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拘在大理寺的这一夜,姜明月没阖过眼,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在斜穿过小窗照进牢房的月光里,直站到了次日天明。

    哥哥说,这一次没人能救得了她了……

    当真就没人能救得了她了吗?

    她的父亲是从五品大理寺少卿,她的哥哥是从四品太府寺少卿,姜氏旁支混迹官场的儿郎也不在少数,那么多门路,就算不能将她囫囵个儿的保出去,起码留一条性命不在话下,可因为出事的是她,她的父亲漠不关心,她的兄长未劳神为她谋一分生机便定了她的结局,如果……

    如果在熙来攘往的京都城街道,将短匕扎进陌生男子左胸膛里的那个人是姨娘柳氏的女儿,那么,这个时候的姜府大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说到底,是她轻如鸿毛。

    深知自个儿比不了被父兄捧在手掌心里宠着护着的姜梨,所以打从一开始,姜明月就没把走出大理寺牢房的希望放在姜氏任何一人身上,她的希望,在昨日那个被侍从护着从京都城街道打马飞驰而过的十四岁少年身上。

    是了,昨日在熙来攘往的京都城街道,她本没打算杀人,而是在出城狩猎必经的路上等待久别的故人,只是故人身份今非昔比,所行之处皆有人开道,巧的是那开道侍从里偏就有一个是她非杀不可的人。

    说是非杀不可的人,其实素不相识,若不是那群开道的侍从久等不来主子仪仗,闲坐在街边茶肆拿话消磨时间,兴许,她不会教自己的手这么早就沾上人血。

    起初,那群人只是在高谈此次狩猎各家主子收获几何,接着将话头拐到御史大夫家傻儿子在猎场闹出的笑话上,继而又顺势扯出即将与御史大夫府结秦晋之好的姜氏……

    言语云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是非论,目不转睛盯着长街尽头故人归来方向的姜明月听的有一搭没一搭,直到……

    直到那名曾将鞋底置于哥哥胸膛上的侍从起身,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炫耀似的说起十年前自已一脚踹断旧岁风光无两的朝歌长公主之子、今岁借满腹经纶荣升太府寺少卿之位的姜氏嫡子三根肋骨的经历,姜明月适才收回眺向故人来处的视线。

    “我很想死,可皇阿舅派来的禁军迟迟不杀我,有一天,我抱住一个来清点是否有漏网仆从的禁军腿腕子,求他给我一个痛快,但他没杀我,只是一脚踹断了我左胸的三根肋骨……”

    这是哥哥对姜明月叙述的过往,自听到的那一刻起,她一字一句都不敢忘。

    可,这段过往里的另一个角,却对他的同伴说——

    “建兴十一年,我奉先帝的命令去罪妇叶朝歌家中清点遗体,好家伙,老子一进门就被里头的尸臭味熏的呕吐不止,上值前才吃的水引馎饦一股脑吐到了老子的新鞋上,老子正生着气,谁知那罪妇的儿子竟在这时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把就抱住老子的腿腕子……”

    “嚯,你们猜这位先头仗着自己是先皇子侄在一众世家小郎中呼幺喝六作威作福惯了的主儿抱着老子腿腕子求什么?”

    “他求老子给他一个痛快!”

    “死在咱们哥几个手里的落魄贵胄,没有数百也有数十,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老子对他说只要他能帮老子把鞋面舔干净,就如他所愿,那主儿是真想死啊,满以为老子说的是实话,当即就把嘴贴了下去,啧啧……“

    “罪妇叶朝歌活着的时候,那主儿被养的多无法无天,叶朝歌死了,主儿不是主儿,是狍子,没被老子脏腑消受的水引馎饦,老子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却像是野狗嗅到了夜香,舌尖忙不迭的往嘴里卷,老子的鞋面被他舔的比屋里婆娘浣的还要干净……”

    蛟龙失水被蛇欺的事件,对于蛇而言总是格外的有意思,那名侍从话弦儿及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捧腹大笑起来,笑声夸张又讽刺。

    姜明月的右手手指,就是在这个时候悄么声的握住袖兜用来防身用的匕首的,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没教她立即动手。

    她如一个局外人般笑着看向那群率先来替主子开道的侍从,再笑着问那个因欺过蛟龙满脸骄傲的男人,“爷,罪妇的儿子帮你把鞋面舔干净了,你如他愿了吗?”

    骤然响起的清泠女音一下子吸引了全部侍从的注意,他们齐刷刷望过来,见问话的人只是个不盈一握的小丫头,便只当她也是好是非之人,索性撸起袖口拔高音量,讲的愈发慷慨激昂。

    “当然没有,若那时老子如他愿了,哪儿还有今天的新科状元和从四品太府寺少卿。”

    “为什么没如他愿呢?”

    “那主儿为求死,抱住老子腿怎么也不肯撒开,恼人的很,老子当时是真想痛痛快快结果了他,可先帝爷还没发诛杀的话儿,手里的刀哪敢擅自往下挥,最后老子踹断他三根肋骨,他痛的受不了了才松开臂圈,他娘的,真自讨苦吃……”

    “所以……”姜明月打断滔滔不绝的侍从,她倏忽收起笑容,双眼一瞬泛起的凶光和此刻拘禁在身体里的情绪终于同步,“你说哥哥帮你把鞋面舔干净,你如哥哥愿,是在骗哥哥。”

    小丫头须臾变化的表情和那连称了三遍的“哥哥”一词惊的所有侍从一下子瞪大了眼,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尤其那名一口一个“老子”自称的很是骄傲的侍从脸上神色更是刹那千变。

    反应过来什么,那名侍从盯着姜明月额角碎发下若隐若现、足有半截拇指那么长的伤疤,略作迟疑后试探性的开口,“你……你是……你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姜……姜梨小……”

    许是太过震惊,短短一句话侍从结结巴巴说了一两息时间,却还是没完整说出来,最后一个字将要脱出齿缝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很大声的喊——

    “乌骓,是乌骓!”

    乌骓,踢雪乌骓。

    满京都城的人都知道,这匹卑禾羌海供上来的河曲马背驮的是谁,因而在喊声响起那一刻,不论是那群方才拿话消磨时间的开道侍从,还是长街两边挤的满满当当的都城百姓,全都不约而同的屈膝俯身,姜明月被众人裹挟着一并跪到了地上。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四季往返一遍一遍又一遍,便是三年。

    隔了三年光阴,姜明月在九衢三市的都城街道同都城万民一起朝卑禾羌海的河曲马行叩拜礼,礼罢,她逾矩起身冒着被砍头的危险看向马背上的故人。

    从前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她的故人身形单薄的像一张被黄蘖染过的藏经纸,而现在,故人穿着袭松绿色狩衣骑在踢雪乌骓上,披一身旖旎日光由远及近,那意气又明媚的模样,比绞胎纯色琉璃散出来的色彩还要耀眼。

    十五岁的姜明月站在泱泱人海中静静凝望着河曲马背上在滔天权势浸润下孳长出一身威严的十四岁少年,第一次无比真切的感知到什么叫富贵养人,风驰电挚的那一霎,她忽而惊觉,再窥不出半点昔年窘迫之相的故人,早已不是破瓦颓垣中追在她身后为一口馒头哭的涕泗横流的小花子了。

    相逢之前,她有六七成的把握赌他念旧恩承旧情,不会在她身处险境时对她置之不理,再相逢之后,这种靠旧时光里的旧经历拼凑出来的把握,就只剩下一二成了。

    人心如水易变换,忽如春花又似烟,千日如窗间过马,人是物非的而今,她实在拿不准边疆那段寅吃卯粮号寒啼饥的过往于现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掌权故人来说,究竟是绚烂的春花还是须臾就散的烟,甚至……

    她连他是否还记得自己都拿不准。

    但,她没有时间确认了,最后一丝理智在那名侍从听见她称哥哥便将她错认成姜梨的顷刻间,荡然无存,杀人的欲望,再也按耐不住。

    哥哥……

    她古灵精怪飞扬跳脱常搅的满府鸡蹦狗走的哥哥,她跪在观音像下默完《常礼举要》背着她穿过藤蔓横生的风雨长廊回寝卧的哥哥,她驻足拔步床旁说会做大官永远给小月儿撑腰的哥哥……

    哥哥可以不计较失水时所遭遇的种种,但她要替他计较,十倍百倍的计较!

    跪了一地的泱泱人海中,她如一只傲立鸡群的鹤,昂着头,梗着脖子,攥紧袖中短匕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那名跟同伴得意洋洋炫耀自己欺人经历的侍从。

    “呲啦……”

    利刃刺进人胸膛,鲜血从洞开的缝隙四溅而出那一瞬,原来是有声音的,不止利刃破膛的声音,霎时响起的还有仓皇逃窜的脚步声、尖叫声,缰绳勒马的嘶鸣声,或许,还有故人身边的侍从刀出鞘箭搭弦的防御声……

    不过,周遭的声音和周遭的形势一样,于姜明月而言都可以忽略,她唯三需要在意的,是手里的匕首插的深不深,血流的多不多,人死不死的了。

    怕一击不能毙命,她扭动腕骨将陷进对方胸膛里的刀身来回翻转,直搅到似有脏腑从皮肉破开的地方溢出,方才停手。

    她抽出短匕,随手一扔,从肩头撕下一片缎子边旁若无事的擦着顺刀柄流进手掌心的污血,边郑重其辞的更正。

    “我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

    “姜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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