐说道，“那时候我好像只有五岁，我还记得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爸带我来‘看’她，我们在她的坟前待了很久很久，然后我爸回去了，我留下了。”
宋昇的喉结滚动了下，是了，小时候他第一次遇见姜愿，正是他五岁生日那天，在电视台。
姜愿想玩桌上的芭比娃娃，以为那是他的，便用手中的煤球玩偶跟他交换。那玩偶有一模一样的两个，连瑕疵都是一样的，姜愿分给他一个，另一个自己留着。
后来他再让游珊带他去电视台，却再也没见过那天的小女孩。
想来当初姜愿出现在电视台，应该是她爸爸去见彭阿姨时带过去的，而姜愿的生日在他后面一个月，那时她被带到了县城。
“我外公外婆待我特别好，可能是可怜我，也可能是把对我妈妈的感情都寄托到了我身上。”姜愿笑笑，随后又叹了口气，“我舅舅家有个女儿，和我同岁，小时候经常和我吵架，因为她觉得我外公外婆偏心我。”
说到这儿姜愿停顿了两秒，瞥一眼宋昇才继续说：“我小时候挺凶的，还不讲理，仗着外公外婆的宠爱，半点不让着我表妹，每次都能把她气哭。”
宋昇想象着，并不觉得哪里凶。
“有一次我们吵得很厉害。”姜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两个人都很上头，我表妹口不择言，说我有妈生，没……”
宋昇皱皱眉，那话太难听了。
“我很生气，就动手打了她，她摔在台阶上，磕到了头。大人听见动静，全部跑出来看，我当时也被吓到了，想去扶我表妹的，结果被我舅妈一把扯开，也摔在了地上。”
宋昇手指蜷缩了下，目露担忧，想开口阻止姜愿说下去。
姜愿深呼吸两口气，低着头继续道：“我外婆拉我起来，没忍住说了我舅妈两句，舅妈见外婆那样护着我，就说他们只关心外孙女，从来没把亲孙女当回事，两个人因为我吵了起来。”
“我舅舅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大概也对我外公外婆有点不满，就任由她们那样吵下去。”姜愿咬咬唇，“那天到最后都没吵出个结论，后来外公带我去给表妹道了歉，舅舅知道起因后也强迫表妹跟我道歉，表面上是和好了，但心里终究是存了芥蒂，大人小孩都是。”
宋昇明白了，有点后悔问姜愿这些事，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又有点庆幸姜愿肯说出来，至少比憋在心里强。
“从那以后，表妹再也没和我吵过架，我们连话都很少说。舅妈见着我虽然还是亲亲热热的，但我感受得出来，她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不想贴上去讨人嫌，就很少去他们家。”
宋昇望着女孩垂下的眉眼，心说你才不讨人嫌。
“三年前。”姜愿说完这三个字，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哽咽道，“外公从树上摔下来，去世了。”
宋昇闻言心口狠狠一震，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情景。
那天是初三数学竞赛，考点设在襄城八中，也就是他初中就读的学校，他那时年少气盛，加上对考场熟悉，考试是踩着点到的。
当他把与考试不相干的文具放在考场外面时，隔壁考场外的一个书包吸引了他的视线，准确地说，是书包上的挂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煤球玩偶，和他卧室里放着的那个很像。
那段时间校园里正流行书包挂件，他每天上下学都能见到各式各样的玩偶。起初他只以为是巧合，毕竟距小女孩送他玩偶已经过了将近十年，他的煤球都快被他玩烂了，挂在那个书包上的煤球看上去却还很新。
他惦记着这回事，于是做完题提前交了答卷，假装路过隔壁考场，认真观察了那个书包挂件。他有八成把握，那个煤球就是属于记忆中的小女孩，那种瑕疵很少见。
他很惊喜，本想等考试结束看看书包的主人，可是提前交卷不能在考场外逗留，下楼后又遇到同样提前交卷的好友，被一打岔，就错过了。
不过，他回家时，就在他家楼下，他竟然又见到了那个煤球！
最开始他是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原本他想绕开走，但女孩子听上去太惨了，哭得可怜又无助，他的家教不允许他就那样走开，于是他过去了。
女孩子躲在一簇三角梅后面，埋头掩面，肩膀随着抽泣颤抖。他绕过花坛，低头翻找纸巾，余光瞥见了熟悉的书包，熟悉的挂件。
他呆愣几秒，纸巾没找到，傻傻地上前几步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
女孩子摇头拒绝，眼皮都没抬，看上去并不想让外人看见她，只想一个人发泄一下情绪。
有点情商的人当时就该走开了，但他望着那个煤球，生了恻隐之心，强行给女孩子塞了随身携带的手帕……
宋昇胸口胀痛，原来，三年前看到姜愿，她哭成那个样子，是外公出了意外。
在他欢喜于再次见到她时，她那么痛苦。
姜愿收拾好心情，缓缓诉说道：“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大不如从前，生病住院了好几次，身边少不了人照顾，舅舅舅妈打算把她接去家里，我的处境就变得有些尴尬。”
宋昇一下听出其中的意思，且不说舅舅一家人喜不喜欢姜愿，他们赡养外婆是义务，却没有义务抚养她。
“外婆为了我拒绝了两次，搞得大家不太愉快。”姜愿侧头望向车窗外，“我怕又因为我起争执，就联系了我爸，他帮我转了学，去年暑假我搬到了左岸居。”
宋昇看着女孩的后脑勺，喉咙发紧，不知道说什么，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姜愿苦笑两声，回头问：“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非得今天回家了吗？”
宋昇忧伤地说：“对不起。”
他明白了，他不该问的。
姜愿和他对视，半晌，轻声问：“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
宋昇的眼底红了个彻底，他受不了地率先移开视线。
好疼啊，他的心好疼，快要无法呼吸了。
姜愿见他这样反而平静了下来：“没关系，是我自己想说的。”
她若是不想告诉宋昇这些，就直接表明不想回答了。
宋昇的喉结上下翻滚，眉宇间尽是悲戚。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经历如此感同身受，心痛更甚本人。
“好了好了。”姜愿感觉他快要哭了，好笑道，“我现在提起来已经没多大感觉了，而且我很高兴转学到这边来，认识了很多人，交到了好朋友，还有……”
她故意拉长声线，等宋昇红着眼重新看向她，才笑嘻嘻地说：“襄城一中的教学质量更好，我的成绩提升了好多，一模分数出来，我的排名又上升了呢。”
宋昇：“……”
“当然，这里不得不感谢小宋老师辅导我的物理功课，没有小宋老师的话，我……”
“阿愿。”宋昇忽然叫她。
姜愿因为这个称呼愣了愣：“啊？”
宋昇眸光微闪，欲言又止：“没事。”
姜愿被打岔，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说啥，“哦”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中巴车已经驶入了襄城城区，天色擦黑，街道两旁的路灯同时亮起。
等姜愿和宋昇回到左岸居，天已经完全黑了。奔波了一整天，情绪几经起伏，两人都感觉倦倦的。
把姜愿送到5号楼下，宋昇低声道：“回去好好休息。”
“嗯。”姜愿点点头，挥手道别时看见挽了两圈的袖口，才意识到宋昇的外套还在她身上，她连忙伸手拉下拉链，“你的衣服。”
“别脱了，好不容易穿暖和的，当心脱了感冒。”宋昇阻止她的动作，“叔叔阿姨他们不是回老家了吗？没人看见，你穿着上去吧。”
姜愿眨眨眼，还没回话，宋昇已经把她刚拉到一半的拉链又拉上去了。
眼看拉链滑轮拉到了顶，宋昇却迟迟没有收回手。姜愿嘴唇动了动，正要发出疑问时，宋昇手臂一转，双手勾着她的肩膀，将她摁进了怀中。
姜愿：“！！！”
姜愿睁大双眼，身体僵硬，一瞬间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只知道耳边的呼吸声微颤。
宋昇闭着眼，心脏雷动。
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女孩脑后的秀发，宋昇的声音极轻：“阿愿。”
姜愿回应了，但似乎没有发出声音。
“阿愿。”宋昇又叫了一遍。
“嗯？”这回有声音了。
宋昇很难诉说此刻的心情，这个拥抱他好似思考了一路，又好似是一瞬间萌发的冲动。
他唤她的名字，唤完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敢抱太久，又不想什么都不说就放开她。
于是，他呢喃道：“阿愿，很高兴认识你。”
姜愿哭笑不得，这话她怎么接？
“谢谢你。”宋昇自顾自说着，“谢谢你愿意跟我说。”
说完松开手，后退两步，柔声道别：“上去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