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在上巳节有曲水流觞这样的雅事,不过皇帝早年间跟随高祖马背定江山,更喜欢在行宫马场跑马散心。李弘泽小时候为了讨父亲欢心,跟着东宫卫学习马术打马球,多年来,养得一副孔武身躯。

    四下云脚很低,微风吹来青草的气味,李弘泽觉得心旷神怡,很久没有这么舒心过了。梁王长在深宫,母亲路妃溺爱这个孩子,不让碰刀剑,也不让学骑马,生怕孩子缺胳膊少腿。所以当年圣人命梁王带兵,这笨弟弟才会连夜跑回皇宫和母亲哭诉。

    明明藩王在这个年纪,都应该奔赴封地的,但路妃凭着旧情,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泪,逼得父亲不得不留梁王在长安,承欢膝下。果然,自己无论怎么做,天下至尊的父亲都不会怜爱。李弘泽知道,他的存在,是一个错误,当年父亲行军至相州,酒后意乱情迷糊里糊涂就宠幸了一名女子,这一次便有了他。父亲不爱阿娘,每次看见李弘泽都感叹悔之晚矣。不能立自己喜爱的孩子为太子,还要被百官掣肘,守着那迂腐的嫡长子制,令皇帝越来越厌恶这个“错误”。

    和亲的胡人昭仪,又生下了一个男孩,现在,不知道梁王会不会体验到一丝李弘泽的苦?胡人昭仪生下的儿子,不到周岁便被封为越王,越地富庶,以后赶赴封地,也能一辈子无忧。越王长得可爱,昭仪貌美,巧言令色,路贵妃不免有些失宠。

    当年漠北独孤部遣女和亲,漠北天王本来想把独孤公主嫁给年纪相仿的太子,但独孤部狼主,也就是公主的父亲,执意要将公主嫁给皇帝,从而在辈分上压皇帝一头——而且当时太子已有太子妃,太子要想迎娶公主,就必须废妃,因为独孤部不允许自己的小公主当太子的妾室。

    漠北势强,皇帝只能忍气吞声。魏后为了避免太难堪,自请出家修道,不受皇后尊号,自此并非红尘中人。独孤部或许知道不能逼得太过分,便退了一步,同意公主为妾室,所以皇帝只好封独孤公主为昭仪,大周的昭仪是三夫人之一,与贵妃平起平坐。不过,皇后经历此事,与皇帝之间有了裂痕,难再如初,终日住在清虚观,不与皇帝相见。

    李弘泽知道,没了母亲,自己和父亲就更加疏远了。妹妹魏国公主是皇后和皇帝情深之时生下的女儿,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可李弘泽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儿,失去魏后势力的支持,他在朝廷可谓是寸步难行。还好有柳家翊戴,东宫才不至于太冷清。

    皇帝每在一日,他就惴惴不安一日。古往今来太子的宿命大抵如此,依傍天子而存,却因天子之崩而重获新生。这就使得李弘泽特别矛盾,他既想要难得的亲情,又恨皇帝,迫不及待想要站在至尊宝座前,让满朝臣工都俯首听命。

    李弘泽遏制住心头邪恶的想法,他穿着联珠纹的紫袍,头戴黑布幞头,身上并无太多装饰,平日的香囊和玉佩,都放在行宫了。今天的头发扎得有点紧,鬓角向后拉伸,衬得一双丹凤眼更加有神,眉毛也多了几分杀气。他心里所有的痛和怨恨,都很好地藏了起来,端正持重,令人相信他登极宇内后,会是一个好的天子。

    在众人呼完万岁后,皇帝摆了摆手。宫人忙着准备宴食,周围的锦障,将大周的权贵聚拢在一起,他们中的每一位,在李弘泽步入东宫之前,都宛若浮云。可是现在,李弘泽比他们都要尊贵,亦是他们之后要效命的天子。李弘泽向父亲学习,却总学不来那股子睥睨的气概,他只好规矩地饮完酒,将酒杯放在矮桌上。

    “诸位臣工,今日上巳,朕不喜欢什么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先皇考马背定江山,诸位大多也都是武人出身,行宫马场再合适不过。朕病矣,今日就不打马球了。这场宴席罢了,大周的健儿,也该试试沙苑的烈马,今后,大周就是你们的天下了。”皇帝病容倦怠,硬撑着身子,这几年来每况愈下,他估计是猜到自己命不久矣,长年的纵酒,使得他痛风难忍,独孤昭仪见状,忙上前为皇帝按摩。

    路贵妃在一边,略微有些胆怯。新人胜旧人,独孤昭仪比她更得君心,越王还不到五岁,就已彰显慧质,过几年就要出阁读书。反观他的梁王,自幼顽劣喜欢兵法,脑子也不笨,但在宫里安稳久了,一点忧患都没有,还在一旁大吃大喝。路贵妃叹了口气,又充满恨意地看向太子——明明梁王应该是长子的!因为突如其来的李弘泽,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算是葬送了!

    酒宴觥筹交错,嘈杂得很,并无什么赋诗和酒令——皇帝粗通文墨,忌讳读书人在自己面前卖弄。

    和其他权贵随心自适的神情不同,太子总是正襟危坐,沉稳有度,独孤昭仪不免被吸引了注意,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父亲横加阻拦,自己现在应该是太子良娣——不对,温氏死了之后,她有可能就是太子妃了,在太子登基后,就是本朝第一个胡人皇后。这一切全靠漠北带给她的底气,曾几何时,中原内乱,西境空虚,漠北强占通往西域的商道,待大周草创,面对强敌,只能低头求和。

    几十年过去,大周在西境的治理卓有成效。不过即便如此,漠北依旧是草原的霸主,依旧是皇帝的心腹大患。为了大周的安宁,皇帝必须对独孤昭仪客气。

    但是现在,她只是昭仪。

    当初因为自己,皇帝前去坤仪殿,请皇后避位。皇后一言不发,遁入道门,从此与皇帝再不相见。太子没了母亲的庇佑,巫蛊之祸失去师傅、护卫和妻子,在大理寺一边痛苦一边抱着太子妃的尸体,又在皇帝寝宫前求皇帝废了他立弟弟梁王。独孤昭仪听说,那天雨下得很大,可太子硬生生在雨地里跪了三个时辰,晕过去后被送到东宫医治,高烧不退,昏迷中呢喃着“阿娘”。

    魏皇后是一个有林下之风的女人,但她确实没有保护到自己的孩子。独孤昭仪侧了一眼在一旁玩乐的小儿子,她发誓,以后绝对不让儿子幼陵和太子一样狼狈,就算她拼上性命也无妨。

    独孤昭仪有些好奇,这么多年过去,太子今岁才解了禁足,这些年,他在东宫怎么度过的?身为漠北人,她不能忍受被困在庭院里,他会恨么?会想报仇么?难道他还想向皇帝索取亲情?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有一点,独孤昭仪不能否认,那就是太子姿仪,放眼整个长安,都是可圈可点的。侍奉年长皇帝久了,独孤昭仪还年轻,她并不满足于此,况且漠北向来有收继制,也就是说,皇帝驾崩后,她是可以嫁给李弘泽的。因此,独孤昭仪并没有太多的顾虑,况且皇帝快不行了,总得依靠接下来的天子吧。

    但是她想了想,有些庆幸。还好没当时嫁给他,不然巫蛊之祸,就会牵连到自身。

    比之当年的稚气,李弘泽多了几分沉稳,就算受到天大的屈辱,他好像都不会弯曲自己的脖颈和脊梁。独孤昭仪不由得入了迷,她喜欢这样修长身形的男人,李弘泽一双凤目微挑,眸如点漆,颀长的一只手,晃动着水晶杯中的葡萄酿。他现在还没立妃,或者说巫蛊之后,权贵便不敢当太子的老丈人。

    什么样的人,才能和他并肩而立啊。独孤昭仪心头涌动一股无名绮念,她觉得这位太子,实在奇货可居,之后趁皇帝不注意,总得多熟络熟络,就算不为了男女之情,也该为了之后做打算。

    众人正在推杯换盏,太子忽然起身,像是做足准备一样,“父亲!孩儿今日在西市胡商处,买到一匹良马,此马通体赤红,孩儿跟养马的师傅学过,这马实乃难得的好马,可行千里。”他行着弓腰礼,迫切等待皇帝的回应,梁王轻蔑嗤笑一声,似乎是看不起太子笨拙讨好父亲的样子。毕竟于梁王而言,这些表面功夫从来都是多余的。

    “好!待会儿酒足饭饱,马球场上,你可要一展雄风,别丢了朕的脸。”

    梁王诧异看向路贵妃,路贵妃神色有些许慌乱,不过失宠一些时日,她就已经揣摩不清楚圣意,这太危险了。路贵妃侧耳向婢女说了几声,婢女走近梁王,附耳说道:“待会儿打马球,贵妃说,不希望殿下上场,她有话和您说。”

    梁王小声说道:“知道了。”梁王有些不忿,自己背地里偷偷练马术,就为了给皇帝一个惊喜,但是母亲却不许自己和太子一争,真是让人心痒痒。兴味索然,梁王只好随意喝了几杯小酒,看着太子风光无限,他就浑身不舒服。

    路贵妃站起身,命身后擎着酒壶的婢女走出,“圣人兴致大发,妾也备了薄酒。‘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看见太子和梁王,还有越王能在一起,妾为陛下开心。越王太小喝不得,就让太子和梁王满饮此杯吧。”

    路贵妃这是在干什么?之前,太子风光还是低沉,她都另眼旁观,现在怎么突然热情起来?太子眼看着婢女把面前的水晶杯再次灌满,迟疑地看了看对面的梁王。梁王向他敬了酒,点头一笑,一饮而尽。

    酒壶只是普通的酒壶,没有什么机关名堂,太子半信半疑,路贵妃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毒杀太子,他狐疑了片刻,最后喝尽了杯中酒,身上并无不适。

    看来是他多疑了。不想那么多,接下来马球才是重头。酒过三巡,皇帝一声令下,锦步障纷纷撤下,连同杯盘狼藉的桌案。膏粱子弟们纷纷去行宫里换衣服,和皇帝一辈的老臣都跟着皇帝行至远处的望台,以观全局。

    太子束好头巾,换了身骑服,两队人马,一队浅黄色,一队红色,只有太子,是一身深蓝色的立领胡服。诸子弟在球门两边列好队,□□骑的无一不是西域进贡的上等好马。他们右手握着长杆,马球不过一拳头大,所以,打马球既考验眼力,也考验马术,之前有不少男子打马球从马背上掉下来,肋骨断了几根,更有甚者再不能行走。不过,大周健儿从来就不会害怕这些危险,从军营操练,到节日游会,处处都有马球。

    太子□□的枣红马并不惹眼,其实这种游戏,对于纨绔子弟来说,也是很难办的事情。激烈之时往往忘我,万一没分清人,伤到了太子,那可怎么办?梁王走到太子跟前,语气里带着一点艳羡,“兄长可真是丰神俊秀,我看了都有些自惭形秽呢。”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今天你赢了,我阿娘给我做了些糕点,不能陪兄长玩了。”梁王昂起头,“没事,以后日子还长,太子殿下。”

    李弘泽斜了梁王一眼,心里不痛不痒,但还是有些不舒服,“我不在意胜负,每一次机会,都得好好把握,是吧,梁王弟弟?”

    “啊呀,太子哥哥,你这话说的,胜负真有那么重要?”梁王无奈笑了笑,“就算我不把握机会,也没关系。也罢,弟弟先走一步,不妨碍大哥大展拳脚了。”

    李弘泽内心深处隐隐作痛。他恨不得要梁王尝尝自己受过的苦,也让二弟过一过自己朝不保夕、终日惶恐不安的日子。李弘泽自认没有汉惠帝的气度,梁王也不如刘如意那般,和哥哥兄弟情深。“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真是令人作呕。帝王家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和梁王水火不容,却还是要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来。

    护卫一展旗帜,马球赛就此开始,太子夹紧马腹,冲向渺小到难以捉摸的马球,其势之猛,让远处望台的皇帝与重臣啧啧称赞。众人都夸赞太子,颇有高祖和皇帝的风范,独孤昭仪被吸引了去,不过她不关注李弘泽是否和高祖相像,而是将目光汇聚在李弘泽起伏的胸膛上。

    骑服有些紧身,分明勾勒出李弘泽的身形,这样壮硕的膂力,在漠北也是少见的,怪不得他当年能一身披挂入军营而不怯懦,这副身躯就是他的底气。

    同时也是吸引独孤昭仪的地方。她深宫多年,已经许久没有接触到蓬勃朝气和年轻有力的躯体了。

    想想之前确实是没太注意太子……多年过去,他已经出落得这么健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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