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一队人马走了一路,刚出城门,便有人策马驱至柳洲隐身侧,向他附耳说了几句。柳洲隐闻言瞬时深色凝重,遽尔如释重负。他迅速下马,单膝跪在太子銮驾前,“臣有要事禀报。”

    太子挥手,身边的宫人掀起车帘,柳洲隐入了銮驾,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当年旧案终于有了进展。殿下,洗雪冤屈就在此时。巫蛊是你最后的污点,若是能够平反,梁王将再也无法借此攻讦,圣人也会愧疚。”柳洲隐神色激动,“太重要了……这个线人,我搜遍了长安,终于找到了。”

    “都不重要了。”太子难掩失望,“你还不明白么。浩游,若是我们把此案翻了,等于逼着父亲承认错误。皇帝怎么可能犯错?即便有错,也是身边人做事不周。”

    “殿下,你怕了?可是那因巫蛊遭受牵连的阚太傅、太子妃和韩将军,却并没有因死而解脱!他们的家人至今受到殃及,太子妃的哥哥,因此仕途不济,终日沉沦,阚太傅前朝状元,一生行善,到头来连个坟茔都没有,每年忌日只有我和你去祭拜。殿下,我们活着,不只是为了活人,也为了死人。”

    太子眉头攒动,他不是无情之人,田间麦垄的香气,让他复杂的性子里总有一抹温暖的底色。阚循作为学士,是师长,教授诗书,给他一条明路;太子妃温匀姿,是妻子,陪伴左右,给他一个家,东宫卫韩重光,护卫在侧,为他遮风挡雨。这三个人,在李弘泽初次步入宫廷之时,给予他难得的关怀,让冷冰冰的碧瓦朱墙,有了一丝温存。

    然而,因为一场巫蛊疑案,这一切再没有了。

    “许多事,圣人不是不明白。匀姿有没有行压胜之术都不要紧,只要有那么一点证据,圣人就敢断定。我只是觉得凄凉……她才十五岁,就那样轻飘飘地死在了狱里,我还记得,她身子一点点冷透的感觉……阚学士是翁翁给我安排在身边的老师,他为了来到太子身边,读书读到夜以继日,熬瞎了眼,熬坏了身。他那么好,却被我连累,几十年的心血,都变成不甘。重光又有什么错,一介武夫,如何能辨明朝政纷扰!”太子掩面痛哭,“我是太子啊,我是储君,可我为什么那么脆弱,连自己的至亲都保不住!”

    “我记得,当时梁王一口咬死,是太子将蜡人放在高后墓前。高后魏氏,与高祖并肩起家,草创大周。高祖最喜欢太子,但是陛下却不喜欢。所以,那个用来诅咒的蜡人,更像是梁王为了除掉您,而设的计。”柳洲隐格外冷静,“高后也不喜欢您,因为东宫势力渐渐成型,阚学士是寒门学子,太子妃是潜在外戚,一旦太子您即位,魏家就完了。”

    “高后已经死了,现在母后也是魏氏,就算我即位,魏氏还是一手遮天啊。”太子道,“而且我能成为太子,也是高后一手策划,她何苦捧我上位,又废我?”

    那年的巫蛊案,最后草草收场。起因便是高后入葬时,棺椁旁边的一个蜡人。皇帝见此,心有不悦,身边的宦官赵翁又声称是太子宫里婢女做的手脚。皇帝大怒,行至东宫,在太子妃宫里发现相似的蜡人,瓜田李下,佞幸曲解其为巫蛊之术。这事牵连到整个东宫,韩重光、阚循坐罪赐死。太子上疏请求自废,但清流官员执意保太子,皇帝拗不过,只能令太子禁足思过。

    “那些人,把太子羽翼剪除,再无声无息除掉太子。却没想到,柳家在东宫还有人。只要柳家还在,太子就不会出事。殿下,”柳洲隐眼神坚定,似含了千钧之力,“这是我祖父和高祖的约定,一诺既出,柳家竭诚效忠。好了,话说回来。刚刚我查到的那个线人,正是在高后墓前守灵的一个下人,她同时又是太子妃宫里的侍婢。事发之前,她就消失了,我也是找了数年,才找到她。”

    “是她把蜡人放到那里的?”

    柳洲隐点头,“嗯,我查了查那几年的归档,这样一个婢子,事发之前,被逐出东宫,正好全身而退。她看起来很微不足道,但是一点火星就足以点燃整片山坡。那些宦官私下里喜欢游手好闲的梁王,却不喜欢终日乾乾的太子您,巫蛊是本朝禁忌,扳倒太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这个。汉武帝废卫太子、梁武帝怀疑昭明太子,都是有小人在背后运作。还好当时,并无证据表明,太子也参与此事,再加上太子晨昏定省向来勤勉,文治武功皆不逊色,所以圣人就没有由头废了您立宠爱的幼子。毕竟,圣人也不想当乱晋的晋献公,祸周的周幽王。”

    巫蛊就像皇帝心中的一颗刺,这颗刺拔不出来,太子就永远都别想光明正大登上皇位。

    “高后想要一个任她掌控的傀儡,我不是。但是浩游,很多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弘泽长叹一声,“自然,我能伸冤,为自己求一个清白,可是,浩游,长安的局面,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要害我的人,岂止高后?她是我祖母,为什么要用厌胜之术来害自己从而嫁祸我呢?同时,还做好了自己死后的局,若不是你追查下去,就根本发现不了。现在这个局面,明显不是一个人谋划的结果,而是多方拉锯的后果。因为他们此消彼长,我才能安稳度日。所以,看起来我很安全,实际上……”

    “你很危险。”柳洲隐低头,方才傲然的神情有所收敛,“只要失衡,就是粉身碎骨。”

    “我只要活着,就能威胁到很多人。宦官就像石上苔藓,并无扎根向下的魄力,却靠着皇家的阴凉有方寸之地,他们是不会仅仅为了自身而去贸然加害一个储君的。不止是高后、宦官,浩游,如果可以,你还是往边庭走走吧。边庭是第二个长安,那里分走了父亲的一部分权力,群雄逐鹿的厮杀比起来,只怕要比长安更加激烈。”

    柳洲隐似乎有些动摇,“不过,长安的事还是得查下去。那个婢子,叫阿蓉,现在在绮霞阁,当年许多秘闻,只能问她。”柳洲隐思忖半晌,“殿下,我先走一步,今日的马球,不能陪伴殿下身侧了。”

    “你去吧。”李弘泽挥挥手,“父亲在,梁王也不敢有什么大动静。”

    柳洲隐掀开车帘,一展袍摆翻身上马,“东宫卫许二、裴六一列人马随我前去缉拿人犯!”随着一声呼唤,一队缇骑跟上柳洲隐的马,荡起尘烟。李弘泽在车中心事重重,这意味着在沙苑的数日,他要一人度过了。

    谢宛回到绮霞阁,已近日中。绮霞阁的小娘子们一哄而上,拿着胭脂水粉喜不自胜,一旁安静的璧月弹了会儿琵琶,便也按捺不住凑近跟前,“阿宛,你这次收获满满啊。”

    谢宛靠着窗台,双臂抱胸,街上车水马龙,她的视角看下去,人影幢幢,“是啊,西市很多胡商,他们可骗不了我。这东西,该多少钱就多少钱。话说回来,我还挺喜欢肉桂香的。”

    “那……你没想过装饰自己吗?不过也是,我们卖笑脸的,自然要好看些。阿宛跟着姐姐,不用以色侍人,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璧月笑了笑,拿起一个胭脂盒子,那是殷红的颜色,与她白净的脸最为相配。对璧月而言,有些事情不论想不想,却也还是一直做了。

    “唉。”谢宛关上门窗,思绪乱得很,“璧月姐姐,我很烦。就是,我……”

    “你有喜欢的郎君了?”璧月凑上前来,她俩年纪相仿,谢宛心里想什么,有时候璧月一看便知,“那多好啊!我们阿宛侠气干云,世间最好的男儿,也足以和你相配!说说看,是谁啊?是商队里的那几个剑客么?还是账房的白面郎君?或者……是傅花醉?傅花醉长得还不错,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好像谁欠了他债一样。”

    “不,都不是。”谢宛长叹一声,“那是个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遥远的人啊。”

    “王子皇孙?”璧月皱了皱眉,“他们很多人是臭的,配不上你。”

    璧月遇见过不少始乱终弃的纨绔子弟,自然对他们并无好感。柳洲隐会是那样的人吗?应该不会吧!谢宛安慰着自己,她不应该看错人的,“他应该不是臭的。他穿白色衣服,带着红头巾,驱马在队伍最前面,率领一队缇骑,身上还有香囊,举止也很得体!”

    “男人有时候会用表面的优雅得体来掩盖内心的龌龊,不过我还是希望,我说错了,他真的值得你喜欢。”璧月笑道,“那,他叫什么名字啊,是哪家的郎君?”

    谢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海里的思绪甩开,“哎呀,璧月姐姐,我就先不告诉你,总之,你教教我怎么用胭脂吧!我看高门女眷,都会用这个,我也想学学。”

    璧月不以为然,“我可以教你。但是,你真的希望让他凭借美貌喜欢你吗?啊……不过也无所谓,你估计也是因为他的外表才喜欢他的。”说着,璧月掰开手里的胭脂扣,用食指蘸了些许,在嘴唇上晕开,“大周的时世妆,女子的嘴唇红一些好看,至于脸上的,还有花钿和□□。”

    谢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素面已久的她没有想到,原来上妆这么繁琐,璧月和阿蓉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璧月笑着看一脸懵的谢宛,“你这发式也该换一换,阿宛长得不高,是个小女孩,双环髻最好看。对了,谢老大前些日子给了我们几匹布,是赤红色的,还有几条鹅黄色的披帛,我能给你裁一件罗裙,石榴裙最好看了,现在长安的女儿都爱穿。”

    “多谢璧月姐姐。”谢宛接过璧月递来的胭脂,阿蓉被吸引了注意,推开人群,“阿宛!你们好热闹啊,在干什么呢!”

    阿蓉梳着倭堕髻,一身黄衫配浅绿色的披帛,打量了二人片刻,“哦哦,阿宛也想学我们,穿小裙子,贴花钿吗!”

    阿宛点了点头,阿蓉高兴地推着谢宛到自己的妆镜台前跪坐下,那一方小小的铜镜里,映照出谢宛朴实无华的一张脸——在一屋子的舞姬里,显得更加灰头土脸的。阿蓉从铜镜下的妆奁里拿出几根发钗,替谢宛解了头发,“我最喜欢给人家做发式了!以前,我在宫里待过一段时日,跟着我阿娘进宫的。我阿娘给太子妃做发式,我在一边跟着学,太子妃最喜欢的是倭堕髻,插上金梳篦,和花树、蛾冠,就算是骑马也不会散乱!说实在的,宫里的花树真的很好看,走一步,上面的花叶就会摇晃。”

    阿蓉说着,眼角泛起泪花,但谢宛显然没有注意到。阿蓉的力度很好,并没有揪到谢宛的头发。她熟练地往指缝里聚着一绺一绺的头发,绑好一个义髻,瞬间谢宛的两鬓就鼓起来许多,更方便插花钿了。

    “看看,阿宛,你底子不错,梳妆起来很好看的。”阿蓉夸赞谢宛,并往对方鬓发里插钗子,“头发差不多了,接下来该涂脂粉了。阿宛,你哪里都比我好,但是妆容这里,那就不如我啦!”

    谢宛轻笑几声,“阿蓉,这方面,我确实不如你。唉,我的性子,和那些女眷也不一样。我总觉得,他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已经长成这样了,再改变实在是太难了。听说长安城的贵人不喜欢茁壮的树木,他们喜欢把梅树、松树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养在盆子里,实在是奇怪。而且,他们还不喜欢漫山遍野的野花,像那露盘一样大的牡丹,才是世人所爱的花。”

    阿蓉跟着附和,“是啊,那些花……”

    忽然,一队人马破门而入,谢宛的目光循了过去,只见带头的缇骑傲慢地将手放在腰间宝刀上,逆着阳光,那人的脸看起来更加恐怖冷峻,“东宫卫,拿人。”

    众舞姬霎时鸦雀无声,惊恐地看向这一队人,他们都穿着白衣,腰上垂着豹韬箭袋,头上系了红头巾,这样一群拿着刀剑的护卫,闯入全是弱女子的绮霞阁,不免令人不知所措。关键时刻,谢宛推开阿蓉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缓缓走向前。

    谢宛的头发还没扎好,一侧的头发散在一边,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畏惧,在沉默的人群前站立。因为她知道,这一刻,只有她能保护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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