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五年,阳春三月。京城三十里外青莲山脚下的青莲镇。

    晌午刚过,日悬中天。书肆门可罗雀,习习暖风熏得于萱儿昏昏欲睡。她灌下一碗酽茶仍不顶用,遂耷拉着眼皮随手往香炉中丢了几片新买的牙香。

    沉香的浓凉混着薄荷的清新,扑入鼻息沁润肺腑,她的倦意随着青烟一同徐徐散去。

    忽然间一声笑语盈盈入耳,人未至声先到。

    “我们家的香用起来如何?”

    “夕熏……?”

    于萱儿猛然抬头,喜色刚攀上眼梢,转瞬便化作惊诧,“你怎么这副模样?”

    来者一副少年打扮,一身粗糙的素色青灰布衣,发髻束得歪歪扭扭,几缕细碎发丝垂落在耳畔。乍看整个人土了吧唧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可细看之下,却能辨出这人五官还算秀美。面庞素净清丽,鼻唇圆润小巧,鸦羽般的长睫下忽闪着一双如麑鹿般的灵眸。

    只是皮肤略显黝黑,眼波上又大喇喇地横着的一对过分显眼的粗眉,破坏了五官整体和谐。

    这人正是于萱儿多年的发小,孟家香铺的闺女孟夕熏。

    问题在于,她的发小,本应是位芳龄二八的少女。

    见于萱儿走上前来猛盯着她瞧,孟夕熏得意道:“怎么样,我的乔装还算可以吧?”

    “别人都懂得效仿美人,怎么就你偏喜欢往丑里作。”于萱儿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说吧,这次又打算作什么妖?”

    “没打算作妖,前些天我父亲挑水时不是扭伤了腰嘛,你知道我家一直在为青莲观供香,所以我过会儿打算代他上山送香。”

    孟夕熏揉了揉被戳痛的额头:“走之前听闻隔壁刘大娘说山上有些不太平,让我好生提防些。我就提前准备咯,你看,我午饭也少吃了两口,争取做一个穷苦伶仃不打眼的傻小子,让山贼强盗一看就觉得我没有绑架价值。”

    于萱儿打量着她特意用炭笔涂黑的大粗眉,以及不知涂抹了什么而比平日显黑的圆润脸庞,嗤了一声道:“这能顶什么用?若真遇上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才不管这些呢。”

    “没事,以防万一我带了秘密武器。”孟夕熏拍了拍腰间别着的小包与香囊,胸有成竹道,“再说,咱们这儿离京城远,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平日素来祥和,不像是会被山贼盯上的。这传言顶多是哪家吓唬小孩子的话,传多了就被当真了。”

    “这倒也是,我也不曾听闻……”于萱儿略一思忖,又道,“不过,你多谨慎些也不为过,孟叔就差把‘’四字刻你脑门上了。”

    儿时同伴的揶揄中夹着关切,孟夕熏悉数笑纳。她嘿嘿笑了两声:“我顺路来取书。”

    待于萱儿绕到柜台后,孟夕熏拾起柜上的香箸,轻轻拨动炉中香灰:“怎样,这香提神醒脑很管用吧?”

    “还凑合……香味倒是挺好闻的。喏,你要的新话本,还有另一本,这书可让我好找。”

    于萱儿将捆好的包裹抛给她,孟夕熏单手利落接住,看了看话本和另一本书脊上的《花木志》三字,遂心满意足地将包裹塞入背篓,将备好的铜板扣在桌上:“谢了萱儿,下次给你带新香。”

    见她一阵风似的就要走,于萱儿眼疾手快拉住她衣袖,带到一旁悄声问:“哎,最近香铺生意是不是不太好做?”

    孟夕熏自然知道她指什么。

    孟家父母在青莲镇以经营香铺为生,售卖些常用香材香器、自制香品香药、供奉时用的线香等等。

    由于品类多样,平价公道,制香手艺优秀,香铺在镇子上小有名气,广受街坊好评,平日顾客不少。

    然而近日邻街忽而新开了家大香铺,宣传声势浩大,号称售卖的都是名贵稀有的香品,原料远自西域,价格又意外低廉,因此一开业便门庭若市,直接导致孟家香铺冷清了不少。

    孟家夫妻老实本分,踏实勤恳,无意与同行争个高低,认为自家生意能养家糊口便足矣。

    可于萱儿知道孟夕熏不是坐得住的性格,她面对各种新奇刺激总是跃跃欲试,半点不服输。

    “我试了他们家的香,也没有多好闻,还是你家的香实在。用不了多久,顾客们自然会回归的。”

    于萱儿本意是想劝慰,却没想这次孟夕熏神色淡定回道:“同行合理竞争嘛,这算不得什么,我自有主意。”

    “行吧,该说的我也说了。”于萱儿自知劝不住,加之她也相信自家发小的能力,便笑笑道,“你从小就鬼主意多,也不知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都是从何处来的。”

    孟夕熏浅笑一声并未回话,与于萱儿挥了挥手走出店门。

    午后的清风徐徐掠过,孟夕熏一路步履轻快,直往青莲山赶去。

    自她穿越至这历史上不曾有的大雍国,已有十余年了。

    前世遭遇意外身亡,清醒过来后孟夕熏结合前世和原身记忆,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架空的古言小说。

    书中男主角为屡建奇功的少年将军,为人霸道狠厉城府深沉,女主角则是男主角从小培养的暗卫,性格温柔坚韧且深情不渝。

    二人因种种缘由而虐恋纠葛了整本书,期间夹杂着虐身虐心、狗血失忆、被迫做白月光女二的替身、她逃他追、强取豪夺等各种桥段,最终才修成正果。

    而她孟夕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一名因嫉妒而陷害女主、没过两章就阴谋败露,最终被下令处决的炮灰女官。

    对,不是逆袭女主,甚至也不是男主的白月光女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炮灰路人。

    炮灰女官原主出身自司香世家,祖父曾是皇宫中富有盛名的司香官,因厌倦纷争和身体抱恙等原因告老还乡。原主的父母也无意谋求高官厚禄,只想本本分分做些小生意,故而在老家的镇子上开了家香铺谋生。

    家人淡泊名利,原主却从小心高气傲,并不甘于在小小镇子上埋没自身才能,遂想尽办法削尖脑袋进了宫,托祖父旧日的关系而成功跻身为司香女官。

    书中的男二角色是大雍国当朝皇帝,在与女主偶遇后生出好感,原主因容貌气质与女主有三分相似而得皇帝青睐,被调至御前专职司香。

    但原主并不满足于此,而是处心积虑意欲入主后宫,甚至为获圣眷,以香迷惑陷害颇得皇帝恩宠的女主。

    而这一切被皇帝和女主轻易识破,最终原主自食其果,定罪后于狱中自尽。

    孟夕熏通过残魂的记忆,感知原主魂魄已经投胎转世。她所能做的唯有祈愿原主这次能洗心革面投个好胎,以及过好自己这一世,不再重蹈原主覆辙。

    因此,孟夕熏并不想掺和主线。想来她一无吊打众人的金手指,二无主角光环,三无显赫地位,四无倾城容貌,仅有的只是对原书剧情的记忆罢了。

    况且在原书剧情中,她的参与度不高,下场又颇为凄惨,实在是没必要去趟浑水。

    与其卷入其间成为炮灰,还不如就在镇上安安稳稳做自家小生意为好,小富即安嘛。

    前世孟夕熏一个人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奔波劳碌;这一世享阖家之欢与田园牧歌的生活,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只不过……她家离富,着实还有不少差距。

    皆因自家父母太过佛系,合香时用料讲究毫不含糊,售卖香品香材从不缺斤少两,对囊中羞涩又信奉虔诚的顾客还时不时减去零头多赠几支香品,因此铺内盈余仅仅是过得去而已。

    孟夕熏自小在香熏火燎长大,这些年耳濡目染,对香生出了浓厚兴趣。随着年岁增长,她不断从父母那边继承制香手艺,读书玩乐闲暇之余就会时不时就帮衬,对铺子里的生意很是上心。

    虽不肖想什么大富大贵,但兴许是由于前世父母早逝,饱经颠沛流离与人情冷暖,孟夕熏对赚钱有一股不小的执念。

    毕竟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握在手里的金银铜板是实实在在永远不会背叛她的!

    这一世她又有了牵挂,孟家夫妻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孟夕熏更想多赚些钱为父母颐养天年。

    她有自信,孟家是香艺世家,香品质量绝不会输于别家,只需宣传上再多费些功夫就足够了。

    所以如今孟夕熏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能多推销自家香品,此次特意自告奋勇去青莲观送香也存着这样的目的。

    孟夕熏轻车熟路,不多时就抵达了镇外的青莲山脚下。日光和煦,倾洒下斑驳树影,绿草如茵芬芳遍野,清越鸟鸣和着潺潺流水,俨然一副春日好景。

    青莲山地处偏远,又非要道,素来游人不多,此时更是分外寂静空幽。

    孟夕熏背着竹篓,手中晃荡着青翠欲滴的竹枝,一路轻哼小调,惬意悠然,腰间精致小巧的香囊蹦跳摆动着。

    骤然间,喧嚣奔腾的蹄声与萧萧马鸣由远及近,划破了山林的宁静。

    孟夕熏闻声,忙退让到路旁。只见衣冠楚楚的侍从们架着气派轩昂的马车,沿上山路声势浩大地疾驰而过。一时间马蹄激荡,车轮隆隆,无数尘土飞溅。

    微风拂帘动,銮铃声悠悠。

    错身之时,孟夕熏蓦然抬眼,见随风如波浪般荡漾飘起的车帘之后,浮光掠影地勾勒出一张仙姿佚貌的侧颜。

    那人面如冠玉,琉璃般眼瞳中折出清冷视线,眸光交错之际,恍然如白日梦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仅是惊鸿一瞥,马车便已驶远。

    孟夕熏被夺心魄般晃神了好一会儿,内心忽而警醒不安。

    等下,那位俊美的公子是谁?就凭那副惊艳容貌和华贵气质,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路人角色啊?

    她莫非是遇上主线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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