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服用一天的药后,脉象渐渐平稳。皇帝一改之前的不闻不问,对太子明显关心了很多。柳洲隐心里高兴,找了谢宛,说什么都要谢谢她。

    “柳二郎,你谢我做什么?举手之劳而已。”谢宛在自己屋子门口,拒了柳二送来的钱财,谁知柳二还是硬塞给了她,“那就给绮霞阁的姑娘们吧。”

    “陛下的赏赐都快堆满了,不差你这点了。”谢宛嘟哝道,最后还是接过了那些礼物,“话说回来,你怎么得空来绮霞阁见我,太子不是还没醒么,你怎么不去守着他?”

    “圣上生气了,比之前都要厉害,我识相点,别惹火上身。”柳洲隐还是一身白袍,戴着红头巾,靠在屋前廊柱上,“现在想想,若是我不想追查旧案,就不会遇见阿蓉,就不会遇见你,你就不会来行宫,也不会遇见太子。有时候,恐怕是缘分也解释不清的。虽然案子没查清楚,抓不到梁王的把柄,但,好在太子无虞,我也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总会找到点蛛丝马迹。”谢宛靠窗支颐,如她昨日那般,一天之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阿姐屡次要她不要参与朝廷争斗,她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参与进来了,“阿蓉说了,她在太后灵前,遇见了赵翁,这个宦官,可能也参与了谋害太子。”

    “赵翁?他本名赵成,早年跟随高祖。圣上龙潜之时,帮助圣上打压燕王——也就是圣上的弟弟。当时,高祖最喜欢燕王,因为燕王风姿文采骑射俱佳,和圣上不相上下。”

    “看来,当年之事又重演了,现在的梁王和太子,不就是当年的燕王和圣上么?”谢宛无奈说道,“圣人自己不受父亲宠爱,九死一生做了皇帝,却还要打压自己的儿子,真真是令人费解。”

    柳洲隐道:“你不明白,皇家是没有父子真情的,一旦身在那个位置,所有人就都是敌人,太子,自然是头号敌人。陛下年岁渐长,需要太子笼络人心,而太子年轻力微,需要力量来丰满羽翼。久而久之,陛下会怀疑太子,太子也会害怕陛下,他们二人之间,早就不如我们寻常人家这般单纯了。”

    谢宛刚想反驳柳洲隐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但是一想到太子特殊的身份,柳洲隐说自己寻常人家还真没什么不对。此时,柳洲隐继续说道:“自太子受封踏入东宫那一刻起,我就没见他舒心过,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殿下很聪明,你不觉得么?”

    “能绝处逢生,确实很聪明,至少和梁王比起来,足够了。”

    柳洲隐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梁王不够聪慧么?”

    谢宛两手撑着窗台,望向庭院里的池鱼,“梁王不是不聪慧,而是,他的聪慧只是一些小聪明。比如,他完全可以等我写完药方,再去悄无声息找太医要,但却一下子乱了阵脚,凑上跟前看我写,你说,他是不是很笨。”

    联想到皇帝对梁王和路贵妃的态度,柳洲隐好像想起些什么。谢宛居然一看便知,那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或者说,皇帝什么都知道。太子骗不过皇帝,梁王和路贵妃更骗不过。谢宛继续说道:“涉及到性命攸关的大事,梁王自乱阵脚,顾不得什么了,他身上还有牛乳味,路贵妃更是阻止我默药方,有点脑子的人,应该都看明白了吧。在场所有人,就他们两个,像是在遮掩,极为不自然。哎,你说,他们居然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威胁,你难道不觉得很可笑么。”

    “你只去了行宫一次,就能猜出大概么?”柳洲隐道,“我见过聪明的女子很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柳二郎,我们走江湖的,不看别人颜色是过不下去的。有时候,对面一笑一嗔,我都能猜个十之八九,他到底是心里有底呢,还是没底。心里有数,就能省很多事,不需要多说话。”谢宛看柳洲隐入了神,不由得噗嗤一笑,“哈哈哈,柳二郎,我逗你的。其实我不知道,是昨日入夜后,梁王来找了我一趟。他这种人,心思写在脸上,我问了问璧月姐姐,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亲自来?亲自来找你?”柳洲隐大惊,身子直立起来,吓了谢宛一跳,“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怎么可能呢,他不敢动我,”谢宛双臂抱胸,“大概就是,他想拉我入碧蘅园,当他门下宾客。”

    “我听说过碧蘅园,那是梁王招揽贤才的地方。他要你去那里,当他的门客?荒谬!”

    “柳二郎,你还真别觉得荒谬。长安人才济济,多少能人志士报国无门,只能为人幕府宾客,他们和梁王各取所需。”谢宛笑语嫣然,“不过,我是女子,又不能入仕,去碧蘅园干什么,瓜田李下的。”

    柳洲隐心头袭来一阵危机感,他并不能阻止只认识一天的谢宛放弃大好前程,放弃与自己的情谊,转投炙手可热的梁王,“那,你没有同意么?”

    “当然没有了。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我想要的自由,没有人能阻止。”

    “颇有几分林下之风。”柳洲隐自叹弗如,低下了头,他曾经也有这样的想法,和太子在顾子岚真迹上盖了一方“乘兴闲人”的印鉴。不过世易时移,那些志向早已不复存在,他已经习惯在长安城里规行矩步的日子,“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是‘婉娈’的婉吗?”

    “是‘宛在水中央’的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阵廊下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摇晃,散发出悦耳的鸣响。柳洲隐不用看就知道,是风铃在动。他转过头去,廊间幔也在浮动,池中荷叶亭立在水中央,却也不免在微风吹拂下,晃着叶盘上的露珠。

    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

    谢宛察觉他眼神不对,关上窗户,竭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那段“孽缘”。柳洲隐却还不知道,“阿宛,这次你还是叫我柳二郎。下次一定不要了,咱们这过命的交情,你叫我的字不过分吧?当然,江湖人不叫表字,叫名儿也可以……”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让我叫你的名字?”

    “人人都叫我柳二郎,你要是也叫,显得太生分了。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昨晚我睡觉的时候想了又想。你说得对,类似的话,太子也跟我说过。但是你知道吗,让我放弃现在的日子,转去边疆吃苦受累,一时间还难以接受。像我大哥那样自请驻守西域,我就更难理解了。你和我大哥真的很像,都是不想过安生日子,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过一辈子,这样很好,可我……没有办法不把别人说的当回事。从我记事起,因为外貌仪态,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出将入相,光耀门楣,所以,我才没有贡举入仕,而是靠门荫去了十六卫。同时因为好看,圣上又让我照顾太子。”

    谢宛坐在窗台前,默不作声。

    “因为容貌,因为才华,我身上多了太多自己并不想要的东西,好像……好像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意愿活着,就一败涂地。我不想‘败’,我习惯了风光,习惯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一旦我败了,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从戎立功,也是一条路,但却不是容易的路,所以我更愿意走那条容易的路。”

    柳洲隐的声音忽然变了,也许是二人不面对面,他卸下了最后一丝心防,“我羡慕你,羡慕大哥,你们心智坚定,可以为了自己而活,旁人闲言碎语一概不放在心上。以后,我们是朋友的话,你就可以把外面的故事告诉我,就当我也去过了。”

    谢宛忽然说道:“太子殿下,对你很重要吧。”

    “对,很重要的人。”

    “所以,你要陪他一起,至少在登基之前,你不会放纵自己,对吧?”

    柳洲隐长舒一口气,“阿宛,你很聪明。”

    “不必夸我,你们两个人形影不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于你有多重要。其实你一直都在自责,那日因为找阿蓉,短暂离开太子,让他在偌大的行宫里,孤苦无依,甚至中毒了都要去找素昧平生的独孤昭仪,你是在后悔,为什么没有事事亲力亲为,使得太子任人欺凌,应该万事以太子为主才对。”

    柳洲隐默不作声,谢宛却句句诛心,“你错了。太子从来就不依赖任何人。巫蛊的时候,我听说太子全身而退,保全了自己的位子,化干戈为玉帛,又保全了节义军和舅舅的名声。浩游,你还不知道么,他比你和我都要聪明。他困在东宫,小时候可能有些自由的日子,所以他才知道,能‘自由’选择自己的来去有多重要,所以,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肯定也不希望把你绑在身边吧。他对你很重要,同样,你对他也很重要,你可以为他舍弃,他也能为你思虑。”

    “你连这个也猜出来了?”

    “是,也不是。我了解了太子的身世,所以瞎胡猜。”谢宛挠头,站起身支开窗户,亮光瞬间照进来,“你说,他连累那么多人为他而死,还会想着连累你在他身边吗?他自己困在深宫,会想让你跟他一起吗?浩游,我并不是说,外面的天地就一定好,但,我猜太子和我的意思都一样。无论好与不好,也要走过才知道。长安和西境,本就是密不可分,你在台阁待太久,会忘了,大周是怎么创立的。”

    柳洲隐被窥得干净,心头一池净水被风吹皱,波澜迭起,“你年纪比我小,却活得明白,很难得。”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能一直‘想’,如果只想,就会觉得很多事可怖,不过,只要走过,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坎之所以是坎,是因为你还没迈过去。”谢宛目光汇聚在天际的纸鸢,它飞得再高,也不能离开那条丝绳,和放风筝的人。“鸢”,本身就是猛禽,从来就不为人掌控,柳洲隐会明白太子的用心么?

    “罢了罢了,我这些话,你别太放在心上。”谢宛还是忘不了二人甫一见面时柳洲隐的神气,让他改变本就不是易事,自己何苦费心?他以后怎么样,谢宛管得了么?这种公子哥有太多选择的机会,谢宛说的话,真是无用极了。

    柳洲隐回府路上,心事重重。谢宛真的机敏,行宫走一趟,就把梁王和太子的龃龉看了出来,还一语道破自己心中郁结。他抬头,各色各样的纸鸢停在天边,不过各自随风,顺势而为。他能有今日,自己并没做太多努力,靠皇帝、父亲还有太子,一点点忘记了当年“乘兴闲人”的印鉴,到底为何而刻。

    得意或失意,都不要紧,顺心遂意才最要紧。尽管身边很多人,并没有什么志向,他们这般活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需要着急的,不是他。

    皇帝召梁王和路妃前来乾极殿,赵翁站在一旁,低头不做声。梁王心领神会,也不敢抬头看皇帝。路贵妃脱簪待罪,还想着如何辩解。

    皇帝最近头风发作,夜里总是做梦,梦到先前许多故人来。无论是齐国公,还是魏侯、魏皇后,每个人都离他越来越远。孤家寡人,不过如此。他还梦到过许多亡魂前来索命,刚开始,他并不害怕,到后来,由于被梦魇困扰,他不得不信起神佛,妄图在佛陀面前超度亡魂,积攒功德,换死后不入地狱。

    “贵妃,你就这么想当皇后?魏后现在没有皇后金印翟衣,所以,你一直想要,是不是?”皇帝并未睁眼,阖着双目就让人胆寒,“朕待你不薄,你还想要什么?现在,皇后之下就是贵妃,独孤都没你的位分高,还不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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