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漫长的故事,许行秀心下不免伤感。他有老母,没想过母亲离开之后自己会怎么想。但谁无父母?阿蓉也许不会为国丧而伤心,而母亲之死,是切肤之痛。谢宛在一旁,听得涕泗横流。柳洲隐递上手帕,再次被拒绝了。

    “宛姑娘性情中人。”柳洲隐道,“这阿蓉,做事也忒不顾后果了。她不知道,这样一件事,会引起多大的后果。太子妃因此和巫蛊脱不开干系,薨逝在大理寺。除了阚学士和韩将军,还有魏侯。圣人不信太子辩解,意欲废太子,魏侯情急之下,想要逼宫让圣人退却,最后自尽不说,连累了太子,大好年华禁足在东宫。”

    谢宛难以置信地看向柳洲隐,“柳二郎,你的心是铁石做的?一个小姑娘,正是依靠家里父母的年纪,就失了相依为命的阿娘,你怎么能指责她呢?”

    “那是你没经历过那次祸乱,感受不到我的痛。”柳洲隐冷冷道,“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她没有害任何人,你与其责怪她,不如好好想想,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利用一个小小的蜡人,让圣人不信任这个孩子,让太子妃不治身亡,让魏侯孤注一掷最终身死!”

    “正因如此,无心之失才更让人扼腕叹息。我们无法预料若是阿宛没那么做会怎么样,也想象不出来若是太子没有在此折戟,又会被谁暗害。”柳洲隐不为所动,“我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还太子一个清白。至少,我所知道的,是太子被构陷放蜡人诅咒太后,连累太子妃最后死在了大理寺的监牢中。至于魏侯……只有圣人知道,为什么魏侯不顾身后名也要力保太子,最后自尽在太子面前。”

    “你太冷血,看得到盘根错节的势力,却看不见芸芸众生的苦难。这一点,你比不上你大哥。”谢宛说罢,不顾一切冲上去,“许将军,该问的问完了,她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许行秀换了一副面孔,再无了刚刚的怜悯,“兹事体大,我不能轻易放人。柳帅,线索断了。”许行秀看向柳洲隐,“这姑娘,往后的事再不知道了。那个比丘尼是谁,如她所说,她和赵翁还有太子,在法华寺打过照面,而当初,又是赵翁一口咬定,蜡人就是巫蛊之物,如此这般,我们不能不多想。”

    “我也这么想。”柳洲隐道,“谢宛姑娘,宫闱之事,你不知内情,我不会怪你。刚刚拿人的时候,我没约束好行秀和丽山,吓到你了,实在抱歉。”但柳洲隐随即又说,“放阿蓉回去吧。她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巫蛊案,并非她一人谋划。”

    “万一她撒谎了呢?那个比丘尼……”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比丘尼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想要谋害太子,比丘尼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契机,和阿蓉一样的契机。现在追查这些,无异于舍大取小,没用了。阿蓉……也不容易,”让柳洲隐放下仇恨,实在是不简单,他望向身边的谢宛,“你说得对,迁怒阿蓉,我柳二不愿为,也不屑为。”

    谢宛冲上前,替阿蓉擦着泪水,柳洲隐见二人姐妹情深,便问道:“你们虽不是亲姐妹,却比我见过的亲姐妹还要和睦。”

    谢宛只好退一步,“柳二郎说笑了,您有修罗手段,也有菩萨心肠。多谢你,放过阿蓉,就当是放过了绮霞阁,和雁回城。”

    “以前早就听说过,谢老大女子之身,开创雁回城基业。西域商道恶劣,她一个女子,竟能扎根壮大,柳二佩服。”

    谢宛并没有什么话好说,“柳二郎,你是官,是长安贵姓,我们么,不过是商贩,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柳洲隐急忙解释,他并不是看不起谢老大,“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谢老大还是枯荣法师的师兄,我之前还见过枯荣法师,他剑法高超,想来二人也应该颇为相像……”他解释得太着急,所以有些慌不择言。谢宛这样的姑娘,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每次他想把谢宛当小女娘看待的时候,自己出于爱护弱小的关心就会显得格外多余。怎么回事!柳洲隐结巴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谢宛没看出柳洲隐的局促,“不像,一点也不像。我阿姐说,同门的剑法,她最高超,枯荣法师资质不佳,更精通人情世故,故而最后继承祖师衣钵。”

    “为什么你阿姐后来不回家,却像飘蓬一样流落江湖?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我真是想想都觉得不好过。”柳洲隐暗自思忖,枯荣法师那样的都算是资质不佳,那谢老大得多厉害啊。

    “回了啊,但是后来不是被拒亲了么。”谢宛一脸云淡风轻,柳洲隐却如芒在背。确实,当初谢家有意与柳家结亲,不巧,谢老大名讳“宁”,正好和柳泊宁的名字一样,再加上算了八字,格外不合,所以这亲事就不了了之。谢宁脾气又大,之后前来说媒的人不由得退避三舍,到最后谢宁也没有耐心了,在一个月夜,孤身一人离开谢家,只留了书信。

    “你阿姐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

    “她本来就不想嫁,没人愿意娶,正随了她的意。”谢宛表面上轻松,内心却骄傲无比,谢老大,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苦恶的西境之地,打下一片天,这是她姐姐!她也要像谢宁一样,不必仰观别人的鼻息过日子!

    “这样啊……”柳洲隐若有所思,“这不会影响到谢家的声誉么,你阿姐,不会因此困惑么?明明自己也不差,为什么会没人愿意提亲呢?”

    谢宛眉头一皱,“是他们觉得压不住我姐姐的脾气,我姐姐还要反思么!再说了,大周经营西域,她又有一身武艺,又不是只有嫁人才能活着!”

    “失言了。我遇见的女子,只有嫁人才能活下去。即便家里人宠爱,不想嫁,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得嫁出去为人妇,洗手作羹汤。不管高嫁还是低嫁,到了夫家,日子都不会比在娘家好过。舅姑再好,也比不上生养的父母啊。”柳洲隐想起自己的长姐柳云娘,也是十六岁就嫁出去了。好在夫家待她客气,也不敢为难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可自从生了孩子后,操心的事就多了起来,无忧无虑的日子从出嫁那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谢宛无法反驳,因为这应该是她的命运——若她没有这个姐姐的话。这样过也没什么不好……她听了太多长辈这样讲,但是小姑娘天性热烈,就想学着用自己的手去泼墨挥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过别人想让她过的日子。俗世就像一个笼子,它保护着所有人,让每一个人都遵守规矩,少受伤害,父子孝,兄弟悌,君臣忠,朋友义,夫妇和,每走一步都是规矩。而且,每个人好像都默默遵守着这样的规矩,一旦打破,就会付出惨烈代价,做异类的人,要格外勇敢,还要准备好遍体鳞伤,举目无亲。

    “选择不同而已,柳二郎,你是俗世中人,这世上多得是你不理解的人。高僧鸠摩罗什布教译经,翻过瀚海沙碛,即便那些教义看起来与中原经典不同,但还是有无数善男信女甘为其拥趸,甚至,高后也是其中之一,她还在法华寺捐善款修建琉璃塔。你看,你理解不了鸠摩罗什,也理解不了教徒,所以你不明白他们狂热的执念。因为对你而言,这些都是怪力乱神,奉儒守素的柳家,不允许子弟佞佛,”谢宛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说了这么多,“所以,你觉得你能理解我阿姐,能理解我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点执念,只要贵贱高低还有别,那就注定会有人为了打破樊笼而头破血流。”

    柳洲隐哑口无言,这小姑娘居然说了这么多,反正,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别再妄议她的选择了,“贵贱高低……谢宛姑娘诛心之论。确实,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生来就卑贱,是很难的,佛法讲众生平等,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相信,至少在佛陀的‘世界’里,所有的信徒都平等,对吧?”

    “柳二郎耳濡目染,估计也听了不少沙门讲经,我献丑了。”谢宛不想再多说,明明早上她还在期待和柳洲隐的重逢,但现在看来,这人根本没想起自己来。

    “和谢宛姑娘交谈,真如‘醍醐灌顶’呢。”柳洲隐用起佛经典故来,丝毫不马虎,“以后,就当个朋友吧。你刚刚说,我不如我大哥?这么说来,你是见过我大哥了?确实,我比不上他,”柳洲隐眼里闪着光亮,“大哥是君子,我就算努力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

    “你……真的不考虑去长安以外的地方看看吗?”谢宛鬼使神差地问道,“就像你大哥那样,去西境,那里有热海,居延海,金山,还有大沙碛,比长安更大,更宽广,站在旷野间,就会觉得那些身份和头衔,什么都不是了。”

    “我大哥去过,还常常给我留家书,以后……如你所见,我还在追查当年的案子,等案子结了,我就打算去西境探亲,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跟着你们的商队呢。”柳洲隐笑道,“我还没见过他穿戎装的样子。”

    谢宛见他本性不坏,又后悔方才自己的过激言语,“我刚刚,有些着急,所以很多话说得太直……”

    “你性子耿直,又不是什么花言巧语。说真话总比说假话好嘛,”柳洲隐看起来并不在意,“你瞧瞧,我们刚一见面,我道完歉,你就道歉,这不做个朋友吗?我叫柳洲隐,行二,你知道的,我表字浩游,你直接叫我浩游就行。”

    “你可以叫我阿宛,他们都这么叫我。我的字是阿姐起的,叫容华,容貌的容,英华的华。”谢宛还是第一次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字,之前姐姐说过,读书人啰嗦得很,起了名还不让叫,说是名讳,非得起个字,让别人叫字,显得与众不同。谢宁不屑,就一个名,没有取字,但还是给谢宛取了一个字,以备不时之需。

    “为什么他们不叫你阿容……哦,对啊,已经有一个‘阿蓉’了。”柳洲隐笑道,“阿宛,之前的误会解开了吧?我不喜欢和人接下仇怨,一旦有,也得即时说明,不然心里的疙瘩越长越大,看彼此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就不好了。”

    “嗯,谢谢柳二……”

    “叫我浩游吧,我阿耶说过,浩瀚天地,心游万仞,我还没做到这个地步,你却已经做到了,以后得向你们这些江湖行客多学习。”

    许行秀站在一边,沉默半晌,终于逮住一个说话的时机,“那……我是现在就放了阿蓉吗,柳帅。”

    柳洲隐道:“嗯,让她和阿宛回去吧,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他看了看庭院中的刻漏,“什么时候了?太子还在行宫的马场呢!我真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说罢,他飞奔去马厩,转身骑上了马,一跃出了门。

    “太子?行宫?”阿蓉问道,“今日是太子外出去行宫散心的么?”

    许行秀摇了摇头,“是,但不全是。还有圣上、贵妃、梁王、昭仪……还有越王。以及权贵,和他们的家眷。总之,都是朝廷的贵人。”

    “上巳节,很多人。”谢宛给阿蓉披上一件衣服,“我们也可以去水边,看看长安城的男儿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预感会觉得不对,阿宛,你会武功,你跟着他……就是柳二郎,你跟着他去看看吧。上次遇见这么多贵人,还是在太后灵前,然后就出事了。”阿蓉抓住谢宛的衣袖,“柳二郎是好人,虽然一开始他挺凶的,但在知道我和后来的事无关后,就放我走了,阿宛,你喜欢的人,是他吗?你和不喜欢的人,从来不会说那么多话。”劫后余生,阿蓉苍白的脸浮现笑意,“有些话,该说出来就说出来。”

    “不,我不会喜欢一个,和自己并非同路的人。时日还长,我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遇见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就算遇不见也无妨,我还有你们,还有姐姐。”谢宛道,“但我还是会去帮他的,因为他刚刚说了,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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