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儿的小命即将断送在脖颈上的那只手下之际,姜明夜忽而想起了手的主人说过的另外一番话。

    她说:“哥哥,只要你好好儿照顾我送你的昙花,不教它旱,不教它涝,它一直活着,那么……不管你如何疏远我,漠视我,逼迫我,或是对我说出多过分的话,做出多过分的事,我都会无条件的原谅你。”

    甫听见这番话的时候,他只当将对自己的态度寄托在一株昙花生死上的小妹很是愚蠢,然,在另一个小妹趁他不防备将那株昙花毁了的当下来看,彼时的那番话并非虚言,甚至……

    他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头顶上方那双似淬过血的双眸,感知着生命在对方指尖流逝的速度,忍不住在心里想,彼时那番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没顾好那盆昙花,她不仅没原谅他,还要……

    杀了他。

    被自己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胞妹桎梏于地,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好像失望比难受多一些。

    额上因窒息而高高暴起的青筋快要炸开时,姜明夜不着痕迹的抬了抬湿袖下一直乖乖贴在身侧的臂膀,但,还没等他抬起臂膀反抗,掐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却突然而然的松开了。

    姜明月松手,不是因为旁侧一众人的阻拦拖拽,而是因为,即便她已经做出了十足妄图掐死胞兄的架势,却还是没有一直掐到最后一刻的魄力。

    她这一松,教自个儿完完全全落入了旁侧众人的钳制中,那些人架着她往远处去,而她就目不转睛望着被另外一些人从地上搀起顺气的同胞兄长,然后,蓦地拔高音量叫了声——

    “姜明夜!”

    惯来喜欢弯眉眯眼,好性儿唤“哥哥”的姜明月,头一回无所顾忌的直呼哥哥名姓,那嗓音阴冷的像寒潭里积聚在霜雪之下的冰水。

    “唔……咳咳……”未曾理顺气息的姜明夜边咳嗽边下意识回应。

    已由人拖入层层风雪之中的姜明月,隔着挨挨挤挤的菱花片儿冲被满面关切之意的柳茹昭和姜梨簇拥在中间的姜明夜嘶声力竭喊,“一千株也好一百株也罢,我不稀罕了,往后,咱们两断!”

    风太劲雪太猛,姜明月看不清听见那句“咱们两断”的姜明夜是何种表情,她只看见她夹在庶母柳茹昭和庶妹姜梨之间的身型不可抑制的颤动了一下。

    不过,姜明夜的反应和姜明夜这个人本身一样,都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弑兄这一举动,在以仁义礼孝为外衣的姜氏人眼里,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姜明月被那些听命于柳茹昭的众人这么一架,直接架进了供奉姜氏祖宗牌位的祠堂。

    他们要她跪着,而她偏不,固执的在香火缭绕的祠堂板正身形,站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端正挺拔。

    那些架她来此处的人没奈何,啐了她一身唾沫星子,而后用力将门合上,并用一把足有手臂那么粗的铁链自外落上锁。

    所有人都离开,这诺大堂内只剩下她一个时,她板的像是泰山压顶也绝不会摧折半分的脊背,才忽的卸掉所有刻意紧绷的痕迹。

    风寒霜白的天,裹在一袭被井水浸泡过的衣服里,冻的骨头缝都是疼的,但这种疼,和扎入井中捞起来的却是一只空空如也的粉彩八方盆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八千里关道上的每一步,她都是为了哥哥迈的,可是哥哥……

    父亲手里的砚台朝她砸过来时,无动于衷的是哥哥,御史大夫家的聘礼抬入府中时,推着她替庶妹填火坑的是哥哥,大理寺牢房里,在她脸上落下响亮一巴掌的是哥哥……

    种种数不清的细节,无一不在证明着她八千里关道上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值当。

    客观存在的兄妹情谊和想象中的兄妹情谊有了出入,她沮丧,却不计较。

    如果都只是这些细枝末梢的出入,那么她可以一直以卑微的姿态,仔细全好这辈子的兄妹缘分,但姜氏嫡子明夜纵容庶妹将那盆昙扔进了井里,井水洗散了她归京途中拼的头破血流也没损一分一毫的花土,她……

    不再想做他的妹妹了。

    不止不想做他的妹妹……

    她垂睑抬臂,没什么表情的睨着湿袖中两只止不住颤抖的手。

    紧闭门窗的姜氏祠堂外,大雪还没停,想取姜明夜性命的念头,也还没断。

    她这样的边疆花子,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即便已经很努力的修炼,却还是修不出那个人十分之一的好性儿。

    想起那个人,想起这一刻她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再次失去了她,她终是没忍住,屈膝蹲坐在地上无声落了泪。

    一夜,一日,又一夜……

    第二个夜悄无声息拢住这间摆满死人牌位的祠堂时,房门铁链上的锁“咔嗒”一声,开了,紧接着,有轻微的脚步声由外及里,最终在屈膝蹲坐在地上的姜明月正后方停住。

    姜明月应声回头,一眼瞧见的不是柳茹昭身边的丫头婆子,也不是此次事件中从未现身过的父亲江恰海身边的随从小厮。

    那是一个除去肤色趋近于雪色外,通体皆作黑色装扮的少年人。

    姜明月不识少年身份,但她识得少年臂弯里捧着的厚重氅衣,那氅衣是姜明夜最常穿的一件。

    猜测出对方主子是谁,姜明月本就冷淡的面色,复染上三分寒霜。

    少年似从她表情中窥出什么,侧身将捧在臂弯里的氅衣搁置于香案上,麻溜褪下自己身上的夹棉外袍,打直双臂躬身递过去。

    姜明夜的侍从,和姜明夜一样,都是姜明月从今往后要两断的人,因而姜明月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件夹棉外袍,只满眼警惕的瞧着来人。

    面对她毫不掩饰的防备之意,少年牵出一抹苦涩笑意,压声问,“小姐连繁小阿兄的衣服也不要吗?还是说,小姐不认识繁小阿兄了?”

    “繁小阿兄……”姜明月默念一遍这个称呼,极力在脑海里搜寻与此有关的记忆。

    少年见她拧眉苦想,拘在唇角边的苦涩笑意更苦了,“难不成……小姐压根儿就不记得繁小阿兄了?”

    “……”

    “不记得也无妨,毕竟彼时尚小,况又隔了十年光阴,”说着,少年单膝跪在地上,不由分说的将那件夹棉外袍裹在姜明月身上,再道,“得罪了,明月小姐。”

    她被冻的时间太长,感官早已变得迟钝,一时觉不出那件棉袍究竟暖不暖和,但少年跪地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暖和。

    姜明月在姜明夜看向庶妹姜梨的时候,见过这种眼神,见过这种……

    姜明夜看向她时,鲜少流露过的眼神。

    便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她对“繁小阿兄”这个称呼,已经信了七八分,她毫不掩饰的防备之意,旋即也消了七八分。

    少年仔细替她系好棉袍上的盘扣,直将她包的密不透风后,才将另一只半蹲着的腿也跪放于地,而后俯身把光洁额头重重磕在她脚下。

    突如其来的叩拜大礼,令姜明月错愕不已,还未等她发问,便听少年噙着淡淡的哭腔开口,他说:“属下繁缕,跪谢小姐送属下父亲最后一程。”

    “你父亲?”

    “属下父亲,叫繁粟。”

    繁粟……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姜明月挺直的脊梁骨忽的折断,上身不受控制的软下去,好在她双手掌心及时撑住青砖,适才不至于一头栽歪在地上。

    这万丈红尘中,有两个即使刀架颈侧姜明月也绝不敢忘记的人,他们一个是建兴六年给了她生命的王朝公主叶朝歌,一个是建兴十一年为她厮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却死在京都城楼下临门一脚的地方的——

    公主亲卫。

    那名亲卫的名字,便叫做繁粟,不过更多的时候,姜明月都称他为阿叔。

    意识到此时此刻正跪在自个儿脚下向自个儿行叩拜大礼的是阿叔的儿子,姜明月着急忙慌去搀扶,只是她越急,双手越握不住对方臂膀,好不容易握住了,却又使不上力气……

    察觉到她这一瞬的局促不安,少年撑起上身主动将她那双颤抖个不停的手捞进掌心,刺骨寒意顺着肌肤纹理传过来,少年逾矩用掌心一下一下替她揉搓冰凉手背,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驱走一二她身上寒意。

    想象中的兄妹情,姜明月不曾在一母同胞的姜明夜身上感受到,却在这个为救自己而丢了性命的阿叔之子身上,意外感受到了……

    可这种意外的感受并没教她开怀,反倒因心底油然而生的愧疚,而愈发难受。

    先头,她什么都没说,仅一个眼神,少年便看出了她不想穿胞兄姜明夜的氅衣,现在,她依旧什么都还没说,不过一瞬的局促不安,少年便又看出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自责和歉意。

    “小姐,”少年停下替她揉搓手背的动作,却没放开她冷冰冰的手,“小姐是朝歌公主的女儿,父亲是朝歌公主的奴,奴为主子差遣而亡,是无上荣光,小姐安然无恙,父亲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从阿叔爱子嘴里听见这四个字,姜明月肺腑犹如刀绞。

    阿叔是为她死的,到头来竟还要阿叔爱子来开解她心底的内疚,她姜明月……到底多大的脸,况且……

    真就是无上荣光,真就死得其所吗?

    也不见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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